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拥在一起的人们逐渐嗅出敏锐的异样,忍不住首先质问:“霍光这厮在图谋什么?”
“结党众,挟太后,绑朝臣,这可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霍光要谋反!”
“他想造反!”
聚拢的人越来越多,争论声也越来越嘈杂,两百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搞得章台街犹如市肆口。刘贺听得气闷,刷的撩开帘子,也不等黄门伸手来扶,已是一脸怒气的站到了车架上:“乱成这样像什么话!”
昌邑关内侯向来受刘贺敬重,他为人也极为稳重,这时却也放出狠话来:“陛下!当断则断啊!”言下之意仍是希望刘贺遵照他们原先一直计划的那样,若要彻底瓦解霍氏党羽,首先得下杀手干掉霍光。
刘贺眼中杀机乍现,王吉慌道:“陛下切不可动此念,霍光虽为权臣,却非奸臣,又是受孝武皇帝遗命的辅佐大臣,我们杀了他事小,使陛下英德有损便得不偿失了。”
刘贺沉默,四周的臣僚倒有半数仍是赞同诛杀霍光的建议。
龚遂道:“这事回殿内再议不迟。”
这话刘贺倒听进去了,毕竟一大群人挤在章台街上吵吵嚷嚷的实在不成体统,他将帘子猛地一摔:“回宣室殿!”
车队终于继续动了起来,严罗紨见刘贺脸色不豫,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贺咬牙愠道:“朕看在祖父的面上,还打算留他几分颜面,没想到这个老匹夫,自己倒先急着要把这份老脸给丢尽了!”
严罗紨也算是个聪明人,很明白在刘贺生气的时候尽量不要去试图触碰他的怒气。果然刘贺很快便镇定下来,恢复漫不经心的散漫,笑嘻嘻的说:“你先回掖庭,朕办完事去瞧瞧持辔。”
她乖巧如猫的轻轻嗯了声,依偎过去。
车到正殿阶下,刘贺在众人簇拥下下了车,严罗紨仍是随车回掖庭椒房殿。通往宣室殿的台阶上矗立着侍守的郎卫,刘贺步履稳健的踏在石阶上,略偏过头,他在两丈开外看到手提虎子的金赏。此时日头高升,烈日下的金赏面色如雪,神情却有些茫然,刘贺微微一笑,脖子仰后喊了声:“金赏。”
金赏恍惚未闻,身后的金安上推了他一把,他这才醒过神来,触到刘贺犀利清冷的目光后,他浑身不由自主的颤了下,把头颅低了下去。
“就这么讨厌朕?”他的笑容冷峻中带着一丝残酷,死去的金建在他右手小臂上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创口,但他觉得这道创口更像是留在了金赏的心上。眼前的他,魂不守舍,犹如活死人。他忍不住便怒火燃烧起来,“你以前就是这么侍奉昭帝的?”
这一声喝挟带着属于帝王不可拂逆的威严,金赏哆嗦了下,头垂得更低了:“臣不敢。”
刘贺似乎把折磨他作为了一种乐趣,踩踏了金赏犹如踩踏了刘弗,他孜孜不倦的做着这件本该毫无意义的事。
通往宣室殿的庑廊上一片冷清,刘贺领头,身后拖拖拉拉的跟着二百多名他从昌邑国带来的亲信。守门的中黄门远远见皇帝走近,赶紧把门打开,刘贺跨步迈过门槛。也正是在那个刹那,本来紧跟他之后的金赏、金安上两兄弟突然停下了脚步,尾随的二百多人莫名的跟着停下。刘贺尚未察觉异样,四名守门的中黄门却突然动作迅速的将大门关上。
“干什么?”
“为什么关门?”
“你们想干什么?”
