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被折断的?

  面对磐上深不可测的恶意,佳菜子眼前一片昏暗,快喘不过气。过度换气症发作了。

  不管吸多少空气进入肺部,呼吸仍无法缓和,还是觉得脑部缺氧,忍不住张大嘴巴一开一合地帮忙呼吸。

  她的胸口非常激烈地鼓动,却觉得像是破了洞的风箱似的,不断地漏气。她听专科医生说过很多次了,过度换气症不会致命。她从理智上可以理解,但从情感上却觉得自己经历的痛苦或许和其他病患的不同。

  溺水的人,都是这么痛苦地死去的吗?佳菜子拼命地告诉自己,这里并没有水,而且空气应该还足够,不可能窒息。但平时她一旦出现这种呼吸困难的症状就难以平息,更何况在车内这么狭小的空间内,状况更加严峻。她浑身发抖,鼓起勇气再次把手伸向电动窗按钮。她全身都趴在门边,脸紧贴着玻璃窗。

  她将力量集中在僵硬的手指上,伸向按钮,好不容易才抬起中指,再加上身体的力量按下按钮。门框咔嚓一声,窗户下降了约十公分。夜晚的暖风从缝隙窜入,抚过佳菜子的额头。外面的空气流进车内,但佳菜子依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黏腻的汗沿着鬓角滑下。

  我想要空气。她在心中呼喊,并尝试腹式呼吸,但无法鼓起肚子。

  呼吸,我无法呼吸。她开始记不得自己平时怎么呼吸。当她意识到自己快失去意识时,一股蠢蠢欲动的不安感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

  她把力量再度集中在手指上,窗户又下降了十公分。

  她看见窗外昏暗的夜空与建筑物的阴影逐渐融为一样的黑色。突然,一只白色的手臂从半开的窗户伸进车内。那只手臂像条蛇一样灵敏,倏地打开门锁。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眼睛看着。窗户外,磐上的脸像大特写般贴在玻璃上。他笑了笑,站起身。

  “你用墨汁,我就用红颜料,这是日本画用的红颜料,是从胭脂虫的雌虫身上萃取出的胭脂虫萃。简单说就是虫血。你看这颜色真美。”

  “……”

  “怎么,惊吓过度说不出话来了?看你喘得那么辛苦,来,我帮你。”

  “不要……”佳菜子肺部的气不够说话,体力也不够用来抵抗。磐上打开车门,手臂旋到佳菜子背部抱起她。佳菜子被抱进工作室时,远远看着磐上的车,发现前轮下躺着一个画架。

  原来佳菜子撞到一个画架。

  工作室里面有一张简易床。

  “你很痛苦。”磐上让佳菜子躺下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马上让你舒服一点。”

  我好想放松。佳菜子内心深处如此渴望放松。溺水的人也没有痛苦这么久吧。现在只要能让我从痛苦中解脱,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你把我最后的作品毁了,反而让我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磐上起身,消失在屏风的另一头。不久,他手上拿着一只塑料袋回来。

  “你想舒服一点吧?”

  佳菜子点点头。虽然这是自然反应,她的眼角仍不停地流下温热的泪水。

  “我说过了。我希望和你分担绝望,不是要你像人偶一样顺从我。”

  “……”

  “让我来帮你。”磐上对着塑料袋吹气,接着将塑料袋口对准佳菜子的嘴。

  不行……

  10

  雄高在淳三郎下出租车的地方待命。没多久,由美的KATANA也抵达现场。

  淳三郎下车的地点,其实离大久保的陆上自卫队屯驻地不远,是一间废弃工厂。

  “他在这里下车,然后走进里面。”雄高指着被车头灯照射的工厂大门。

  “这里以前好像是染色工厂,招牌有点模糊,不过还看得见。”浩二郎走到从车窗探出头的雄高旁边。

  “这里占地面积很大,大概是工业区的等级。”

  “完全可以避人耳目。”

  “连大白天进来这里都很危险。”雄高把车上的手电筒递给浩二郎。

  “进去吧。”浩二郎走在前面,由美和雄高跟在后面。

  “他没有带灯进去?”浩二郎问走在由美身后的雄高。

  “应该没有。”

