男子仍然趴伏在窗边,一动不动。林国栋半跪在他身旁,双手按住刀柄,正试图把刀子全插入男子的后背里。
同时,岳筱慧模糊不清的哭喊声也在冷风中传来。
“啊—”魏炯发出一声又惊又惧的喊叫。他爬起来,顺手操起一块木板,向林国栋猛扑过去。
喊叫声惊动了林国栋。他扭过头,迅速站起身来。魏炯已经冲到了眼前,用尽力气挥起木板向他头上打去。林国栋急忙闪身躲过。魏炯一击不中,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林国栋瞅准机会,在他的后腰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魏炯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上,嘴角顿时血流不止。他刚刚翻过身来,脸上又被林国栋踢中。
“想害我!”林国栋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休想!”
满身鲜血和尘土的他状如恶魔,双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杀意。他四下扫视一圈,拎起那条钢筋,用钢筋上的水泥块对准正在奋力爬起的魏炯的头部,高高地举起来…
“林国栋!”
又一声怒喝在楼梯口响起。林国栋颤抖了一下,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男子正从黑暗中向自己快速冲来。
“他妈的!”眼见又有人来支援,林国栋已经无心恋战。他抡起钢筋扔向男子,随即转身向另一侧楼梯口跑去。
杜成闪身躲过飞来的钢筋,抬脚向林国栋追过去。刚跑出几步,就听到地上的一个人影向他喊道:“别追了,先…先救人!”
杜成这才注意到在地上跪爬的魏炯。后者满头满脸都是血迹和灰尘,魏炯指指窗口,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快,他…他和岳筱慧…”
这时,杜成看到了趴伏在窗边、纹丝不动的马健。
以及他后背上那把几乎没柄而入的尖刀。
尽管有两人合力,杜成和魏炯仍然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岳筱慧拖上来。女孩一脱险,却没有立刻查看自己的伤势,而是扑到马健身边,哭喊着连连摇动他的身体。
马健已经面无血色,嘴唇灰白。然而,他的双手依旧牢牢地钳在岳筱慧的手腕上。
杜成横抱着马健,触手之处,都是已经浸透衣服的鲜血。他转头对魏炯吼道:“打120,快!”
魏炯应声而做。杜成又面向岳筱慧:“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女孩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她跪在地上,左手掩面,右手还被马健紧紧地握着。
杜成咬咬牙,拍拍马健的脸:“马健,马健,快醒醒!”
马健的头随着他的拍打无力地摇晃着。几秒钟后,他的眼睛缓缓睁开,直直地看着杜成,似乎在分辨对方是谁。
“成子…”马健的表情放松下来,“你他妈总算来了…”
“我来了。”杜成急忙答应,“你放心,大家都没事。”
马健慢慢转动头部,最后把视线投向不停哭泣的岳筱慧。
始终紧握的双手一下子松开了。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非常微弱,“没事就好…”
杜成感到马健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同时,他的体温正在急速降低。强烈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杜成只能紧紧地抱着马健,嘴里胡乱地安慰着他。
“你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的,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马健轻轻地笑了笑:“这次恐怕他妈的不成了…”
话音未落,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密集的血点喷射在杜成的身上、脸上。他没有擦拭,也没有查看,手上更加用力,抱着马健越来越凉的身体,无助地看着窗外愈加深沉的夜色。
“我啊,真他妈蠢…我原本是打算…”马健止住了咳嗽,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揪住杜成的衣领,“其实,我过后想了想,即使那天晚上我去了林国栋的家,我也不会让那女孩死…你相信吗?”