门嘎嘎的合拢,门缝里留下的最后一抹残影是刘贺惊骇的扭过头——大门阻隔了帝王和臣子的距离,两百多人怒目相斥,金赏和金安上漠然的看着他们,宣室殿四周脚步声迭起,三四十名黄门涌了出来,一字排开挡在了大门前。
但这样的气势无法阻挡住昌邑国众人的怒火,叫骂声,吵嚷声更加汹涌,甚至有人在说理不通的愤怒下径直冲过来向金赏挥起了拳头。
金赏没当回事的抬臂挡了回去,那颗老拳没挨到他的身却反被他狠狠砸倒,顿时怒骂声中响起接连的惨呼声。金安上同样也没手下留情,两个年轻人仗着自己体力上的优势,将冲在最前头的几位文官一通猛揍。但很快,这种局面到底还是人数众者占据优势,汹涌而动的两百多人冲向宣室殿大门,那种气势足以将金氏两兄弟连同那些宦臣一并撕碎。
金赏额头上挨了一爪,被对方尖锐指甲抓破了皮,血丝渗透进他的双目,令他惯常温柔俊逸的面容看起来张扬着眦裂的狰狞。也就在这个时候,空荡的庑廊上响起如雷般振鸣的脚步声,那些身穿甲胄,腰挂佩剑,手持枪戟的卫队出现的时候,嘈杂和愤怒的人群终于震骇的忘记了所有的动作。
那不是宫中寻常的卫队,那样森然整齐的步伐,如同地狱里冒出来的索魂战士。
“羽…羽林卫——”终于有人颤抖着喊出了他们的名号。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这是一支始创于孝武皇帝之手的特殊骑兵,用于皇帝贴身宿位。这支本该拥趸汉家天子的羽林卫,却像是杀伐的地狱使者般降临宣室殿门前,凶神恶煞的将昌邑国众团团围住。
寒光如雪的兵刃,鸦雀无声的惊悸。
一切来得都是那么突然。
“这是做什么?!”这是质疑,同时也是斥责。这是天子的威仪——天威的盛怒。
刘贺听着厚壁重门外嘈杂的惨叫怒骂声,眯起了眼,眸光背后是一片森冷的寒意。
宣室殿的大堂上分成两列队形,犹如平时常朝一般,三公九卿齐聚一堂,大多数人在他凌厉的鄙视下都保持着垂首的姿态,但站在队首的霍光显然不同。
霍光面容平静,儒雅的姿态一如平日在朝上听政。刘贺问话后,他跪了下来,不卑不亢的回道:“奉皇太后诏,不许昌邑群臣进宫!”
刘贺面上滑过一道狠戾,他不是愚蠢的人,所以霍光摆弄出这样强悍的阵式来,他已能隐约猜到今天被挡在门外的两百多人会遭到怎样的排挤。他本是靠这些从昌邑国带来的臣子来取替霍光这批霸朝为患的权臣党羽的,也曾想过霍光被逼急后要么顺服,要么便会采取极端的手段来造反。
但显然霍光不是前者,目前的举动也不是后者——霍光抬出了皇太后来压他这个天子,想用一种合理合法的姿态将他刚刚张开的羽翼剪去。刘贺不禁冷笑,原来是这样,原来眼前的这个该死的老匹夫还是妄想将他变成那个无能的刘弗一样,想借着这个机会铲除他培植的羽翼,然后将孤掌难鸣的他牢牢控制在手心里,再度变成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傀儡皇帝。
权臣做到这个份上,实在已与奸臣别无区别,其心着实可诛!
刘贺心里恨到极致,但他的毫无准备令他目前处于被动状态,看着满殿的大臣保持一致的姿态,他已然明白,若是想仗着天子之威来强令霍光听从,已是不大可取之道。心念一转,他不由放松了表情,摆出一脸诧异的道:“既然有太后的诏令,朕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事大可慢慢操办,何必弄得这般兴师动众?”
皇帝都肯主动放下身段向臣子示好,按理霍光等人也应该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可霍光心里存的那破釜沉舟的心思又岂是刘贺意料得到的,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应答刘贺的话,却是转向了大门。
守门的侍卫打开了门,门外的嘈嚷局面显然已经控制下来,霍光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两百来张或惊恐、或愤怒的脸,冷道:“全部——逐出宫门!”
被强行压制的昌邑群臣再度尖叫了起来,更有人蹦跳着,直着脖子冲门内的刘贺大叫:“陛下——陛下——”
可现在他们的陛下却什么都做不了,刘贺用了二十七天构筑的权力系统在霍光毫无预兆的突袭下土崩瓦解,他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住,面上虽然一片无辜的平静,可手心里的颤动,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却正在泄露着他内心的愤怒。
推推搡搡,踉踉跄跄,两百多人的队伍狼狈得犹如阶下囚徒,被羽林卫逼压呵斥,丧家犬般的一路赶下正殿,人群里有人频频回首,凄厉的尖叫:“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这句话像是星星之火般,迅速汇成一把燎原之势,那两百多或嘶哑或粗矿或尖细的声音发出振聋发聩般的吼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刘贺睚眦,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扩张的怒意,冷声质问:“大将军这是要将他们赶回昌邑不成?”
