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少华怔怔地看着他,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必须解决掉林国栋,否则早晚还会出事。”马健收敛了笑容,目光变得咄咄逼人,“而且要赶在杜成前面。”
骆少华仍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马健掏出手机,打开图片库,点开其中一张图片,递到骆少华面前。
图片里是一个女孩,二十几岁的样子,长相甜美,身材匀称,正在一家饮品店里买奶茶。
马健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女孩的照片依次出现。
在公交站等公车。
在办公桌后整理文件。
在街边的小摊处买发卡。
看到最后一张,骆少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女孩坐在一家火锅店里,正和对面的男人笑着聊天。而那个男人,正是林国栋。
“她是?”
“这姑娘叫陈晓,是林国栋工作那家翻译公司的出纳。”马健收起手机,“我跟了她几天,发现她和林国栋交往比较密切。而且,林国栋带她去过家里。”
“这两个人在谈恋爱?”
“恋爱?”马健对此嗤之以鼻,“林国栋没法和女性建立正常关系的。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吗?”
“怎么?”
马健意味深长地看看骆少华:“那是野兽面对食物的样子。”
“你是说,林国栋可能会杀了她?”骆少华的语气犹疑,“就像他对那些女人?”
马健笑笑,垂下眼皮:“这就是我们解决掉他的机会。”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马健忽然变得坚定果决,“你在林国栋那里已经暴露了,暂时别露面。我来盯着他,二十多年了,他应该不记得我的样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骆少华仍然不放心,“有计划吗?”
“你别管,需要你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你保证随叫随到就行,一切听我指挥。”
马健似乎又回到当刑警队长的日子,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个毛头小老弟。
他拍拍骆少华的肩膀,又用力按了按。
“少华,做完这件事,你、我,还有成子,都能安安心心过个晚年。”
天气晴朗,阳光普照。C市本日的气温达到了零上二度,创有气象纪录以来本市同期最高温度。春天似乎比以往更早一些光临这个城市。
因为是休息日的缘故,加之暖和的天气,北湖公园里的游客也比平日要多一些。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公园终于迎来全年首个热闹的日子。游客中,携全家出行的居多,也有青年男女结伴前来游玩的。
此时此地,说踏青还为时尚早。因为枯树枝头还没有绽放新绿,多数地面还是一片枯黄,甚至还覆盖着没有完全消融的积雪。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游客的兴致,广阔的园区中,嬉闹声不绝于耳,摆出各种造型合影留念的男女老少比比皆是。
园区中心是一片人工湖。“北湖”之名即来自于此。一座石桥横贯湖面,还有若干回廊及凉亭装点其上。这里可小憩,也可以欣赏湖景,因此,历来是游客相对集中的地方。
魏炯伏在回廊的栏杆上,静静地凝视着桥下平静的湖水。一对刚刚在此地拍过照的年轻情侣从他身边走开。女孩特意看了他一眼,回头和男友嘀咕了几句。魏炯隐约听到“失恋”“该不会想自杀”之类的字眼,不由得哑然失笑。
一个人来逛公园确实有点儿奇怪,而且他所注视的这片湖水,的确和死亡有关。
1992年10月27日,本市第一百货大楼售货员梁庆芸被强奸杀害。第二天,被肢解成数块的尸体在本市各处被发现。其中,她的两条小腿就漂浮在魏炯脚下的这片湖水中。
有人用和两年前“许明良杀人案”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法杀死了那个女人。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凶手不是林国栋。需要搞清楚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动机。”
杜成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正坐在病床边,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块地面出神。
“搞不清楚这个,我们都是瞎子。”
“有这么重要?”
“当然。”杜成看看一脸疑惑的魏炯,笑了笑,“特别是命案。搞清楚凶手的动机—仇杀、情杀或者图财害命—就可以缩小排查嫌疑人的范围,否则就是大海捞针了。”
“嗯,我明白了。”魏炯点点头,看看手里的案卷,“换句话来说,就是要了解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岳筱慧的妈妈。”
“你的冲劲儿我很欣赏,但是搞案子不能胡来。”杜成示意魏炯把病房的门关好,点燃了一支烟,“再说,你不是警察,很多调查手段不能用。所以,你先琢磨凶手的动机。”
他指指那本案卷:“我所掌握的情况,都在这里。”
隔着二十二年的时间去揣摩一个人的内心,这能做到吗?