杜成低下头,视线中的马健一片模糊。他点点头:“相信。”
“嘿嘿。”马健笑笑,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拍了拍杜成的肩膀,“谢了,老伙计。”
那只手,无力地垂落。
此刻,楼下已经开始闪烁红蓝相间的警灯。急促的脚步声在这座大厦里响起。很快,张震梁带着大批警察冲进了位于7楼的大厅。在一片呼喊声、下达命令的声音和不断摇曳的手电光中,杜成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只是抱着老友已经开始僵硬的身体,静静地注视着今年春季的第一场大雨。
第三十一章 两个人的秘密
3月29日晚10时许,在铁东区松山路117-8号维景大厦(在建)7楼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件。C市师范大学法学院大三学生岳筱慧在晚归时被人尾随并劫持至维景大厦7楼。犯罪嫌疑人意图强奸杀害岳筱慧。途经此地的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前副局长马健察觉到情况异常,前往解救。厮打中,马健为救回被推下楼的被害人,不幸牺牲。经查,马健身中两刀,致命一刀刺破左心室,导致出血性休克死亡。犯罪嫌疑人林国栋在逃,对他的抓捕工作正在进行中。
张震梁举着手机,脚步匆匆地穿过走廊,不停地对话筒里下达着命令。
“小旅店、网吧、洗浴中心,给我细细地搜一遍。所有能发动的力量都发动起来…”他几乎吼起来,“火车站、长途汽车站、高速公路都布上控,把那王八蛋给我牢牢摁死在本市!”
挂断电话,张震梁也走到了办公室门口。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室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除了杜成之外,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张震梁轻轻地走到杜成身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杜成听到他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依旧面对着电脑显示器,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段视频。
那是从岳筱慧的手机里调取出来的录像,完整地记录了当晚发生的一切。
他的左手扶在下巴上,右手夹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香烟,定定地看着被翻转了九十度的画面:林国栋半伏在马健的后背上,双手按住刀柄,一下下按压着。
马健的双腿抽搐。
电脑的音箱里,女孩不停地呼喊着:“放手啊,快放手啊…”
张震梁抬手拿起鼠标,关掉了视频画面。
杜成依旧怔怔地看着显示器。良久,他低下头,以手扶额,脸颊藏在臂弯里,全身在微微地颤抖着。
张震梁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又从杜成的挎包里翻出药瓶,摆在他的面前。
“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该布控的地方都安排好了。除非林国栋长了翅膀,否则他出不了本市。”
杜成没有作声。
“现场勘查那边有个问题,你和马健的车撞在了一起,而且损坏严重。”张震梁稍稍停顿一下,“照实说?”
杜成抬起头,又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慢慢说道:“我和老马都急着救人。下了雨,路面湿滑,就撞一起了。”
“行,我一会儿去回复他们。”
“对林国栋家的搜查令下来没有?”
“下来了。”张震梁看看手表,“估计这会儿已经出发了。”
杜成摁熄烟头,站起身来:“走吧。”
绿竹苑小区22栋4单元楼下停了几辆警车。周围站着十几个居民,对着501室的窗口指指点点。
杜成在单元门口的水泥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转身上楼。张震梁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501室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带。杜成弯腰进入,看见技术队的老张已经开始整理勘查箱。
“利民,完事了?”
“是啊。”张利民指指卧室,“不就是个例行搜查吗?”
杜成站在客厅中央,环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随即,他走到沙发旁边,观察样式和布料,大致推断出它的摆放时间后,杜成站起身,把目光投向卫生间。
浴缸成为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物件。杜成在卫生间里看了一圈,向门外喊道:“利民,过来。”
张利民应声而至。杜成指指浴缸和墙壁:“这里,重新勘验。”
“哦?”张利民收起了正要点火的香烟,一脸惊讶,“查什么?”
“重点是血迹。”杜成踩踩地面,“瓷砖也要查,每条缝都不要放过。”
张利民更加疑惑,不过,他看看杜成严肃的表情,没有追问,挥手叫同事进来干活。
“谢了,利民。”杜成拍拍他的肩膀,“有发现马上告诉我。”
他走出卫生间,继续在室内细细地打量着。张震梁正在门口打电话,见他出来,收起手机走过来。
“马局家的嫂子来局里了。”张震梁看着杜成,“骆少华也来了。”
杜成迈出电梯,直奔副局长办公室而去。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杜成回过头,看见张海生推着纪乾坤,正向自己走来。
“你怎么来了?”
“我今早看新闻,看到了通缉令。”纪乾坤坐在轮椅上,仰面看着杜成,“林国栋干什么了?他劫持的那个大三的女孩是谁,是不是岳筱慧?”