  “只靠月光啊。”

  东方天空挂着十六的月亮,月亮上面蒙了一层雾。

  里面似乎是多个工厂合并设置,到处都看得到围栏,像迷宫一样。大概是每栋建筑物看起来都一样,加上天色昏暗,浩二郎感觉他们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走了十分钟左右,他们发现唯一一栋有光线从天窗流泻而下的建筑物,前面正好停着一辆和监视器录像带上一模一样的轿车。

  “那是?”雄高喃喃道。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有一块污痕,但光靠建筑物流泻出来的灯光无法确定它为何物。

  “快去看看。”浩二郎使了一个眼色。

  “是佳菜子。”由美制止两人。大家停下脚步,确实有女生的尖叫声传来。

  “还有男人,一定是磐上父子。好,待会儿我和雄高直接冲进去,佳菜子就交给由美负责了。”浩二郎和雄高压低身子,小跑着靠近发出声音的建筑物。浩二郎先绕建筑物一圈后,和雄高分别紧贴在门的左右两侧。由美也缩着身子跟在浩二郎身边。“入口只有一处,待会儿听我的指示一起冲进去。”

  浩二郎仔细听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慎重确认三人的位置。

  “别碍事!”

  “醒醒吧,敦。”

  “我是认真的,别阻挠我,否则我连父亲也一起排除。”

  “你先放开她。”

  “我要带她走。”

  “不要,住手,放开我。”

  佳菜子在最里面,磐上在她身边,最靠近出入口的是淳三郎。

  “佳菜和磐上离得太近,几乎紧靠在一起。”浩二郎小声告诉雄高。

  “要想办法分开他们两个。”

  “磐上打算拉佳菜一起陪葬。”

  和十年前不同,磐上越来越大胆。十年前,他犯案后会做好周全的隐蔽工作,警察上次也确实没逮捕他。但这次手法相当粗糙,假使他打算拉佳菜陪葬,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手上很可能有凶器。”

  “应该没错。”不过,人的注意力很难长时间维持,一定会露出破绽,哪怕两人只稍微分开一点点。必须抓住磐上离开佳菜子的那个瞬间。“时机是关键。”

  他试着唤回当警察时培养的敏锐直觉。“只要有足够的魄力,对方就会照你心中所想行动。”这是精通剑道的哥哥对他说过的话。赢得胜利的关键在于,能不能自由自在地控制对方的行动。真正的胜利者不是看裁判宣判有效击打是面或小手这种小地方,而在于他能否驾驭对手的心。

  这股能量的源头来自自身的魄力。

  浩二郎集中精力,仔细感受里头传来的气息。

  “难道说你打算用那东西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那东西应该是指凶器。就他十年前的手法来看,应该是刀械。只要有过成功的经验,罪犯使用的犯罪手法就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不要再让场面见血了,父亲。拜托,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如果你不想再让场面难看,就放开那位小姐。”

  “佳菜子不一样。不能和她一起的话,就没有意义。”

  “放开我。既然要杀我,你刚才为什么不杀死我算了,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再刺死我,你怎么这么残忍?”

  佳菜子的声音有些嘶哑。她刚才一定经历了很大的刺激,大哭大叫过才会这样,完全听不出她独特的怯弱嗓音。

  “她提到刺死?”雄高警觉地看着浩二郎。

  “他离佳菜很近,伸手可及。”

  “对了。”雄高把身子弯到手快碰到地面,然后跑到轿车前面。那里有一个画架。他捡起画架,再保持低姿势回来。“拿这个当盾吧。玻璃上面的斑痕我看应该不是血,它干掉了,但还是红色,没有变色。”

  “是颜料吗?”

  “嗯。”

  “好。”浩二郎开始觉得在哥哥的剑道场磨炼过的雄高越来越可靠了。

  两人继续屏息探听里面的动态。

  “听佳菜的声音,她好像快不行了……”竖耳倾听的浩二郎喃喃道。

  “我先进去吧?”由美冷静地在浩二郎耳边悄悄说。

  “你进去太危险了。”

  “我进去的话,佳菜应该会安心不少。我不觉得那个人会不由分说地对女生动粗。”

  即使一瞬间也好,只要让磐上对佳菜子稍微分心,或许就有机会压制他。但不可否认,这个行动伴随着一定的风险,我不能轻易答应由美的提议。浩二郎犹豫了。

  “浩二郎大哥,虽然我力气不大,但应该比佳菜有力气。”由美十分认真地盯着浩二郎说。佳菜子已经筋疲力尽,大概无力抵抗。但若是由美,说不定能和磐上过上一招。

  “雄高,趁磐上被由美分散注意力时,我们就冲进去,没问题吧?”