霍光温和的回答:“这些昌邑之臣将尽数押送廷尉诏狱。”
刘贺猛然一惊,“朕的这些臣子从官犯了什么罪,大将军要把他们全部关押起来?”
霍光不答,只是淡淡的对金赏等人吩咐:“小心看守。别让他无故猝死或有自杀的机会,否则就会使我有负天下,背上了杀主的罪名。”
刘贺听得心惊肉跳,换来更多胸臆难抒的气愤。金赏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蕴含了诸多复杂的感情,其中的憎恶却似要当场活剐了他一般。
霍光的那番话,是对女婿的着意叮嘱,也是一种警告,刘贺不能死,无论金赏有多大的仇恨,总之刘贺不能死。
金赏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颔首应了声:“诺。”
霍光随即走出宣室殿,他身后尾随了三公九卿,哩哩啦啦一大拨人,在经过刘贺身旁时俱都把头压在胸前,不敢斜视。
二百来人被羽林卫毫不留情的驱赶到金马门外,队伍中尚有人不服的叫嚷,一出宫门,迎头便听一声厉喝:“绑了!”不等他们回过神,羽林卫凶神恶煞的拎了绳索便将人一一五花大绑起来,有些挣扎不服者更是没少挨拳脚,嘴里叫屈喊冤者更是直接被人抄了路边的马粪塞到了嘴里。
羽林骑兵这时候才真正显示出了他们惊人的威慑力,金马门外,张安世身穿甲胄,手持长剑,羽林骑在他四周呈凸弧型将宫门牢牢围堵住。
“押到廷尉诏狱去,听候发落!”
“诺!”一人称诺并不稀奇,但上千人的声威一齐响亮的应答,那样磅礴惊人的声势竟吓得一些胆小的人瘫软倒地,犹如烂泥般再也拉不起来。
一滴汗顺着眉骨滑到睫毛上,慢慢的渗入他的眼睛。刘贺咬牙吸气,强忍着眼球火辣辣的刺痛感,戏谑的说:“原来你们对昭帝如此念念不忘,竟不惜将朕也变成他那样的傀儡!”
被霍光留在宣室殿负责看守刘贺的人,全部是刘弗以前的侍中、常侍、黄门,那些人听到他说话,不敢多看他,却又不敢不看他,一个个神情怯弱,目光躲闪,说不出的滑稽。
刘贺不由得抽动嘴角,嘲讽一笑,但这个笑容未曾收敛,他的右臂上便是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一只白净的手正作势扶着他的胳膊,可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却正死死的掐在他的创口处。
他痛得鼻翼翕张,猛烈的吸气,却咬紧牙关不曾喊出一声来。金赏那张惨白到阴暗的脸孔正凑在他的眼前,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布满血丝。
刘贺满身的汗水顷刻间化成冷汗,如瀑般涔涔而下。面对着那样一张仇视的面容,他嘴唇微微颤了下,却依然很镇定的说:“朕还是皇帝…即便是傀儡,也仍是皇帝!”只要他是皇汉朝的皇帝,只要他还是刘贺,总有一日,他会将霍光打败。
权力角逐的一次挫败无法永久困缚住他,有雄心抱负的天子岂能永远被权臣掣肘?
胳膊一震,他用力挣脱开金赏的束缚。袖管遮掩下的创口已然迸裂,他甚至能真切的感觉出混着血水的咸津津汗水渗在伤口上那种戳心般的痛意。
“你没这机会了。”
“除非你现在杀了朕。”他毫不在乎金赏杀人的目光,言语中依然充满漫不经心的挑衅和傲气,“可你不敢!你生来就是个没胆的匈奴杂种,不愧是刘弗驯养出来的狗…”
金赏难以抑制的推搡过去,刘贺身子晃了晃,不等站稳脚跟,胸前衣襟又被一把揪住。
金安上在边上及时喊了声:“哥…”
刘贺冷漠的一笑,垂目瞟了眼胸前揪着自己衣裳的那只手。金赏手上泛白的骨节高高凸起,停顿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松了开来。
宣室殿的大门再度打开,炎热的空气随着洞开的大门涌进搁着冰块的殿内,黄门尖锐的嗓音在寂静的长廊内幽远的回荡:“太后制诏——宣昌邑王觐见——”
刘贺瞳孔骤缩,全身的毛孔似乎被这样的热气一逼,顷刻间都要炸裂开来。他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不是因为上官太后要召见他,而是因为那三个他本以为早已摘除的字——昌邑王。
他隐隐觉察出什么,却又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于是他瞪向金赏:“朕有何罪需要太后召见?”
