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不是说……”佳菜子再次询问状况。

  “我坐轮椅进不去。”

  “咦?”佳菜子拿着话筒往玄关一看,大门玻璃下半部有人影晃动,“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我要挂断了。”

  佳菜子急忙冲向玄关,由美从后面小跑着跟上来。佳菜子打开大门。

  一名长相稚嫩的男性坐在轮椅上,拿着手机。

  “你们这里没有无障碍通道。”青年看着由美说。

  “这里的大楼比较老旧,抱歉。”由美绕到轮椅后面,轻松地让轮椅越过门槛,进到事务所里面。

  “谢谢。”青年宽心地笑了笑。由美把会客区的一个沙发移开,将轮椅推到桌子旁。“我在找人,你们应该可以帮忙找人,可以听我说吧?”佳菜子将茶放在桌上时,他唐突地开口。和饭津家医师通话到一半的由美回到后面的座位上。

  “这……这个,请等一下,可以录音吗?”

  “我没意见。”

  “请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址。”

  佳菜子才说完这句话,由美就对她说智代的状况不太稳定,要去饭津家诊所一趟,问她可以处理吗,今天浩二郎陪三千代到K大医院回诊,雄高昨晚通宵拍戏,会晚点到。由美那么慎重地问她,是因为她们昨天刚聊到,事务所附近似乎有一个男人行踪可疑。

  佳菜子看了看那名青年的脸,判断没有危险,开朗地说:“慢走。”

  目送由美离开后,佳菜子继续询问对方的名字和住址。

  “板波孝,木板的板,波浪的波,孝顺的孝。我住在枚方。”板波说出详细住址,并说明他目前独居并在求职中。

  “这样啊。”佳菜子语气中带着为难,她觉得没有工作的人居然还会花钱找人,听起来不太对劲。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去年发生事故所以脚受伤,变成这副模样,之前存了一笔钱。我们家也会定期寄钱给我。”

  “啊,对不起。”佳菜子很不好意思,担心钱的事居然被对方看穿。

  “没关系,这没什么。只不过,若是收费超过十万元,我也很伤脑筋。”

  “我想应该不会超出你的预算。你想找什么人?”

  “好像是初恋对象。”

  “好像?”佳菜子睁大眼睛。难道是替别人找?

  “还是得从头说起,不然你也是鸭子听雷。”板波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我的朋友叫木下友子,是女生。”

  “女性朋友吗?”

  “哦,难道你是那种不相信男女有纯友谊的人?”

  “不,这种事……”

  “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我和友子不可能是恋爱关系。”板波挥挥手否定。

  “所以说,板波先生要找木下小姐的初恋对象?”

  “就是这样。不行吗?”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佳菜子无视板波的嘲弄继续询问。板波大概认为佳菜子只是年轻丫头,不把她当回事。佳菜子看出他的心思,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和坚毅的态度。

  “我和友子是两年前打工认识的。”

  “不是你,是木下小姐和她的初恋对象。”佳菜子说话时,特别留心自己是否维持同样的表情。

  “哦,你说他啊。友子说,当时她读中学一年级,所以我想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十年前,有一段佳菜子不愿回想的过去。

  “友子这人也太钻牛角尖了,不知道是不是身边没有出现像样一点的男人,十年这么久,一般人早忘光了。那家伙太执着了。”

  “我不觉得十年很久。”

  佳菜子想忘也忘不了。一不小心,那可怕的画面就会自动浮现。她痛恨人类的记忆机制,为什么不可以十年重新设定一次?

  “你可以理解友子的心情啊,看不出来你这么老派。”

  “……”

  “怎么,你脸色不太好看。”

  “不,没……没事。木下小姐现在二十二三岁吧?”

  她知道自己虽然脸发烫,但手脚冰冰冷冷。只要回想起十年前的事,即使在夏天,她也会从指尖开始发冷。佳菜子紧握双手,脚趾像要抠住地板般用力折起,不让体温下降。

  “她和我差六岁,所以是二十三。”

  “她在哪里和那名男性认识的?”

  “友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在京都遇到他,他对友子很好。”

  “京都?”

  “没错。”板波道出友子告诉他的故事。

  木下友子的家位于滋贺县大津市,家庭成员有父母和姐姐共四人。由于父母感情不好,姐妹俩没有一天不想早点离家。但姐姐高中毕业便交到男朋友,早她一步离开。那年冬天,友子再也忍不下去,逃离了那个家。

  “十三岁的女生也不可能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只能跑去京都找姐姐。”

  “京都哪里?”

