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地回说:“过奖了,难登大雅之堂。”
他语气一转,说道:“适才吹的第一曲,灵韵绵绵,宛如天籁,不知道曲为何名?”
我爱理不理地说:“曲名《旅程》,殿下想必没有听说过,不是什么出名的曲子。”
他被我这样不冷不热地顶撞,竟然一直微笑不变色,城府好生深沉。
“小王有心请益,还请于姑娘移居天策府小住,不知道姑娘意下如何?”
我抬起头来,带点不羁地意味说:“哥哥觉得呢?”这个称呼咬得很重,哥哥。
他说:“既然殿下诚心相邀,那么你便过去住几天,可要知道规矩,不要乱来。”
规矩?什么规矩?李世民的话就是天策府的规矩吧…本来很向往着去见初唐时的杰出名
人,现在却知道那里一定黑不见光,政治本来就黑暗,而取得胜利的一方,应当是最黑暗的一方
了。李世民弑兄杀弟,天策府上上下下都是帮凶。虽然李建成李元吉也不是善男信女,不过,论
起心黑手辣,还不是李世民的对手就是了。
我笑着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跟殿下一道回去好了,回头哥哥把我的行李打点
了,叫人送过来给我吧,倒不必叫人来服侍,秦王殿下必定有妥当安排,不必哥哥费心了。”
走到哪算哪儿吧,现在我什么也不留恋。
一个人无欲无求,对任何事都不抱希望时,其实强大无比,无人可以把我击败。
走时我乘车,李世民骑马,走在前面。
这一条街上人声依旧,喧闹地气氛下,看不到一丝政变的味道。政变又怎么样,政变之
后,大家的日子并不受影响。李世民的手段就算再刁毒,他治世仍然有一套,这是历史的公论,
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靠在车里,脸埋进锦缎,极度的兴奋、紧张、绝望、都淡去,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
儿力气。昏昏沉沉地,我知道自己即将睡去,模模糊糊的,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我施计
杀了李世民——那中国的历史会走向何方呢…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我便昏睡过去。
这是我来到这府邸的第四日,一直都没有人来过问我,独居在一所小院落里,有一个婢女
服侍,态度不冷不热,供来一日三餐,也伺候梳洗,没有再见李世民,也没有遇到一个有名气的
历史名人。我吃好睡好,只是无聊,让婢女找来笔墨纸砚,抄一会儿书,画了几幅写意,然后心
一动,画起人像。
美丽的眉眼,如云的乌发,婀娜的身姿,站在一丛花的后面,虽然只是水墨,没有上颜
色,却更显得画中人秀美纯洁。这是,我记忆中的杨玑,在月下的庭院里,见到的第一面。
满意地搁下笔,小心地提起纸来,慢慢吹干。
我一点儿也不去想外面的事,我会怎么样,于迅在做什么,李世民又在做什么,都不关
心。若说刚从鬼差手里捡一条小命儿时候绝望,倒不及现在,连绝望都不绝望了,生死有命,富
贵在天吧。李世民若想杀,叫他杀好了。于迅要骗,也随他骗去,我还有什么可失去?没有
了…
到午后,睡一个觉,懒懒地起来,叫侍女来打水,我想沐浴。
水备好了,打发侍女出去,我踏入木桶,慢慢享受起那一大桶热水。
正洗到一半,忽然有人敲门。我一惊,扯过一边搭着的衣衫盖住露在水面上的肩膀,提高
声音说:“是谁?”
门外却无人再应声,我从水里出来,穿上衣服,拉开门看,外面空无一人,淡淡的香气萦
绕身周,一低头,却看到地上摆着小小的一束花,香气和形状,都似曾相识。
是谁?
我把花拿进屋里,与那一天在车窗上挂着的一模一样,连系着花梗的白棉线都没差别。
第一次我认做是偶然,可是,今天在这么个地方,又见到同样的一束花,决不能再以偶然
来视之。谁给我送花来?又为何要送?天策府虽然称不上什么龙潭虎穴,但也不是能轻易来去的
地方…
正想着,婢女进来,我把花向床里一抛,她未注意,只是说:“殿下传谕,今晚东宫摆
宴,请于姑娘一同赴宴。请姑娘准备一下,掌灯时分动身。”
来了…不过,去东宫赴宴,带名正言顺的女着才合适吧?带上我做什么?
漫不经心地说:“知道了。”
婢女上前来说:“那么婢子给姑娘梳妆吧。”
我点点头,婢女上来帮我把头发擦得半干,涂上醇香的头油,梳了极富丽的一个髻,要为
我带首饰时,我终于忍耐不住,叫她停手。不知道她怎么梳的,那么长的头发团盘在一起顶得老
高,这么一会儿都压得我的脖子都酸痛难受,怎么过晚上?再戴那些繁重的首饰,想要我的命
啊!
侍女有点不知所措,嗫嚅着说:“姑娘,不带首饰怎么好去酒宴呢?”