“你这么信得过我?”魏炯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要为岳筱慧复仇的宏愿只是一个愚蠢的冲动了,内心摇摇欲坠。
“是啊。”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啊。”
“你最大的缺陷是没有经验。”杜成的嘴边烟气缥缈,表情神秘莫测,“你最大的优势也是这个。”
魏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经验,会把我的思维固定在一个框架里。”杜成的神色严肃起来,“面对这种非常规的案子,我很容易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但是你不一样,你能想到我们压根就不会考虑到的情况—关于指纹的事儿,你起了很大作用。”
魏炯的脸红了:“我就是胡乱那么一猜。”
“事实证明,你的推测很有可能是准确的,否则我们也不会查到林国栋身上。”杜成拍拍他的肩膀,“不怕异想天开,就怕没思路。”
听了他的话,魏炯稍稍恢复了些许信心。
“那我先查着?”
“嗯。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一定尽全力。不过,我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得放在林国栋身上。”杜成点点头,“这王八蛋归案后,我就帮岳筱慧查她妈妈的案子。我总觉得,这两起案子肯定是有某种关联的。”
忽然,他的脸色暗淡了一下,随即又明亮起来。
杜成冲魏炯挤挤眼睛:“希望我能撑到那个时候。你小子先给我挺住!”
湖水微微漂荡,在正午的阳光下冒出大团蒸汽。魏炯看着并不清澈的湖水,竭力想透过那浓重的墨绿色得以窥视深深的湖底。
淤泥中,除了陈年积累的酒瓶、石块、动物的尸骨,是否还有更多的秘密?
那么,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二十二年前,是谁把一个黑色塑胶袋扔进湖里,搅动了那平静的湖水?
张震梁曾经提出,“10.28”杀人碎尸案的作案动机是模仿。似乎除了这种可能,对这种高复原度的作案没有更好的解释。的确,当年警方曾对梁庆芸的社会关系进行了调查,发现她的人际交往比较单纯,不曾与人结怨,也没有财务纠纷,因男女关系方面的原因导致被害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杜成并不否认这是模仿,然而问题是凶手为什么要模仿?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模仿的功能之一在于使原来潜在的未表现的行为得到表现。那么,就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一个原本就具有内在杀戮冲动的人,在“许明良杀人案”的刺激或者启发下,模仿他的手法杀死了一个女人,以此向被枪决的“凶手”致敬。
在那一刻,他也许把自己当成了“他”。
但是,这种可能性在杜成看来,是可以排除掉的。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国人的价值观念相对单一,虽然开始了偶像崇拜的初步表现,但是将反社会的凶手作为崇拜对象的人是极其罕见的。此外,倘若他确实打算通过杀人来释放在内心隐藏已久的恶念,那么很容易形成连续作案的意图。而且,警方对此案始终没有破获,这会极大地刺激他再次作案的信心。然而,在本案案发后的二十几年内,C市再没有发生类似案件。
也就是说,在他杀害了梁庆芸之后,自此销声匿迹,彻底隐藏起来。
而警方对他的刻画,基本源于“许明良杀人案”的既有经验:男性,三十至四十岁,外表整洁,谈吐斯文,有驾驶资格,可能自有机动车,心思缜密,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就杀人及分尸而言系初犯。另外,鉴于他对“许明良杀人案”的高度还原,此人应该对本案的诸多细节了如指掌。
这样的结论,其实对查找嫌疑人来讲并无太大作用。当时的新闻媒体虽然不如当代发达,然而,公众仍然可以通过各种渠道,例如旁听审判了解到本案的详细情况。
大海捞针,一点儿没错。
魏炯直起已经酸麻的腰,又看了看回廊下浑浊的湖水。二十二年前,两条女人的小腿被包裹在黑色塑胶袋里,在这片湖水中载沉载浮。
他向湖岸边望去,造型各异的石块将湖水围在中央,周围还散落着大小不等的碎石。有几个游客随手捡起石块,在微微荡漾的湖面上打着水漂。
岳筱慧妈妈的右大腿在东江街与延边路交会处以东二百米处中心绿化带内被发现。
躯干在城建花园正门以东一百五十米处附近的草丛里。
头颅及左右双上肢被弃置在南京北街和四通桥交会处的垃圾桶里。
左大腿在南运河河道内被发现。
双小腿漂浮在北湖公园的人工湖内。
上述地点都在市区内,且都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凶手抛弃尸块后,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以北湖公园的人工湖为例,倘若凶手打算毁尸灭迹,完全可以在塑胶袋里加上石块。这样就可以让尸块沉入湖底,短期内不会有罪行败露之虞。
这似乎意味着,凶手并没有掩饰罪行的意图,甚至希望警方及早发现梁庆芸的被害。
他想干什么?挑战、炫耀,抑或别的什么?
