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机屏幕转向岳筱慧:“怎么样?我老纪的技术还不赖吧?”

画面中,魏炯直挺挺地站着,面露羞涩的笑容,被岳筱慧挽住的左臂僵硬无比。相反,身边的女孩笑颜如花,头微微右侧,一脸俏皮的样子。

“哈哈。”岳筱慧看着照片,忍俊不禁,“看你那胳膊,跟假肢似的—纪大爷,发给我发给我,太好笑了。”

“嗯?”纪乾坤蒙了,“怎么发?洗出来?”

“好办。”岳筱慧拿过手机,飞快地按动着屏幕,几分钟后,又递还给他,“纪大爷,帮您开通微信了。”

“威信?”纪乾坤更糊涂了,“什么威信?”

足足花了十几分钟,纪乾坤才明白微信是什么,在手机上鼓捣一番之后,喜不自胜。

“这玩意儿好,跟步话机似的啊。”纪乾坤抬头看着他们,“多亏了你们俩,我老纪也算掌握高科技了。”

“那当然。”岳筱慧笑眯眯地说道,“您这么时髦的老头,怎么能不玩这个啊。”

“哈哈哈。”

笑声未落,纪乾坤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悦耳铃声让他慌了手脚:“哎哟,怎么接来着?慢着慢着,我自己来…”

纪乾坤表情紧张,伸手在屏幕上滑动,电话接通了。

操作成功,纪乾坤对自己很满意,一脸笑容地接听电话。然而,聊了几句,他的脸色就慢慢阴沉下来。

“嗯,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挂断电话,纪乾坤捏着手机,默默地坐了半分钟,眉头紧锁,表情凝重。魏炯和岳筱慧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轻易发问。

终于,纪乾坤抬起头来,挤出一个笑容。

“去,魏炯,把衣柜打开,里面有一个皮包。”

魏炯老老实实地照做,从衣柜里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老式黑色皮包,递给纪乾坤。

纪乾坤打开皮包,从中翻找一番后,掏出几张装订好的打印纸。

“魏炯,你下午有课吗?”

“没有。”魏炯摇摇头,“怎么?”

“对不住了。”纪乾坤把那几张打印纸递过来,表情歉然,“得麻烦你帮我跑一趟。”

杜成转动方向盘,刚刚驶入西园郡小区,就看见几辆警车停在4号楼前。有制服警察在维持秩序,在他们的外围是几十名小区住户,好奇地向楼前张望着。

杜成把车停好,想了想,从提包里拿出一本卷宗,翻看了几页,苦笑着摇摇头。

下车,锁门。杜成径直向4号楼2单元走去。刚挤过人群,一名制服警察就拦住了他。杜成正要掏证件,却看见了站在警车旁抽烟的张震梁,急忙喊了他一声。

“震梁!”

张震梁循声转身,见是杜成,快步走了过来。

“师父?”张震梁挥挥手,示意制服警察放行,“自己人。”

“复勘现场还是指认?”杜成问道。

“指认。”张震梁简短回答,“你怎么来了?这点事我们自己处理就行。”

“查别的案子。”杜成抬脚向2单元走去,“那俩毒贩子呢?”

“在楼上。”张震梁也跟着走进楼道,“师父,局里不是让你休息吗?你怎么又…”

“一件旧案,不处理完心里不踏实。”杜成不想多解释,快步走到电梯前,按下了“8”。

两人站在轿厢里,一时无话。突然,张震梁轻声说道:“杀人碎尸?”

杜成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发现张震梁正从提包敞开的袋口向里张望—那本卷宗露出了半个封面。

“是那个案子。”张震梁看着杜成,轻声问道,“对吧?”

杜成想了想,决定不瞒着他:“对。”

“在这栋楼里?”

“其中一起。”杜成向楼上努努嘴,“803室。”

“我靠!”张震梁张大了嘴巴,“不会这么巧吧?”

“就是这么巧。”杜成笑笑,“缘分。”

电梯停在8楼,轿厢门徐徐打开。杜成抬脚跨出电梯,看见803室的门敞开着,一条警戒带横拉在门框上,两个制服警察站在门旁。

“人呢?”张震梁问道。

“上15楼了。”

“嗯。”张震梁转身面对杜成,“要不要进去看看?”

杜成点点头,矮身从警戒带下钻过,再站直身体时,已经在803室内。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住宅,格局带有鲜明的20世纪建筑的特色。室内陈设简单,双人床、衣柜、写字台都是老旧物件。恍惚间,杜成还以为自己回到了90年代。他从卧室走到客厅、厨房,又在卫生间里逛了一圈,看着硕大的浴缸里干涸的水渍,转身问张震梁:“房主呢?”

“通知他了,人还没到。”张震梁看看手表,“应该快了吧。”

“是不是姓纪?”

“对。”张震梁抬起头,“他是?”

“其中一个被害人的丈夫。”

“哦。”张震梁环视四周,轻声问道,“有发现吗?”