金赏面罩寒霜的望着他,须臾,冷冷的扔出原先那句话:“你再没机会了!”
03、废帝
双臂环抱在胸前,头顶是亮闪闪的武帐,看似简单的坐榻四周,隐在帐中的侍卫足有数百人,手中皆高举着寒光烁烁的兵刃。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男子,打从五岁入未央宫,十年来她住在未央宫掖庭,见得最多的异性也不过就是些不男不女的黄门宦官。而今,作为汉王朝最年轻的皇太后,也是第一个有幸莅临中央官署承明殿的皇太后,上官如意却只能环抱着手臂,惊魂不定的仓惶环顾。
她坐在坐榻上,娇小的身躯在不断的发颤,身上仍穿着那件珠玉串成的襦裙,这是她在寝宫内穿的常服,当霍光率众冲进长信殿,三言两语的说完来意后要她随同坐车回未央宫时,她曾按捺住惊慌的心绪要求换上正装。可她的外祖父显然连这一点点的工夫也等不及了,居然直接将她“请”到了承明殿来。
未央宫的承明殿…她打了个哆嗦。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彷徨无助到了极点。承明殿不是后宫女子应该来的地方,就连皇帝轻易也不会到这里来,这里是中朝尚书大臣们辅助天子处理政务的地方。
守护太后的左右侍女一脸哭相,在寒光凛冽中瑟瑟发抖,这时承明殿洞开的大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霍光为首的三公九卿摆动两袖,按班进入,随着公卿百官之后进殿的是手持长戟的期门武士,沉重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令人心颤,侍女中的一人终于禁不住这种肃立的阵仗,呜的一声低咽,蹲下身子哭了起来。
霍光眼眸一厉,不等他出声,武帐内早有人跳将出来,将那小侍女提了起来,不留情面的拖曳出后殿。
如意目光闪烁,面上惊疑未定,武帐内靠如意最近的两位青年男子正牢牢逼视着她,她认得其中一人,正是自己的舅舅霍禹,而另一位虽不认得,却猜得出应是车骑将军的长子张千秋。
期门武士站在陛阶下,将整座承明殿围得犹如铁桶般密不透风,这时候别说进来个人,便是飞进来一只苍蝇,也管叫它进得来出不去。
霍光面色稍霁,进入帐内,跪在榻前,仰头凝视着上官如意。双目相接,如意无措的垂下眼睑,睫毛微微颤抖。
“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可明白?”他的语气温和,却又隐含着一股不容抗辩的坚决。这个时候的霍光不再像是位臣子,而更像是她的外祖父。
如意红了眼眶,咬着下唇,雪白的面颊看不到一丝血色。在霍光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她缓缓点了点头。
“好孩子。”他的语气更加柔和,带着鱼尾褶子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的亲切。如意看着那个熟悉的笑容微微发怔,不由想起了故世的母亲——母亲有一双酷似外祖父的眼眸,笑起时,眉眼间也是这般温柔。
霍光站直了身,他的岁数已经不小了,两鬓银丝,尽显苍老,可那样不屈的脊梁却让这个身材本不太高大的老人看起来儒雅却不失威严。随着霍光的回身,承明殿的门外进来一个人影。
如意的记忆中很清晰的记得一个月前在前殿见到刘贺时的情景,此刻的他也如同那一次一样,从明亮刺眼的门外走了进来。她恍惚的想回身去看自己身后,她记得那时候的情景,所以一时没回过神来,总觉得那个冰雾缭绕的灵柩仍搁放在自己身后,而刘弗正在身后默默的看着她。
刘贺是被金赏等人押着进殿的,一看到殿内那种煞气腾腾的布阵,他勉强镇定的心已有些乱了。
“儿臣叩见母后!”换作平时,他是不屑于将殿上帷帐中端坐的小女子视为母亲大人的,虽然他坐上这个天子之位,的的确确承继的是孝昭皇帝的宗嗣,名分上已是刘弗和上官如意的儿子。
但今天的场面已经令他警觉起来,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于是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他谦恭有礼的扮演起为人子的角色。
刘贺叩首请安,事实上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他才在长乐宫请过母后的安。那时如意穿着一身黄色的曲裾深衣,坐在长信殿高堂之上,与自己的这个过继儿子相对无言。
这对母子一坐一跪,上下对望,彼时尚有严罗紨从中调和,化解彼此间沉闷的尴尬,而此时,在群臣济济的承明殿内,两人的沉默却让这个本不该寂静的殿堂变得无比闷热起来。
刘贺心跳如雷,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诸臣投射在他背上灼人的目光。
如意像是吓坏的孩子,面色惨白,双眸空洞的环臂坐在那里,竟连最基本的叫起都没有说一声。站在她边上的侍女们更是早已吓得灵魂出窍,只差没和之前的那一位一样吓瘫在地上,哪里还能机灵的主动替太后和皇帝解这个围?