杜成看看张海生。后者识趣地走到几米开外,靠着墙壁吸烟。
“林国栋…”杜成斟酌着词句,“他杀了一个警察。昨晚,他劫持的人的确是岳筱慧。这孩子在身上搽了‘蝴蝶夫人’,想引林国栋下手,然后抓他个现行。”
“她现在怎么样了?”纪乾坤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双手紧紧地抓住轮椅扶手,似乎想要站起来,“我给她打电话,这孩子始终没接。”
“她没事,皮外伤,在公安医院。”
纪乾坤的表情略略放松。他转动轮椅,同时招呼着张海生:“快,带我去公安医院。”
“你什么都别做。林国栋仍然在逃,不过抓到他只是时间的问题。”杜成急忙嘱咐道,神色却暗淡下来,“他杀了我的同事,现场有视频证据,这次他跑不掉的。”
纪乾坤转身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他低着头,想了想,面向杜成。
“你的意思是,他受指控的罪名,是杀了那个警察?”
杜成有些莫名其妙:“当然。”
“不是因为杀害我妻子—和那些女人?”
“这没什么分别。”杜成一愣,随即就意识到纪乾坤的意图,“林国栋面临死刑的可能性很大…”
“也就是说,当他被送上法庭的时候,提都不会提我妻子的名字?”
“你听我说!”杜成再也按捺不住,“我们现在可以合法地搜查林国栋的家。但是二十多年前的证据,能否还保留下来,我也没法保证…”
“法庭只会关注一个警察被杀,对林国栋二十三年前干了什么不闻不问…”
“被杀的是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杜成咆哮起来,他向前一步,抓住轮椅的把手,双眼直视着纪乾坤,“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马上就要结束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我会让你看到林国栋伏法的那一天!”
“对你来讲结束了。”纪乾坤毫不退缩地回望着杜成,“对我而言,没有。”
说罢,他就转过身,摇动轮椅向张海生走去。
杜成看着他们消失在电梯间,心中憋闷,却又无可奈何。他咬咬牙,转身向副局长办公室走去。
段洪庆在办公室里,正陪着一个哭泣的老妇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安慰着她。沙发的另一侧坐着骆少华。他半仰着头,后脑顶在墙壁上,双眼紧闭,脸上涕泪横流。
见杜成进门,老妇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揪住杜成的衣袖。
“成子,成子…”老妇的声音既像哀恸,又像恳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马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嫂子,你千万节哀。”杜成扶着老妇坐下,“老马是去救人,他至死…也没忘了自己是个警察。”
“我以为他退休之后,就不用整天担惊受怕了…”老妇又痛哭起来,“这老东西,逞什么能啊。”
老妇的哭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着。杜成坐在她身边,紧紧地握着那双皱纹横生的手,心中的悲苦无以复加。段洪庆低着头,靠坐在办公桌上,一言不发。骆少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纹丝不动,泪水不停地在他脸上流淌着。
良久,老妇的哭声渐止。她擦擦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老马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
“嫂子,你还是别去了。”段洪庆面露难色,“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
“不行。”老妇斩钉截铁地拒绝。随即,声音又哽咽起来,“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段洪庆看看杜成,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按下桌上的呼叫器,让秘书送老妇去殡仪馆。
老妇离开之后,办公室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段洪庆在办公桌后枯坐半晌,起身给杜成和骆少华各倒了一杯水。随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沙发对面,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扫视着。
“成子,说说吧。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健为什么会在现场?”
“大家心里都清楚。”杜成哼了一声,向骆少华努努嘴,“他更清楚。”
段洪庆扫了骆少华一眼。后者终于有所动作,弯腰,低头,双手插在头发里,发出一声叹息。
“马健为什么知道我会去维景大厦?”杜成死死地盯着他,“你通风报信了?”
“他根本用不着我通风报信。”骆少华的脑袋抵在膝盖上,声音含混不清,“你在局里有你的人,他也有他的嫡系。”
骆少华抬起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你为什么没去?”