  “伏见。”

  “伏见!”佳菜子倒吸一口气。

  “怎么,干吗那么大声?”

  “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嘴唇发白。”

  “不……不是,没事。”

  “没事就好。要不我改天再来?”

  “没……没事。友子小姐去京都找姐姐时,遇到了那个男生吧?”

  “友子的姐姐在伏见一家卖杂货的量贩店工作,她男朋友是送货的司机,他们住在附近一间公寓,不过那里没有多余空间给友子住。再加上友子已经上中学一年级,这个年纪的女生,寄住在别人家总是不太方便。”

  友子察觉姐姐不喜欢自己留下,只住了一晚就离开了。

  “她骗姐姐说她要回家。”

  “一个十三岁的女生?”

  “她无处可去,没办法,只好去那个御香什么的附近……”

  “御香宫。”

  “对,她到御香宫附近散步,走着走着肚子饿了,就在宫内找了张长椅坐。这时那个男生出现了。”年轻男性坐在离友子稍远处,取出素描簿。友子发现那人的眼睛一直往自己这里看,回瞪他一眼,但男生不以为意,默默地摇动铅笔。

  “不知该说她好强还是泼辣,友子不开心地说了他几句。”

  “说陌生男生?”

  “她说她要收模特儿费,真是乱来对吧?”

  “太危险了。”

  “结果那名男性从包包中拿出便利商店的肉包给她。”

  “当作模特儿费?”

  “是的。”

  “木下小姐一定很生气。”

  “没办法,她肚子饿扁了嘛。”

  对饿到两眼发昏的友子而言,稍微冷掉的肉包或许比钱还珍贵。

  “她说她本来从不相信身边的人,但当时觉得那个肉包特别好吃。友子那家伙,真是败给她了,呆瓜。”

  有人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想要的东西,那种喜悦感非常强烈。佳菜子非常了解,她与刑警浩二郎相遇时就是如此。

  十年前,某个冬天的星期六,佳菜子早上到书法社练完字从学校回到家,等朋友过来,准备下午两人一起去补习。因为一名戴棒球帽和墨镜的年轻男性从暑假开始就一直频繁地接触佳菜子,害她去哪里都不敢一个人,幸好有几个好朋友愿意轮流陪她行动。

  但那天过了约定的时间,朋友依然没有出现。忐忑不安的佳菜子来到离家最近的商店街寻找朋友。商店街里有一个派出所,她至少敢一个人走到那里。

  那里就是她的命运分岔口。佳菜子在派出所看见了朋友。

  那时她离家有七八分钟的路程。朋友因为被一个陌生人抓住手臂,立刻跑去派出所报案,正在接受警方侦讯。佳菜子在现场陪朋友做完侦讯。这时她离家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

  两人因为恐惧而没心情上课。她们决定先回佳菜子家打电话联络补习班。

  家里后门敞开。佳菜子记得自己出门时有关门,觉得可疑,她往里头窥看。

  里面一片鲜红。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看不见。在红色液体上,她看见母亲穿着平时的衣服,脸色苍白,眼睛瞪着天花板。四周太暗,看不清楚,但她知道有人躺在玄关处。当然,她知道除了父亲外没有其他可能,但她鼓不起勇气确认。

  她朋友放声尖叫,然后号啕大哭,当场呕吐。

  佳菜子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警察局。她根本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一个轮流进来问话的警察,每个看起来都严肃又恐怖。嘴巴上说的话都很温柔,但眼神非常严厉。佳菜子虽然没有受到不舒服的对待,但心中充满不安。

  双亲遭人杀害,精神遭到强烈打击,加上看到凄惨命案现场心生恐惧,佳菜子当时的心灵非常脆弱,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很敏感。在单调至极的警察局房间中,她听到外面传来叫唤下属的呼喊声、脚步声、门开开关关的声音,这些声响在佳菜子听来都非常粗暴。每个声响都让她的身体蜷缩得更小。

  但浩二郎不一样。他一来,就替她弄一杯热牛奶。精准地说,应该是打算弄一杯给她。他买了牛奶和蜂蜜,在警察局里的茶水室弄热,但调得太甜,所以另一位女警替佳菜子重弄了一杯。佳菜子喝牛奶的时候发现,虽然才十二月,但这一天特别寒冷。这时她惊觉自己不只心冷,连身体也冻僵了。

  浩二郎也拿着一杯牛奶站在旁边,陪她慢慢地把牛奶喝完。当然,光这样并不能抹去她失去双亲的悲痛和恐惧。不过,至少自暴自弃的想法消失了。浩二郎的体贴,佳菜子确实感受到了。

  她不想要温柔的话语,只想要包容自己的宽厚之心。热牛奶做太甜失败了,但浩二郎的心意依旧温暖了佳菜子。对友子来说,肉包或许就相当于佳菜子的牛奶。她不认为被肉包左右心情的友子是个愚笨的女人。

  “所以,木下小姐才会对他念念不忘。”

  “之后,他安排友子在市区的旅馆住了两天,好像叫Tower Hotel,然后要她心情平复后就回家。”

  “两人后来就分开了吗?”