太后不发话,皇帝不敢起。刘贺紧抿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知道霍光就坐在他身后不远,也大概猜得到霍光此刻的心情该是何等的愉悦。苦心布置了二十七天的筹码却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被对方打散,一想到以后自己也许将成为刘弗那样受人摆布的皇帝,他的心就开始愤怒的扭曲、抽搐。
霍光没有动,今天的主角并不是他,按照预期的安排,杨敞从队列中站了出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竹简,高举头顶:“丞相臣敞,有书上奏太后!”
呆滞的如意像是被这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半晌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干涩的回答:“可。”
这一声是对杨敞的许可,但刘贺却投机取巧的把它听成是对自己的回应,大声道:“谢母后!”然后洒脱的从地上爬起,坐到了陛阶下的一张蔺席上。
杨敞瞥了眼居坐不羁的刘贺,这位少年天子的年纪比昭帝还小个两三岁,但脸上流露的狠戾坚毅却远非性情温吞的刘弗可比。杨敞心里打了个突,手里举着笨重的书简,竟而愣住了,直到霍光提醒似的一声清咳,他才恍然醒过神,狼狈的将手中的奏书交给尚书令。
尚书令接过书简时发现丞相的双手在轻微的发颤,其实他心里亦是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只是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这个小吏哪敢跟身后那些人大人物较劲,书简到手急忙双手捧着抖开,提气照着奏书上的意思读了起来。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义、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
一长串的官吏名单足以吓住全天下的人,这份名单,从外朝公卿、中朝尚书、军部将军,但凡在朝堂上能说得上话,有些头脸的无不一一囊括在内。这奏书上的口吻是以杨敞为首,百官联名上书,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说了算,谁才是真正的领头人。
尚书令一口气报完名单后念:“天子所以永保宗庙一统海内,乃是以慈孝、礼仪、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无嗣,臣敞等便商议,依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适宜立为昭帝子嗣,所以派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来京典丧。昌邑王虽穿斩缞服丧,却没有半分悲哀之心,废礼仪,在上京途中不膳素食,使从官抢掠民女藏于衣车内,带到沿途暂居的传舍玩乐;从刚开始进京谒见太后受封为皇太子起,便经常私下买鸡、猪之类食用;在大行皇帝灵柩前接受皇帝信玺、行玺后,便再没有授交符节台封存;随从官吏更是手持符节,引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进宫,昌邑王常居禁中与他们玩耍嬉戏;到符节台随意取走十六枚符节,朝暮哭灵时让随从手持符节跟从;写信回昌邑国内,‘皇帝问候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娶十妻。’;大行皇帝灵柩尚停前殿,他便叫人取来乐府乐器,把那些昌邑乐人引进宫来,击鼓歌吹,扮作俳倡;灵柩下葬平陵后返回宫内,昌邑王在前殿击钟磬,召泰壹宗庙的乐人沿着辇道进入上林苑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持符节至长安厨私取三太牢祭具祠阁室中,祭祀完毕,与从官大吃大喝;驾法驾,车上蒙虎皮,插鸾旗,驱车至北宫、桂宫,猎彘猪斗猛虎;召来皇太后御用的小马车,让官奴骑乘,在掖庭寻欢嬉戏,又与昭帝宫人周阳蒙等人淫乱,下诏对掖庭令说,如有胆敢泄露者便处于腰斩之刑…”
“停下!”一直浑浑噩噩的如意在喋喋不休的陈述中终于慢慢理清了思绪,然而尚书令口中一条接一条连贯不断的指控,也让她转惶恐为愤怒。她几乎是红着眼睛,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慨和激动,“为人臣子岂能如此悖德乱伦?”