他把自己当成了“他”。
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中,魏炯被自己吓了一跳。然而,思路却停不下来。
他极力模仿“他”作案的全部细节。
他在作案时将自己代入“他”。
他希望警方发现这起和两年前一模一样的杀人案。
他想证明的,也许是—
恶魔尚在人间。
一股越来越浓重的凉意渐渐袭上魏炯的心头。他背靠在栏杆上,全身颤抖起来。好不容易等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他摸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魏炯?”
“杜警官,你当时参与过‘许明良杀人案’的侦破,是吧?”
“对啊。”杜成的声音显得很疑惑,“你不是知道吗?”
“嗯。”魏炯竭力压抑着恐惧,“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划定嫌疑人可能的居住范围的?”
“哦,这个很复杂,电话里恐怕说不清楚。”杜成犹豫了一下,“要不你找时间到我这里,我讲给你听。”
“好。”
“怎么,你有发现了吗?”
“暂时没有。”魏炯咂了咂变得发干的嘴巴,“什么都没有。”
挂断电话,魏炯突然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茫然地看着身边走过的人群,看着孩子手里的气球,看着那些笑逐颜开,对这世界的险恶一无所知的面孔。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铺天盖地的黑暗。
第二十七章 落空
陈晓锁好办公室的门,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零七分。整栋写字楼都空空荡荡,黑洞洞的走廊里,只有电梯的液晶显示屏上还有微微的红光。她感到有些心慌,借助手机屏幕的微弱光线,快步向电梯走去。
感应灯亮起,陈晓的心情也略放松下来。随着“叮”的一声,轿厢门无声地打开。陈晓迈进电梯,徐徐沉向一楼。
来到街面上,她彻底松了一口气,胃里的灼烧感开始变得明显。她一边在心里暗骂老板的不近人情,一边琢磨着如何解决晚餐。想来想去,一个人吃饭总觉得太过无聊,就决定去便利店买个三明治算了。
刚走到公司楼下的一家“7-11”便利店,陈晓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小陈。”
陈晓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林国栋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些拘谨地看着她。
“林老师?”陈晓很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没事,遛弯。”林国栋笑笑,“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了—你才下班?”
陈晓觉得脸上微微发烫:“是啊,加班。”
“还没吃饭吧?”
“嗯。”陈晓指指旁边的便利店,“正打算去买个三明治呢。”
“三明治?只吃那个怎么行!”林国栋皱起眉头,“太简单了吧。”
“没事,反正我自己一个人。”陈晓半垂着头,抚弄着背包的带子,“对付一口得了。”
“要不,去我家吃饭吧。”林国栋看着她,语气试探,“我今天倒是做了几个菜。不过,一个人,没胃口。”
陈晓抬起头。林国栋的半个身子都隐藏在路灯的阴影下,眼神闪烁,似乎渴望靠近又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本就瘦削的他,显得木讷、温和又令人同情。
老男人啊老男人。
她咬咬嘴唇:“好。”
林国栋的眼睛亮起来,似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有些手足无措:“那…你累了吧,我去打车。”
陈晓看着他几步跑到路边,伸出一只手挥舞着,心中竟对绿竹苑小区里那个小房子产生了些许期待。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里,她很清楚自己的心里有一个缺口。那么,今晚就让一顿美餐、一夜好眠、一个温暖的老男人来添补这个缺口吧。
骆少华在园区里足足转了一圈,才在一辆面包车后找到了马健的本田CRV。他走到车前,刚要抬手敲玻璃窗,车门就打开了。
“上车。”马健伏在方向盘上,双眼始终紧盯着22栋楼,“东西带来了吗?”