  “好。”

  “那么由美,我待会儿开门,你就朝右前方走进去。”

  “右边吗?好。”

  “佳菜和磐上现在应该在我们左前方,大概位于建筑物正中央。你对磐上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等那家伙离开佳菜一段距离,你就大喊‘佳菜’。淳三郎就站在门的后面,我们会从他背后冲过去。”

  浩二郎观察里面的状况,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由美,不要太勉强,知道了吗?”

  “知道。”

  “好,那拜托你了。”

  听到浩二郎这么说,由美在门前摆好姿势。

  11

  “过度换气症可以靠吸二氧化碳治愈。”磐上对着塑料袋吐气,让佳菜子呼吸。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救佳菜子,而是为了拉她做陪葬。由美教导佳菜子发作时如何应对时曾说,外界盛传吸二氧化碳就会好,但这样做其实非常危险,很可能丢掉性命。但佳菜子早已身心俱疲,即使想抗拒,也一点力气都没有。

  正当她打算放弃一切时,有人敲门。

  “敦,是我。”听到这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磐上像弹簧一样弹离佳菜子。

  “开门。”

  “有什么事吗?”

  “别闹了,快开门。”淳三郎语气转为强硬。磐上老老实实地整理衣衫,打开门锁,又立刻回到佳菜子身边。

  “敦,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位初老的男性身材高挑,鼻子下面留着一撮胡子。

  佳菜子想到自己可能获救,稍微恢复元气。

  “父亲想做什么?”

  “原来就是这位小姐啊。你把人家抓来干什么?”

  “我并没有抓她。”

  “救命!请救救我。”

  “别吵了。”磐上抓住佳菜子的手臂,把她拉到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淳三郎,“我想我们有些误会。我只是没经过她的同意,要她当我的模特而已。”

  “不是,不是这样的。”

  “闭嘴!”磐上朝佳菜子怒吼,“父亲也不能阻挠我画画,谁敢阻挠就排除谁。”

  “排除是什么意思?”

  磐上从简易床架下取出一把收在原木剑鞘中的匕首。

  “你连这都拿出来了吗?”

  “磐上家家传的‘肋差白鞘拵’。你看这把肋差,做工精细。”磐上把肋差从原木剑鞘中拔出挥舞,刀身上印着类似云海图案的刀纹。

  “不要!”佳菜子尖声大叫。

  “你最好住手。冷静一下。”

  “和这名女性一起死,才能终止我的绝望。”

  “我才不要,绝对不要。”

  “别做傻事!”

  “别妨碍我。”

  佳菜子听着父子的对答,不禁觉得淳三郎根本无心阻止儿子的暴行。言语中似乎还带着“你一个人死就好”的意味。这个父亲到底把他儿子当作什么?佳菜子内心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门静静地开了。“是谁?”听到磐上这么说,淳三郎把话吞下去并回头。

  “由美姐!”佳菜子大叫。

  那是脸庞白净、长发后束、全身穿着皮衣骑士装的由美。

  “为什么你找得到这里?”磐上懊恼地怒吼。

  “被你们骗得团团转,我们找得好辛苦。磐上淳三郎老师也真过分,指引我们去一间没人使用的工作室。”

  “指引他们到工作室?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磐上表情狼狈地问淳三郎。

  “有一个侦探问我你平时在哪儿逗留,不过我可没说是这里。”淳三郎心虚地说。

  “为什么你找得到这里?”磐上转向由美,警戒心升高,左手抓住佳菜子的手腕。

  “靠你留下的胡粉。”由美一边往右边走一边回答。

  “胡粉?”

