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声问候不能来自从始至终的兄弟,为什么我们要在彼此仇视中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杜成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

“还是聊聊吧—马局,我们谈谈。”

马健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硬冷。

“谈什么?”

这种语气让杜成的心里莫名地放松下来。他指指马健腋下的文件夹:“谈谈他。”

“哦?”

“你今天不是路过。”杜成抽出一支烟点燃,“你是来找一个叫林国栋的人的资料。”

马健立刻转身望向高亮。后者面色尴尬,说了句“你们聊”就拉开门溜走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杜成和马健两人。马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私事。这个林国栋欠了我一个亲戚十几万块钱,现在人找不到了…”

“马健!”杜成打断他的话,“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老实告诉我,骆少华对你说了什么?”

听到骆少华的名字,马健的身体一晃。随即,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

“你他妈的跟踪我?!”

“我是跟踪了,但我不是跟踪你,而是骆少华。”杜成站起身,直视着马健的眼睛,“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对不对?他知道林国栋就是凶手,对不对?”

“你他妈是狗吗?”马健咆哮起来,“这么多年还咬住我不放!”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段洪庆走了进来,看见对峙的两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马局…老杜,”他看看马健,又看看杜成,“你们这是…”

“你们怎么查出来的?1992年的时候,你们就知道许明良是被冤枉的,对吧?”杜成看也不看段洪庆,向马健一步步逼近,“谁决定把林国栋送进精神病院的,是你还是骆少华?”

“我什么都不知道!”马健咬着牙,脸颊的肌肉凸起来,他瞪了段洪庆一眼,转身欲走,“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杜成一把拽住马健的衣袖:“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怕担责任,还是怕你他妈的当不了副局长?”

段洪庆上前拉住杜成:“老杜,你冷静点儿…”

杜成用力甩开段洪庆,后者趔趄了一下,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林国栋对骆莹做了什么?”杜成死死地揪住马健,鼻子几乎碰到了他的脸,“骆少华在监视林国栋,对不对?”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马健反手抓住杜成的衣领,“你别他妈把少华扯进来!”

“你们他妈的是警察!”杜成已经目眦欲裂,声音嘶哑,“你们他妈的这是徇私枉法!你去看看许明良妈妈的样子!”

“够了!”段洪庆突然暴喝一声,上前用力把杜成和马健分开。两个人隔着段洪庆,不停地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对方。

不知何时,会议室门口挤满了警察,大家看到病休的杜成和前分局副局长马健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惊讶者有之,小声议论者有之。

“看什么看?”段洪庆抬脚踹翻了一把椅子,“都回去干活!”

暴怒的副局长下令,围观的警察纷纷散去。最后,门口只剩下张震梁,默默地注视着会议室里的三个人。

段洪庆双手叉腰,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阵,抬头面向杜成。

“老杜,你要干什么?”段洪庆的语气充满恼怒,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无奈,“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段局,我什么都不想要,”杜成把视线从马健身上转向段洪庆,“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有那么重要吗?”段洪庆仿佛在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偏执狂,“那件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谁还记得?你还要苦苦追究,有意义吗?”

“有意义。”杜成的嘴唇颤抖起来,“我记得。”

“你他妈是个快死的人了!”段洪庆再也按捺不住,“你还有几个月?几天?几小时?你为什么还要逼自己?”

“我跟你说过,”杜成看看段洪庆,又看看马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剩下的每个月、每一天、每小时、每分钟,都是为了查出真相。”

“屁!”段洪庆大骂一声,挥手把桌上的纸杯打飞。

他弓着腰,双手按住桌面,头垂在胸前,浑身颤抖着。

良久,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杜成:“好,老杜,你不在乎自己,行。”

段洪庆一把拽住杜成的衣领,把他拖到展示柜前。

“你看看这些。这是什么?”段洪庆指指那些奖杯和奖状,“这是兄弟们用血汗拼回来的,用命换来的!”

突然,他操起一只奖杯,重重地摔在地上,金光灿灿的杯体顿时四分五裂。

“现在不要了,是吧?”段洪庆冲杜成吼道,“所有的荣誉,都不要了,是吧?”

随即,他又拽下一张奖状,抬手欲撕。张震梁见状,急忙冲上去拦住他,把那张已经撕掉了一个角的奖状抢了下来。

段洪庆余怒未消,一把推开张震梁,举起一根手指指着杜成,指尖颤抖,却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咬着牙开口,语气中已经带有一丝恳求。

“大家当了这么多年警察,枪林弹雨闯过,血里泥里滚过,好不容易平安落地了…”段洪庆回头看看马健。前任副局长神色黯然,扭过头去。

“老杜,算我求你。”段洪庆重新面对杜成,“这件事,能不能就这样算了?”

“不能!”杜成突然抬起头,双目圆睁,“当年为了查这件案子,我死了全家!全家!”

段洪庆愣住了:“你…”

“这二十多年,它就堵在这里!”杜成扯开衣领,指着自己的喉咙,声音仿佛从胸腔中喷薄而出,“我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天晚上,我老婆和孩子都在看着我。他们对我说,老公,爸爸,你要抓住他,你一定要抓住他!”