杜成摇摇头:“看情况,房主已经很久都没在这里住过了。”

张震梁立刻摸出电话:“我马上把他找来。”

还没等他按动号码,门口就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不用了,我…我来了。”

杜成和张震梁同时转身,却看见门旁站着一个表情紧张的男孩,旁边的女孩则要轻松许多,不时好奇地向室内张望着。

“你是…”张震梁大为惊讶,“房主?”

“不是。”男孩显得更紧张了,“老纪腿脚不灵便,来不了,所以委托我…”说着,他递过一张身份证和几张纸。

张震梁伸手接过,先扫了一眼身份证。

“纪乾坤。”他看看杜成,把身份证递过去。

杜成还记得这张脸,只是比记忆中的纪乾坤要苍老许多。

二十三年前,他看着这个男人在解剖室里抱着妻子的残肢哭到昏厥,也曾目睹他日复一日地坐在分局走廊的长椅上,拉住每一个走过他身边的警察,询问案件的侦破进展,更记得他在庭审现场挣脱了三名法警的阻拦,径直冲到被告人面前…

杜成看看身份证上的发放时间:2001年。

人瘦了,皱纹多了,不变的是满脸的悲苦和仇恨。

张震梁已经看过手里的租赁协议,转头对杜成说道:“时间对得上,那两个毒贩子没撒谎,的确是从2013年开始在这里制毒贩毒的。另外,纪乾坤应该不是同案犯。”

杜成点点头,转身面向男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嗯?”男孩有些意外,“我叫魏炯。”

“你是纪乾坤的什么人?”

“算是…朋友吧。”

“你刚才说他的腿脚不灵便,”杜成继续问道,“他怎么了?现在住哪里?”

“他瘫痪了。”魏炯挠挠后脑勺,“现在住在一家养老院里。”

杜成和张震梁对视了一下。杜成拿出笔记本,详细记录了养老院的地址。张震梁问道:“要不要我现在送你去一趟?”

“不用。”杜成摇摇头,“让这俩孩子走吧。”

魏炯松了口气,转身招呼岳筱慧,却发现她已经走进了里间,背对着自己,不知在看些什么。

魏炯冲张震梁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进卧室,伸手去拉岳筱慧。手指刚刚接触到她的衣袖,魏炯就察觉到她在发抖。

他心下大惊,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岳筱慧的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奇怪声响,紧接着,女孩甩开魏炯的手,捂着嘴冲出了803室。

魏炯急忙起身去追,留下张震梁和杜成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又不是杀人现场…”张震梁看看四周,“这姑娘怎么吓成这样?”

杜成没说话,吸了吸鼻子,转身看着电梯间,恰好看见女孩一头撞进电梯,身后是那个手忙脚乱的男孩。

电梯下行至一楼,轿厢门刚刚打开,岳筱慧就冲出来,跑到楼外,扶墙大呕。

魏炯急忙跟出来,想上前帮她拍拍背,又觉得不妥,抬眼看到园区门口有一家小超市,说了句“你等我啊”,就匆匆跑了过去。

等他拎着一瓶水跑回来,岳筱慧已经停止呕吐,背靠在墙壁上,手捂着胸口喘息着。

“没事吧你?”魏炯拧开水瓶,递到岳筱慧手里,“好点儿没有?”

“谢谢。”岳筱慧脸色苍白,声音也虚弱无力,“脏,你躲远点儿。”

她含住一口水,漱漱口,又吐掉,抬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好多了。”她冲魏炯勉强笑笑,“别担心。”

“你这是怎么了?”魏炯又递给她一包纸巾,“身体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岳筱慧又抖了一下,“一走进那个房间就觉得冷—从里到外那种冷。”

“你该不是冻着了吧?”

“没有。”岳筱慧摇摇头,“那房间里,有一股味儿,你没闻到吗?”

“嗯?”魏炯想了想,“还真没有。”

“奇怪。”岳筱慧自言自语道,把身上的羽绒服又紧了紧。

魏炯看看她,伸手把她的挎包背在自己身上。

“走,我带你喝点儿热东西去。”

半小时后,魏炯和岳筱慧坐在一家必胜客餐厅里。岳筱慧双手捧住杯子,小口啜着水果茶,脸色红润了许多。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魏炯把盛着慕斯蛋糕的碟子向她推了推,“这会儿你该饿了。”

岳筱慧点点头,叉起一小块蛋糕,放在嘴里慢慢抿着。

“真抱歉,害你陪我跑一趟,还不舒服了。”

“嗐,跟你没关系。”岳筱慧摆摆手,“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老纪真的挺有趣的。”

“是啊。”魏炯也笑起来,“这老头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劲儿。”

“说到这个,”岳筱慧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不用把租赁合同送回去吗?”

“不用,下次带给他就行。”魏炯看看手表,“再说,我们也得回校了。”

“嗯,再去老纪那里的时候,叫上我。”

“你还要去?”

“嗯。”岳筱慧喝光杯子里的水果茶,“你看过电影《一代宗师》吗?”