  “没错,人真的不能做坏事。”由美蹬着地板,走向墙壁。

  “可恶,别动。”

  “这些都是半成品?拿来当完成品也无不可。”

  由美无视磐上的命令背对着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鉴赏起挂在墙上的画。

  她毫不畏惧,光明正大。看到由美如此表现,佳菜子心中逐渐鼓起勇气。

  “你的同伴也来了吗?”磐上的询问略带胆怯。

  “你说回忆侦探社的同伴?”

  “无所谓了,你们全都是阻碍!”磐上用力拉扯佳菜子的手。

  佳菜子的手被拧痛了,不得不站起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粗鲁,佳菜看起来很痛苦。”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男性要绅士点,怎么可以对女生这么粗鲁?”由美继续看着墙上和桌上的画。

  “这张图和影印的那张一样,画失败了?”由美站在被佳菜子喷洒墨汁的那张画前。

  “当你的同伴到达这里时,我和佳菜子小姐已经到很远的地方旅行了。”

  佳菜子脖子上传来刀器金属的冰冷感。

  “别冲动。这些都是日本画的原料吧?质地真细致。”

  “别碰。”

  “好,那我让你冷静一下!”由美抓住装白颜料粉的容器,一口气把颜料都洒出来,剎那间四周一片朦胧。

  “佳菜!过来。”佳菜子朝由美说话声音的方向跑去。她感觉自己的手臂不知被谁抓住。那是一双柔软的手。是由美的手。被由美拉去门边的途中,她看到两道动作迅速的黑影与她们擦身而过。

  体格壮硕的应该是浩二郎,身材高挑的应该是雄高。

  “磐上敦。束手就擒!”浩二郎的怒吼声回荡在工作室中。

  趁磐上眼睛吃进由美泼洒的胡粉而全身挣扎时,浩二郎用身体撞他。他毫无抵抗力地往后跌倒。浩二郎坐在他身上,夺取肋差往后扔。

  “你竟敢对佳菜子……”浩二郎举起拳头往磐上脸上砸。

  “呜……”磐上呻吟。

  “实相大哥,够了。”身后传来雄高的声音。雄高把肋差收进白鞘,用挂在画上的白布包捆起来。这可是重要的物证。

  浩二郎扶磐上起身。磐上嘴巴流出鲜血。

  “敦,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剩下的事交给律师就好。”淳三郎站在远处说话。

  “雄高,帮我联络永松好吗?”交代完后,浩二郎强迫磐上坐在大桌旁的椅子上。

  “我是十年前负责橘家惨案的刑警。”

  “我知道,我在调查佳菜子小姐的时候,连你也一块儿调查过了。”磐上一边确认口中受伤的状况一边回答。

  “敦,你什么都别说。”淳三郎朝他走了几步。

  “磐上先生,在警察来之前,请让我跟令公子说几句话。”浩二郎目不转睛地瞪着淳三郎语气坚定地说。淳三郎眼神闪躲,不甘不愿地走到屋外。

  这时雄高刚好和他错身走进来。“事情的经过我都向永松刑警报告过了。佳菜的话,由美姐正将她送往饭津家诊所。”雄高说完直接坐在磐上旁边,预防他逃走。

  “辛苦了,这里交给我就好,你到外面替我监视他父亲。”

  雄高用眼神表示了解,走到屋外。

  浩二郎的视线越过雄高背部,盯着一张画看。画中白色盘子上放着一块起司,一旁放着一把餐刀,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静物画,但就日本画来说,构图很少见。浩二郎目光离开那幅画,转身对磐上说:“十年前的那桩案件是你干的?”

  磐上沉默不语。那态度仿佛在说:你又不是刑警,没必要对你说。即使如此,浩二郎仍很想问清楚。

  “动机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哦,不说关西腔了啊。”浩二郎这才了解为何刚才在外面偷听他们说话时,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因为他的用字遣词和从录音笔中听到的差很多。

  “果然你也是这种人,喜欢从外表和谈吐判断人。你以为坐轮椅的就是弱势群体?”

  “你的意思是被骗的人活该?”

  “我的意思是你们看不到人的本质。”

  “十年前,你为什么要杀死佳菜的父母?他们并没做错什么。”浩二郎自己也明白这种说法很老套,但忍不住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