越来越浓重的腥甜味涌入口腔,杜成却浑然不觉,依旧像一个野兽般嘶吼着。

“我不是为了什么职责,我就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老婆和孩子!”杜成凑近段洪庆,看着他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扭曲的五官,“我不能让他们死得窝窝囊囊。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没有白白死去,当年的案子,我查清了!”

杜成看看段洪庆身后的马健,双拳紧握,眼前渐渐漫起一层水雾。

“我是快死的人了,你们就让我查下去行不行?你们就当是临终关怀,行不行,啊?!”

振聋发聩的怒吼之后,一阵密集的血点喷射在段洪庆的脸上。段洪庆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满口鲜血的杜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那些血点在脸上缓缓滴落。

“师父!”张震梁大惊,急忙冲过去扶住杜成。

杜成也愣住了。他抬手擦擦嘴角,发现已是满掌血红。

“啊,这他妈是怎么了?”杜成晃了晃,喃喃自语道。他抬头看看一脸血迹的段洪庆,嘴角挤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抱歉了,段局。”杜成挣脱张震梁的搀扶,想要上前擦掉段洪庆脸上的血。刚一迈步,他就一头栽倒下去。

第二十五章 影子凶手

“后来呢?”陈晓仰头看着林国栋,眉头微蹙,眼中满是关切。

“我完全傻了。在床上坐了许久,左半边脸还火辣辣地痛。”林国栋的手绕过陈晓的肩膀,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分钟前还能耳鬓厮磨,转眼就怒目相向。她明明是喜欢我的,否则也不会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划船。可是,她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再进一步呢?”

“之后她回来了吗?”

“回来了,还带着三个保卫干部。”

“啊?”陈晓以手遮口,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用不着这么绝吧?”

“当时她就是这么绝。”林国栋苦笑,“指控我强奸未遂。”

陈晓从林国栋的怀里挣脱出来,满脸惊讶:“你被抓了?”

“没有。”林国栋重新抱住她,“我被莫名其妙地关了一宿,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之后,就被停课、扣发奖金、取消评优资格。”

陈晓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背:“小可怜。”

“我就是想不通,一直想不通。”林国栋的目光投向客厅的另一侧,卫生间的门半虚半掩,“她怎么可以这样伤害我?每个人看我的眼光都是异样的,大家都在背后偷偷地议论我…对我来讲,那就是置我于死地了。”

“很简单,她不爱你。”

“不爱我?那为什么我每次邀请她,她都不拒绝?”

“解闷喽。”陈晓轻轻地笑了一下,“男朋友离得那么远,平时没人陪。恰好有你这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华的追求者。换作我,也会欣然赴约—就当找个人陪自己玩了。”

“可是,她肯和我拥抱和接吻…”

“那算什么呀,女人嘛,抱一抱,自己也会暖。不过,你想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她肯定就会逃开了。”

林国栋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女人真可怕。”

陈晓把头向林国栋的怀里挤了挤:“所以你这么多年一直单身?”

“嗯。”林国栋的手在她的后背上抚摸着,能清晰地感到胸罩的位置,“放不下,也不敢再去恋爱了。”

“傻瓜。”陈晓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轻轻的呢喃,“不是所有女人都像她那样的。”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逐渐升高的体温让女孩身上的香气蒸腾起来。林国栋的呼吸开始急促,鼻尖上也沁出了油汗。他低下头,在陈晓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随即,他就一路向下,去寻找陈晓的嘴唇。女孩稍稍抬起头,乖巧地迎合着他。很快,四片嘴唇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就紧紧地黏合在一起。

女人。柔软的女人。潮湿的女人。带着夺人心魄的气味的女人。

林国栋把手从女孩的腰下抽出,沿着小腹向上,即将触碰到胸部的时候,另一只手坚决地阻止了他。

陈晓拉开他的手,翻身坐起。

“林老师,我得走了。”她理理蓬乱的头发,抻平身上的毛衣。

林国栋凑过去,想再次吻她。不过,这一次,女孩扭过头,伸手阻挡在她和林国栋之间。

“别这样。”

林国栋俯身噘嘴的姿势尴尬地停在半空。少时,他慢慢站直身体,脸色开始变白。

“为什么?”

“我有男朋友,我不能这样。”

“可是你刚才说…”

“林老师,我很喜欢你,也愿意做你的朋友。虽然,我们比一般的朋友要…”陈晓不自然地笑了笑,“要亲密了点儿。不过,我不想…怎么说呢?你知道的。总之,抱歉了。”

说罢,陈晓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向门口走去。

林国栋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

陈晓注意到他的目光,心中又有些不忍,勉强笑笑:“你明天会去公司吧?”