刘弗无子承嗣早已成为她心中不可轻易触及的伤痛,她实在忍受不了这个外来的侄子既然承继了刘弗的宗嗣,却对刘弗毫无半分尊敬之意。遵循伦道的孝子,理应在为父服丧其间茹素戒色,汉人重孝,而守丧又为孝行中最能体现孝道的地方。刘贺的种种放诞作为,如果放在其他时候,别说是一代帝王,便是普通的官宦子弟也是常有之事,但现在显然不符合一个守丧孝子应有的德行。
如意敬重刘弗,因为继嗣的是一个陌生的外来的侄子,所以她本就对刘贺并不十分满意,如今听到他种种不孝悖伦之举,先是震骇,等听到他竟与先帝宫人淫乱时便再也难忍震怒。
刘贺注视着那张因为震怒而涨红的稚嫩面容,内心陡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冷意。他的确对刘弗很不屑,也明白霍光等人纠结在一起历数他种种不孝的罪行,并非只是因为他对刘弗不孝那么简单,这背后隐藏着的是政治的倾轧,权力的争夺,对于这些,他相信一位圈养在禁宫中的十五岁小女子并不会搞得太明白。
如意是不懂的,或者说这会儿她已不太在意外祖父把她拖到承明殿来的真正目的,她只是单纯的愤怒着,为刘贺对刘弗的不孝,为刘贺对刘弗的不敬,为刘贺对刘弗的…
她愤怒得双手握拳,十指深深掐到掌心里,双眼瞪着刘贺的样子恨不能从高榻上扑下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刘贺并不愚蠢,所以在这样愤怒憎恨的瞪视下,他渐渐醒悟过来——霍光坐在席上拈须微笑,其实他的唇角一直下垂着,就连那稀疏的眉毛也是悲苦的耷拉着,但是刘贺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却仍是感觉他仿佛在笑。
以丞相为首,百官联名上书,向皇太后参劾皇帝的不孝罪责,这意味着什么?刘贺虽然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这个猜测太惊人,如果是真的,那简直是一件骇人听闻的逆伦之举。但他又不敢太怀疑自己的猜测,因为他的对手是霍光——一个他之前低估了实力的对手!
刘贺不敢再放肆托大,揣着他的那个惊人猜测,惴惴不安的离开了席子,起身走到太后的陛阶下,跪地伏倒。
但这并不能平息如意的怒火,她气得胸口发闷发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内再次沉入寂静,尚书令偷偷回顾,杨敞手持玉笏跪在刘贺的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声,那身黄色的朝服已被汗水染成一块块褚色。正在此时,霍光一个不易觉察的眼风扫过来,尚书令略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攥紧早被手心汗水捂湿的竹简一角,缓缓抖开,朗声念道:“昌邑王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印以及墨绶、黄绶,一并赐予昌邑郎官,将官奴免为良人;变易符节上黄旄为赤色;将御府中的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与游乐嬉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沉湎于酒;诏太官奉呈皇帝日常的饮食,食监上奏劝谏未曾释服除丧前不得恢复日常御膳,昌邑王便没有通过食监,直接下令让太官置办,太官亦不敢违制,便又让从官出宫购买鸡、猪等肉食,下诏令宫门卫尉放行,如此习以为常;夜晚私自在温室殿以九宾之礼接见其姐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的祭奠未曾举行,便作玺书遣使者持节,取了三副太牢祭祀昌邑哀王,自称乃是哀王嗣子皇帝;受玺即位以来二十七日,使者往来不绝,持节向各处官署征发诏令,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七件。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人与侍中傅嘉数次进谏,对其过失进行规劝,昌邑王派人备下文书责备夏侯胜,又将傅嘉绑缚下狱。昌邑王荒淫迷惑,有失帝王礼仪,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未曾有丝毫改过,反日以益甚。长此以往,恐危及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商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侍奉好母亲,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因其不孝而被赶出京城,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议、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准备一副太牢祭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冗长的奏书念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那双手中的竹简全部展开,却被抖得哗哗作响,尚书令更是面色潮红,两眼放光。粗粗一看,感觉那是忠义激动所致,可细心的人却已察觉尚书令掩藏在裳裾下的双腿亦是抖若筛糠。