骆少华应了一声,爬上副驾驶座,打开背包,抽出警棍递给他。
“嗯,这装备应该够用了。”
骆少华回头看看后座,一个小纸箱里隐约可见手套、脚套和警绳,一根铝制棒球棍横放其上。
“你这是…”骆少华掏出手机,“你发短信给我,约我出来喝酒啊。”
“是啊。”马健向窗外努努嘴,“今晚我们应该在旁边那家潮汕菜馆吃饭,酒后来绿竹苑小区里取车,无意中发现一起凶杀案。”
“什么?”骆少华一惊,“你是说,林国栋…”
“对。就是今晚。”马健指指22栋楼4单元501室的窗户,虽然拉着厚布窗帘,但仍能看见有灯光泻出,“他把那女孩带回家了。”
“那你怎么肯定他会杀人?”骆少华心中的疑虑丝毫不减,“他现在连车都没有,怎么抛尸?”
“我跟了他几天。”马健的语气平静,“前天他买了一个工具箱、手锯、成卷的塑料膜,还有一个电压力锅。”
他转头面向骆少华:“大号的。”
骆少华怔怔地看着马健,半晌,才讷讷地问道:“我们怎么做?”
“首先,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马健盯着骆少华,一字一顿地说道,“今晚九点三十分,我和你在潮汕菜馆喝酒—饭馆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你别担心—谈论的话题是我儿子的工作问题和我的糖尿病。酒后,咱俩回小区里取车,打电话叫代驾。在22栋楼下小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4单元501室的窗口出现了一个身上带有血迹的人。我们觉得可疑,遂上楼查看,发现林国栋在家里强奸杀人。我们试图制服林国栋,遭到对方持刀反抗。”
骆少华沉默了一会儿,又追问道:“然后呢?”
马健转过头,目视前方,语气中丝毫不带感情色彩:“面对正在进行的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比方说持刀行凶,采取正当防卫,造成不法侵害人重伤、死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
骆少华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这样…行吗?”
“少华,我们干了快四十年的刑警,正当防卫的现场是什么样,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马健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骆少华低下头,渐渐感到全身的肌肉开始绷紧。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马健向后靠坐在驾驶座上,目不斜视地盯着那扇窗户,以及从窗帘后倾泻而出的灯光。
“等着。”
陈晓被扑倒在床上的时候,嘴里还残留着红酒的芳香。她的头晕乎乎的,但是仍能感到林国栋的双手在她身上游走着。同时,衣服一件件被脱下来。
她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就张开双臂,躺在床上任由林国栋动作着。心里的火焰一点点燃烧起来。陈晓很快就觉得全身发烫,脸颊绯红。
不知不觉间,女孩的身上只剩下内衣。林国栋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像野兽一样拱动着。陈晓抚摸着他那一头干硬的头发,竭力压抑着从喉咙里挤出的呻吟。
忽然,她察觉到林国栋的动作慢慢停下来,热气蒸腾的身体也渐渐冷却。陈晓心中既好笑又失望:还没进入正题,这老男人不会就完事了吧?
林国栋伏在她的身体上,像个小狗一样嗅来嗅去。
“你是不是换香水了?”林国栋的双手支撑在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嗯?”陈晓觉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香水!”林国栋厉声问道,样子显得凶狠可怖,“你是不是换了?”
“是啊。”陈晓忽然害怕起来,她手脚并用,从林国栋的臂下抽身出来,“之前那瓶用完了,所以我就…”
林国栋一下子就变得沮丧又愤怒。他翻过身来,赤裸着上身坐在床边,双肘支在膝盖上,用双手揉搓着面庞。
陈晓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肯定的是,一夜春宵已经不可能了。她迅速拢起散落在床上和地板上的衣物,飞快地穿在身上。
拉好牛仔裤的拉链后,她看见林国栋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刚才那个如火山般喷发的男人,此刻像一座寂静的冰川。
他感到疑惑,更觉得不甘,犹豫了一下,尽量在牙缝间闷闷地挤出几个字:“你走吧。”
女孩先是觉得尴尬,随后,一股怒火袭上心头:“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