林国栋一言不发,脸上阴云渐起。

陈晓看着这个似乎骤然失去温度的瘦削男人,莫名地感到心慌。她低下头,说了句“明天见”就匆匆地打开房门,离开了。

林国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死死地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厅。良久,他把双手插进裤袋,缓缓转身一周,环视着整个客厅。最后,他把视线投向卫生间。

你和她,是一样的。

魏炯看看病房上的门牌号,轻轻地推开房门。

杜成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蜡黄。另一个在纪乾坤的房子里见过的警察守在床边,见他进来,立刻向魏炯投来疑惑的目光。

魏炯指指杜成,嘴里无声地说道:“我是来看他的。”

警察点点头,示意他找把椅子坐。

魏炯把水果篮放在墙角,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杜成的床边。

“他怎么样?”

警察的脸色很难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魏炯看看病床上的杜成。老头的全身都缩在被子里,几天没见,他的脸瘦了很多,唯独腹部高高隆起。他似乎在睡着,呼吸却并不平稳。时而皱眉,时而咬牙。

警察打量着魏炯,小声问道:“你是谁?”

魏炯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和杜成的关系,想了想,只能说道:“我是他的朋友。”

警察没说话,眼中的疑惑更甚。

这时,杜成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紧接着,他舔舔嘴唇,低声说道:“震梁,水。”

张震梁急忙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把插在其中的吸管凑到杜成的嘴边。

杜成吸了几口,缓缓睁开眼睛,立刻看到了床边的魏炯。

“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魏炯勉强笑笑,“老纪行动不便,就让我来看看你。”

“嗐,让他甭惦记。”杜成示意张震梁把床摇起来,“我没事,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你们没告诉他林国栋这个人吧?”

“没有。你查到什么了?”

“嗯。我觉得,就是他。”说到这里,杜成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面向张震梁,“马健和骆少华有什么动静吗?”

“暂时没有。你昏迷这两天,他们先后来看过你。”张震梁在衣袋里翻了翻,取出两个信封,“慰问金—要退回去吗?”

“不退,留着。”杜成嘿嘿地笑起来,“一码归一码。这俩浑蛋来看看我也是应该的。”

张震梁也笑了:“师父,饿不饿?”

“还真有点儿。”杜成咂咂嘴,“弄点儿饺子吃吧。”

“好嘞。”张震梁麻利地起身,向门口走去,“你等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见他出了门,杜成指指衣架上自己的外套,对魏炯吩咐道:“右兜,烟。”

魏炯有些犹豫:“杜警官,你都病了…”

杜成显得急不可耐:“少废话。快点儿!”

魏炯无奈,只得按他的要求做。半分钟后,杜成已经叼着一支烟,美美地吸着。魏炯找出一个纸杯,倒了小半杯水,放在他面前,权当烟灰缸。

杜成三口两口就吸掉了大半根烟。他捏着烟蒂,看看魏炯:“说吧,小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嗯?”

“你不是仅仅来看我那么简单的,否则岳筱慧也会来。”杜成向门口努努嘴,“所以我把震梁支出去了。”

魏炯的脸红了,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个老狐狸。

“杜警官,你带给我们的案卷材料…不是全部吧?”

“哦?”杜成扬起眉毛,伸手拿烟的动作也停下来,“为什么这么问?”

“1992年10月底,也曾发生过一起强奸杀人碎尸案。”魏炯鼓足勇气,直视着杜成的眼睛,“和之前的系列杀人案非常相似。”

杜成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这个案子?”

“上网查资料的时候看到的。”魏炯决定撒个谎。

“我觉得两起案件的凶手不是一个人,就没把资料给老纪—你觉得呢?”杜成垂下眼皮,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我也觉得不是一个人。”魏炯脱口而出,立刻就后悔了。因为杜成马上就把视线转向他,脸上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小子,”杜成不紧不慢地点燃香烟,“你知道什么?”

魏炯在心里暗骂自己的粗心,眼见已经无法隐瞒,只好和盘托出。

“1992年10月底那个案子,被害人就是岳筱慧的妈妈。”

杜成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魏炯。半晌,他才苦笑着摇摇头,脸上仍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会这么巧吧?”杜成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她对这个案子如此用心。”

他又看看魏炯:“需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能了解这个案子。”魏炯顿了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找出杀死她妈妈的凶手。”

“为什么?”杜成忽然笑了笑,“因为爱情?”

“不是。”魏炯没有笑,表情严肃,“岳筱慧问过他爸爸,因为他对香水过敏,所以她妈妈从不搽香水。也就是说,林国栋不是杀死她妈妈的凶手。”

“然后呢?”

“岳筱慧明知道帮助老纪并不会为自己报仇雪恨,可是她还是坚持要查下去。因为她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魏炯顿了一下,神色更加坚毅,“那么,也应该有人为她做点儿什么。”

杜成收敛了笑容,又看了看他,抬手指指衣柜:“黑色皮包,里面有一个文件袋。”

魏炯照做,很快就发现了那个文件袋,抽出来,里面是一本刑事案件卷宗,封皮上写着“1992.10.28强奸杀人碎尸案”。看见这几个字,魏炯的身上立刻燥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