骆少华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你为什么没去?”杜成站起来,牙关紧咬。段洪庆急忙拉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杜成在骆少华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说话!”
话音未落,杜成挥起手,狠狠地打在骆少华的头上。
段洪庆上身前倾,似乎想出手阻止。然而,他立刻收敛了动作,默默地看着杜成。
骆少华的头被打得偏向一旁。他扭过头,刚刚面对杜成,脸上又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该死的是你!”杜成目眦欲裂,指向骆少华的手不断地颤抖着,“该被捅死的人是你!”
骆少华怔怔地回望着他,嘴角流淌出鲜血,脸上惨然一笑:“是啊,都是我的错…”
“当初你把证据交出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杜成摊开手掌,“老马已经死了。如果你继续隐瞒下去,他就死不瞑目!”
骆少华移开视线,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我操你妈!”杜成大怒,挥拳再打,“为什么?!”
段洪庆再也无法忍耐,拦腰抱住了杜成。
骆少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不断撕扯的两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像你说的,老马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他蒙受任何污点。”
“你他妈放屁!”杜成拼命挣扎着,“老马是为了救人!他至死都是个警察!你呢?你他妈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缩头乌龟王八蛋!”
骆少华愣住了。良久,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对段洪庆说道:“段局,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抓住林国栋。如果他拒捕,就击毙他。”
说罢,他又面向几欲冲自己扑来的杜成:“我犯下的错,我自己承担。”
随即,他就摇晃着走到门旁,拉开门出去了。
段洪庆推开仍在挣扎的杜成,叉着腰站在办公桌旁喘着粗气。少时,他操起电话,飞快地按动着号码。
“通知全局,把手头的工作都给我放下,集中全部警力抓捕林国栋。”
挂断电话后,他指指杜成:“你负责带队。”
段洪庆看着杜成灰白、肿胀的脸,咬咬牙:“我不管你还能活几天,你他妈就是撑,也得给我撑到林国栋归案的那一天!”
魏炯推开病房的门,却发现岳筱慧的病床上空无一人。他看看还剩余一半药液的输液瓶以及悬在半空的针头,转身去了护士站。
值班护士也不知道岳筱慧的去向。魏炯掏出手机,拨打岳筱慧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她却一直不肯接听。
魏炯无奈地挂断电话,准备逐层去找她。刚迈出几步,他无意中瞥见了墙上的禁烟启事,想了想,径直向医院外走去。
院子不大,魏炯很快就在花坛边的长凳上发现了岳筱慧。她只穿着病号服,抱膝坐在长凳上吸烟。魏炯叫了她一声,快步跑过去。岳筱慧循声望来,随即就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
魏炯跑到她身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疯了!穿得这么少,会感冒的!”
岳筱慧甩开他的手,依旧目视前方,又点燃了一支烟。
魏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脱下羽绒服,披在她的身上。这一次,岳筱慧没有拒绝。只不过,她依旧不看他,目光散淡地盯着在门诊楼里进出的人群。
岳筱慧的长发绾成一个马尾,脖子上还敷着厚厚的纱布,在手臂上也能看出绷带缠绕的形状。魏炯上下打量着她,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良久,岳筱慧总算有了回应:“没事,皮外伤。”
她抬起过头,端详着魏炯,最后把目光投向额角的纱布。
“你呢?”
“我也没事。”魏炯笑笑,“缝了三针。”
岳筱慧也咧咧嘴,露出一个非哭非笑的表情。随即,她就低下头,把前额抵在膝盖上。
“我睡不着,用了加倍的镇静剂也没用。”岳筱慧的声音低沉又模糊,仿佛从深深的地底传上来一般,“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血,铺天盖地,像瀑布一样的血。”
魏炯在心底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揽住了岳筱慧的双肩。女孩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向后躲避。随即,她就顺从地把头靠在魏炯的怀里。几秒钟后,魏炯感到女孩彻底放松了身体,几乎是同时,呜呜的哭声从浓密的长发下传了出来。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女孩的抽噎声断断续续。魏炯很快就感到自己的胸口湿热一片。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岳筱慧,只能越来越紧地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