我哼一声:“大唐哪条律法也没规定去酒宴非得象个宝石展示架吧?你不要管我。”
她怯生生地放下梳子,站在一边。
我在铜镜里照见自己的模样,头上一无饰物,有点空落落的。心里一动,把刚才那束白花
从床里拿了出来,拆开棉线,剪掉下面的绿叶,将那小朵的白花团团插带在发间,弯弯的一条线
盘绕在发髻上,虽然不是想打扮得好看,可是也不能摆明着与李世民唱反调吧。
脸上没有涂粉,只把胭脂在唇上淡淡地涂了一层。一切收拾弄好,有人过来催促。
我随着引路的人,弯弯折折地穿过一重重院落,越走越觉得头顶上的盘发沉重。
绕过一道回廊,眼前灯火通明一片,远远看到该是主院的一栋建筑,门前平阔的如一个小
小广场,李世民那不容错认的身形,正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旁边或高或矮的还有数人。
我慢慢走近,他们已经看到了我,那些人都衣饰鲜洁,仪表堂堂——其中没有一个女子。
怎么?就我自己…太扎眼了吧,我又以什么身份随行出席呢?
上了备好的车,摇摇晃晃的前行…就要去千年前的唐宫了…可是心里一片茫茫然。
车行了没有多久,就停了下来,有人来扶我下车。
我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一歪头,那不知怎么固定着的头发就会滑掉下来。李世民当先,
其后两个人随行,我走在后面,身边有个宫婢搀扶。
他根本没有多看过我一眼,那还叫我一同来做什么?
进了前方那灯火通明的宫殿,里面红毡铺地,人来人往,身着华服的或坐或站着在里面三
三两两的说话。有人上来与李世民见礼招呼,我站在一同来的人身后,以期不招人注意。可是人
人都把目光向秦王这边投过来,想不招人注意,直是痴人说梦,便有人寒暄过后,问道:“这位
姑娘是谁?”
一边的人笑答:“乃是淮阳一带有名的一位曲词大家,秦王特请来为今日宴会助兴。”
“哦,想不到秦王一向刚正严谨,今天却有情趣…”
这说话的人是谁,一番话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瞅着前面的人与我们拉开了点距离,我偷眼打量他,他象是知悉我心中所想,向我微笑
说:“在下庞玉,姑娘不必讶异,这说辞是殿下吩咐过的。”
人越来越多,全是一别达官显贵的派头儿,时候差不多,各自分座次入座,李世民坐着靠
中的大桌席的一席,我看其他的人都坐到靠后的偏席去,便也想跟着过去,庞玉却拦我一下,轻
声说:“于姑娘请坐到殿下身边去。”
我一愣,转看李世民坐在那里,向我微笑点头,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低声说:“怎么一副苦瓜脸相?”
这话若以一副轻滑腔调说来,我可以仅当他是无聊的浅薄小人,可他的声音就能这么周
正,让我不寒而栗。规规矩矩地坐好,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管旁边的事。
不一时人声渐止,居中席上也有人入座。我终是忍不住抬头去看,正中的一席理当是坐着
太子李建成,此人长相不算得恶丑,穿着锦袍,形容还挺威武,旁边有一个美貌女子伴侍。而另
一席位上,也是一男一女。男的形貌不佳,但衣饰华贵不下于李建成,左顾右盼颇有威势,我猜
是李元吉。再看他身边的女子,心下一惊,差点便叫出声来。
那一身浅绿宫装打扮,珠环翠绕的女子,不是杨玑是谁?
她脸上薄施脂粉,容光逼人不能正视,微垂着头,长长的眼睫在眼下面投出一排阴影,看
不清表情,那副姿态真是我见犹怜。
杨玑?
我呆望着她,心中百味杂陈…已经预见了这一天会到来,可是真看到现在的她,还是一
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全身定在那里,不会说也不能动。
李建成站起身来,端着一杯酒,说了几句场面话,这个…各位王弟们前来赴宴,令他东
宫蓬荜生辉,以前事务繁杂,有对兄弟们照顾不到的地方,请兄弟们原谅等等,最后说:“为我
大唐帝国的万世兴旺,为了兄弟们的幸福和睦,各位还请满饮此杯!”
在座诸人纷纷喝酒,李世民也不例外。我闻那酒气就心中不悦端起杯来做个样子,瞅着两
边的人都不注意,一杯酒都折在案几下,厚毡将酒液迅速吸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等众人放下杯来,李建成双掌掌一拍,歌伎与舞者翩跹着入场,一时莺飞燕语,好不热
闹。
我只顾着看杨玑,她一直垂着头,不向这边看,李元吉时不时偏过头来和她说话,她只是
微微的点一下头,却没有应声或者有其他动作。舞伎们羽裳翩飞,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回过头来
偷偷打量李世民,他面上一派从容,正看着场中歌舞。
一曲唱罢,居中李建成举杯向李世民邀饮,李世民欢然陪他喝了一杯,两人看来真是兄友
弟恭。我在心里底冷笑着,却听李建成说道:“二弟,你带来的这位美人是何许人?”
李世民笑答:“正想告诉王兄,这是淮阳一带有名的曲艺大家于姑娘,技艺超凡脱俗,今
天特带她来为酒宴助兴。”
李建成笑说:“哦,二弟今天怎么如此有情趣起来了,倒是要见识一下此女的不凡之
处。”
李世民向我一望,我心里暗骂,只是款款起身,向李建成施礼,说句客套话:“些微末
技,怎敢在太子千岁面前卖弄。”
说话时,我感到一道视线直迫过来,盯得我浑身不自在,借低头施礼的空子看过去,却是
杨玑一片冰寒的眼神。
那眼神再不见往日杨玑的温柔平和高贵雅致等等内容,只是一片冰寒,象是看着陌生人,
而且决不是带着善意的陌生人。
我打个寒噤,有点木然地任旁边的人给我设了一个锦墩坐下,捧上琵琶来。
李世民只听过我吹笛子…琵琶…恐怕是红拂告诉了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