“王家卫导演那个?看过。”

“世上所有的相遇,”岳筱慧看着窗外,此刻已是夕阳西下,街面上的人流骤然汹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朝着不同的方向匆匆而去,偶有眼神的短暂交集,又迅速避开,“都是久别重逢。”

第十章 手印

“8.7”杀人碎尸抛尸案现场分析

简要案情

1991年8月7日上午6时30分许,177公路(市区往羊联镇方向)21公里处路基下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头颅(编为1号,下同)及被分成四块的人体双上肢(2号)。8月7日上午7时10分许,在和平大路14-7号省建筑设计院家属区门前的垃圾桶内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人体左大腿(3号)及左小腿(4号)。8月7日上午9时30分许,在红河街163号在建的维京商业广场工地内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女性躯干(5号)。8月8日16时20分许,在羊联镇下江村水塔东侧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人体右大腿(6号)及右小腿(7号)。

现场勘验情况

1991年8月7日9时20分许现场勘验:在羊联镇下江村水塔东侧发现一黑色塑胶袋,提手交叉呈十字形系紧,并用透明胶带封扎。袋内有人体右大腿及右小腿、右脚。脚上穿有菲英牌女式凉鞋(银色,高跟,36码),袋内除少量血水外,提取到动物体毛11根,经鉴定为猪毛。塑胶袋上无印刷字样。在塑胶袋中部提取到指纹四枚。

杜成抬起头,按按太阳穴,从旁边的烟盒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他上身后仰,靠在转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口烟。

时至深夜,狭窄的斗室内,除了桌上的一盏台灯,再无其他光亮。杜成的视线集中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却发现根本没有可供分散注意力的焦点。相反,越来越急促的血流在身上流淌,甚至能听到耳膜里传来的轰鸣声。

靠,都他妈二十多年了,怎么还这样?

杜成苦笑一下,重新坐直身体,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

分析意见

本案可与“11.9”“3.14”“6.23”杀人碎尸抛尸案做串并案调查,从犯罪手法来看,尸块断端少见皮瓣,骨表面未见切砍痕,作案能力呈升级、熟练态势。尸块分散有规律,上肢与下肢、躯干、头部分别独立抛散,可推断其作案时心态冷静…

杜成叹了口气。

他把面前的案卷推到一边,已泛黄的纸张发出哗啦啦的脆响,似乎随时可能碎成粉末。

没用。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让自己的视线从“8月8日”这几个字上移开。

杜成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五斗柜上的相框。

一个留着齐肩长发的女人,半蹲在郁金香花丛中,抱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微笑着回望着他。

杜成的嘴角上扬,同时,眼前一片模糊。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五斗柜前,拿起相框,轻轻地抚摸着。

相框的玻璃片上倒映出他的脸。灰白,略浮肿,皱纹横生。苍老的面容覆盖在那两张依旧年轻、生动的脸上,仿佛拉近了时空,混淆了生死。

杜成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身边的一切已经坠入无尽的虚空中,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无意再将思绪拉回现实,人之将死,最宝贵的,只有回忆。

1991年8月8日,上午7点10分。

一个年轻的制服警察拎着两只大塑料袋,匆匆迈上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门前的台阶。穿过玻璃门,他向值班的同事点了点头,右转,沿着一楼东侧的走廊疾行。此刻已天光大亮,走廊里却光线昏暗,两侧的房门尽数关闭,只有北面尽头的一扇窗户尚可透光。

走廊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年轻警察的脚步声和塑料袋相互摩擦的簌簌声响。接近东侧尽头的房间,年轻警察感到莫名的寒意,仿佛前面那扇门里正释放出阵阵冷风。

来到门前,他把塑料袋都移到左手,犹豫了一下,抬手敲响了房门。

“谁?”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了出来。

年轻警察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脑袋。过低的室温立刻让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那股令人恐惧的味道直蹿鼻孔。

“马队。”他努力不去看解剖台上那具青白色的尸体,喉咙里变得干燥,“饭来了。”

“先放会议室吧。”马健挥挥手,“我们等会儿再过去。”

年轻警察忙不迭地答应,迅速关上门离去。

马健转过身,双手叉腰,死死地盯着解剖台上的尸体。

墙角的柜式空调机呼呼地转动着,出风口处冒出大团白汽。室内的温度很低,马健的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蓝黑条纹短袖衬衫也汗湿了大半。

杜成站在他的对面,双手环抱在胸前,脸色铁青,眉头紧锁。

法医蹲在地上,从尸袋里拎出一条人体小腿,前后端详了一番,放在解剖台上。

“暂时只能拼成这样。”他后退一步,摘下口罩,“操!”

这是一具成年女性尸体,被分割成头颅、躯干、左右双上肢、左大腿及小腿,共八块。断端被临时拼凑在一起,死者的姿势显得怪异,加之右大腿及小腿缺失,看上去并不像一个人。

杜成绕到死者的头部前面,低头仔细观察着。死者蓄长发,散乱,头微右侧,面部肿胀,口半张,双眼微闭合,瞳仁暗淡无光。

“死因是什么?”

“初步判断是机械性窒息。”法医指指头颅的断端,扼痕清晰可辨,“应该是掐死的。”

杜成看看马健,后者沉默不语,牙关紧咬,脸颊上的肌肉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