  “他替她安排好旅馆房间后就离开了,两人再也没见过面。两人只有精神上的交流。”

  “她还未成年,所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问没有其他关于那个人的线索了吗?比如说他有没有说过他念什么学校或几岁之类的?”

  “知道这些的话还用得着麻烦你们吗?线索就只有这个。”板波将对折两次的图画纸递给佳菜子。上面用铅笔描绘了一名少女,头发及肩,带点波浪,一双微微上扬的大眼。薄嘴微翘,不宽。看到她眼睛下面有一颗痣时,佳菜子吓了一跳。虽然不同边,但自己的脸颊也有一颗痣。

  “你也有一颗痣。”大概注意到佳菜子的视线停留在图上的痣上,板波对佳菜子说。

  佳菜子不予理会,继续盯着图画纸。她很想找出一些线索。高领毛衣画到胸部附近变得模糊不清,右下方有一个不知是签名还是符号的图案,很像音乐符号,但好像又不太一样。在“折纸鹤的女人”这个案件中,涂在纸上的火烤字成为重要线索。佳菜子拿起图画纸透光凝视,寻找有无不寻常之处,但一无所获。

  “线索只有这些?”佳菜子问道。

  “举手投降了吗?我还以为交给专业人士会有什么新发现。”

  “我先跟你借这张图。”佳菜子咬唇。她很想说,虽然自己经验还不够,可是回忆侦探社里面还有很多比自己优秀的人。但光凭这点线索,她也不确定能否找到那名男性,因此顿时哑口无言。

  “正本我要还给友子,你去影印一张倒没关系。”

  “好,我要怎么联络你?”

  “打我手机,跟你说号码。”

  板波说出手机号码,佳菜子记下。

  “好了,我要回去,帮我推一下轮椅。”

  “好。”佳菜子把画着友子的图画纸拿去影印后还给板波,并绕到他身后,将刹车松开,缓缓地将轮椅推到外面。

  2

  浩二郎将车子停在侦探社后面的车库,让拿着慰劳大家的食物的三千代下车,再慢慢把车停好。三千代先走进家中,而浩二郎绕到事务所的玄关时,正好看到由美在人行道上。

  “由美,辛苦了,智代女士的状况如何?”浩二郎猜她刚从饭津家回来。

  “可能会转到K大医院。”由美愁眉苦脸地说。

  “不乐观吗?”

  “饭津家医师说,最好先联络她儿子过来,但她现在又不能受到太大刺激。”

  “很少看到饭津家医师这么伤脑筋。”

  当机立断是饭津家的信条。由此可知,智代的病情真的不乐观。

  “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今天我们就可以见到理查杉山的女儿了。”

  “早上确认过了,晚上七点和杉山沙也香见面。”

  “她叫沙也香是吧,好,我知道了。放轻松点,我回来的时候顺道买了泡芙,稍微休息一下。”

  “K大附近的Othello吗?那里的泡芙超好吃的,我好喜欢。”

  露出天真笑容的由美手搭在事务所的大门上,但是打不开。

  “咦,锁住了。佳菜不在吗?”

  “今天雄高要拍戏。佳菜是不是去买东西了?”

  “可是刚才有委托人。”

  “委托人?”浩二郎取出车钥匙圈,找出事务所的钥匙打开门锁,并喃喃道,“那她跑哪儿去了?”

  一进到事务所,只见会客区的沙发位置有较大移动。

  “委托人坐轮椅来的。”由美说明。

  “所以才移动了沙发?”浩二郎环视事务所内部。

  “因为对方坐轮椅,所以是佳菜推他出门的吗?”

  “确实有可能,比让事务所唱空城,然后跑去买东西的概率大多了。”

  佳菜子温柔贴心,缺点就是太过敏感。虽然做侦探这行,敏感是必要的,但容易受伤,一不小心就会累积过大的压力。在“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的案子中,浩二郎发现一件事:佳菜子自从经历这个案件后,对回忆侦探这份工作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曾经因为恐惧,失去对人的信赖,并且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复,但成效不彰。但她现在似乎找到了新的方法,那就是借由搜寻他人的回忆,接触人情的幽微,缝补自己内心的裂口。但要想缝补伤口,须先用针刺穿心脏这块布料。有时,痛感太过强烈。浩二郎希望她别着急,一点一点地慢慢缝补就好。

  自己果然还是太心急了吗?