一句“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终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说出了口,虽不是掷地有声,却足以将跪倒在地的刘贺惊得猛然抬头。
随着他的上身疾速仰直,跪在他身后的杨敞却是被他这个突然之举吓得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手里的玉笏啪嗒摔在砖上,玉石相磕,发出碎裂般的声响。
那脆弱的声音惊醒了如意,她虽不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有极好的思维能力,虽幼稚无依,却不等于鲁钝不辨其中的隐秘。她之前的确是被刘贺乱伦不孝的行径气昏了头,但奏书的后半段却是令她越听越起疑——她记性极好,原先听得前半段奏明长安厨私取的三副太牢是刘贺用来祭祀淫乐所为,但后半段又说是用来祭祀昌邑哀王,虽然这两种行为都属对昭帝的不孝,但同样的一件事,却被拆分成两个结果,而且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变成了两件错事。
她举目望去,满殿的臣子正襟危坐,噤若寒蝉——武将忐忑,博士羞愧,而丞相更是瑟瑟发抖。
目光转向自己的外祖父,她渐渐明白他之前在长乐宫对她说过的话来,他让她来这里,只是要自己听从他的意思,宣布废帝的诏书,而不是要靠她耗费脑子去评判这份明显是由许多人七拼八凑罗列起来的奏书里面有多少内容是真实的。
霍光接触到太后迷茫的眼神,眼眸一利,微有笑意的脸色沉了下来。
如意更加迷惘的看着他,心里一阵抽搐,难抑凄凉苦痛之意。
——“你是个好皇后,以后也会是个好太后。”
——“你知道的…朕,一直都活得生不如死。”
她张了张嘴,万般苦涩涌了上来,在霍光直剌剌的逼视下,她终于说了声:“可。”
那一个字轻飘飘的吐了出来,在她却像是卸下了心头千钧重的大石。罢了,罢了,她只是个弱质女子,孤零零的圈禁在长乐宫的小太后而已。
她闭上了眼,显得疲惫不堪,她不敢再去看跪在底下的刘贺,他的那双眼冷得像两柄锐利的刀子,眼底的嘲弄之色,还有那微微勾起的嘴角充满了不屑。
虽然,她的确对他很不满。
但那样的神情,会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刘弗。
刘贺直挺挺的长跪在阶下,殿内的呼吸声紊乱,太后武帐内黑影重重,兵刃森冷的杀气从那里隐隐透了出来。
他冷笑,原来这不过是早就布好的一个居罢了。
二十七天,一千一百二十七道诏令,难为他们搜罗得那么细致。
他用了二十七天,以迅雷之势先夺下皇帝印玺,取走十六根符节,又变易符节的旄色,最终凭借着手中的玺书、符节向各级官署发布皇帝诏令,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七道。如此短的天数,如此密集的效率,一天也不过十二个时辰,他却以尖锐的势头,像枪尖一样刺入了朝廷的腹地——他要以帝王权柄彻底清洗朝廷内外的旧臣党羽!
他不相信任何一名京官,从昌邑国出发前,他便清楚的明白,只有这些昌邑国跟随的臣子能令他信得过,京城的那帮老狐狸对他只会是警惕外加排斥。但他却疏忽了一件事,京官之中未必人人都坚定的站在霍光身后,所以当夏侯胜等人来找他时,他没有接受这些中立派的意见,反而就此帮了霍光一把,把所有的京官势力都推向了霍光。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霍光这人贼胆包天,居然敢存了废帝这般有悖伦常的心思。
他本以为凭借他的天子之威能控制整个局面,没想到狗急会跳墙,连兔子急了也能跳起来咬人一口,而霍光的实力显然不仅仅是一只兔子。
刘贺冷眼扫过承明殿内的所有人,霍光已经起身靠近他,居高睥睨,目光交杂着说不清的嘲讽。
这样一高一低的视觉压力实在令人憋屈,于是刘贺猛然从青砖上跳了起来,他的个子明显高过霍光,年轻人独有的傲气慢慢回复到刘贺脸上,他突然大声说道:“听闻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霍光尚未明白过来,身后的臣僚中却有八成以上的人不约而同的吸气,发出一声羞愧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