  “由美见过那位委托人吗?”

  “我把他推上玄关的。因为我们没有无障碍通道,也跟他说抱歉了。”

  “这真是不好意思,还是得找个时间重新装修,现在已经进入讲究设计的时代了。”浩二郎看往佳菜子的座位,发现一张少女素描影印件。他拿起来,从笔触判断,应该出自很会画画的人之手。

  模特大概是小学生或中学生,猛一看很像佳菜子。脸蛋细长,眼睛很大,若清秀的气质再掌握得好一点,就更像佳菜子了。浩二郎在警察学校上过课,人的脸只要经过类型化后,其实样式并不多。那堂课要练习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用分割的图片拼贴出歹徒的肖像。

  “由美,这张图是?”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坐轮椅的青年拿来的,不然就是佳菜的朋友画的。”

  “画得很像。”浩二郎把画摆在由美眼前。

  “你觉得像不像佳菜小时候?”

  “原来如此,小时候啊。”浩二郎又看了看那张复印件。

  “可是,痣的位置颠倒。我记得那名青年说要找人,说不定这张画就是线索。”

  “靠这张图找人吗?”浩二郎感觉这个案件难度很高。但既然是线索,就一定要从中挖掘出一些情报。浩二郎仔细端详这幅画,发现原稿应该是铅笔画,所以影印之后太淡的线条印不太出来。浩二郎的目光停留在少女肖像右下方的一个记号上。

  “这个……”虽然很模糊,但他印象中看过这个记号。他凝神细想,一个念头袭上心头,但怎么可能!

  “浩二郎大哥,怎么了?”由美大概发现他神色大变。

  “由美,佳菜有危险了!”

  “怎么回事?”

  “我看过这个记号。”浩二郎把复印件转给由美。

  “很像是模仿画高音谱记号画失败……”

  “佳菜父母遭杀害的现场也留下了这个图案。”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个记号没有对外公开,在那封疑似自杀男子写下的遗书中,也画有相同的记号。这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信息,因此成为定案的关键。

  “她的母亲遭人刺杀,脸上被人用她母亲的鲜血画上这个记号。”

  “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由美说完之后捂住自己的嘴。

  “虽然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的,倘若这个记号和佳菜有关的话,事情就不妙了。”浩二郎冲出门外。他沿着乌丸通往北跑到今出川通,这一带他全看过了,就是找不到他们两个。没办法,他只好转身往南跑,同时拿出手机。他打电话联络曾与他一起调查橘家惨案的一位刑警学弟永松。这位学弟和他一样,强烈反对高层草率地判定凶手自杀的做法。

  浩二郎向他确认,那名坦白自己曾在十年前杀害橘氏夫妇的自杀男子在遗书中画的记号形状。接着他急忙赶回事务所,慎重起见用手机拍下记号,再传给永松。

  “学长,没错,就是这个记号。你在哪里找到的?”

  浩二郎告诉他,是由一名坐着轮椅的男生拿来的。收下这东西的人就是遇害的橘氏夫妇的独生女。

  “你说什么?”永松大叫的声音连一旁的由美也听得见。

  “我再打给你。我需要你的帮忙,拜托了。”

  “我知道了,坐轮椅的男人和橘……”

  “和橘佳菜子。我把照片传给你。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你那边也是,假如有发现什么的话。”

  “当然,小心驶得万年船。”说完,永松挂断电话。

  “她手机没人接。对了,佳菜应该有录音。”由美等浩二郎挂断电话后说。

  “马上放来听。”

  “这东西是十年前画的啊。”

  听完这名叫板波的青年和佳菜子的对话后,浩二郎低喃。假使板波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画这幅画的人并不是委托人。浩二郎稍微感到放心。接着,他立刻向永松报告,坐轮椅的男生名叫板波孝,二十九岁,以及他本人提供的住址和手机号码。

  “板波这个男生看起来怎么样?”浩二郎问由美,同时用事务所的电话打板波的手机,但对方似乎没开机。只要证明他有犯罪嫌疑,警察就可以调查手机发出的微弱信号。但目前还没办法。浩二郎着急佳菜子怎么还不赶快回来,不断往玄关处张望,然后挂断电话。

  “娃娃脸,看起来不像坏人,不过……”

  “不过什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