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否认对于男女之事我和你一样好奇…”马车拐了个弯,刘病已稳稳地控住车子,目光平视前方,“但平君是不同的。”

张彭祖倏地转过头来,牢牢地盯住了他,“你认真的?”

他不吭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嗯”了声。

彭祖张大了嘴,手指挠了挠头皮,“你…这事很棘手啊。”

病已嗤地一笑,揶揄:“你也一样,彼此彼此。”

张彭祖哈哈大笑,笑声中难掩落寞。能一样吗?他和王意之间的感情能跟刘病已与许平君这对青梅竹马的兄妹相提并论吗?至少平君从不会用王意那种疏离冷淡甚至厌恶的口吻来冷冷回绝病已吧?

03、退婚

少府蔡义是位八十岁的耄耋老人,虽不是宦臣,却早已老得眉毛胡子都掉干净了,再加上身材短小,走路佝偻,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活似一位老妪。蔡义做这个少府并不太称职,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大了,纵然有心也已无力。人活到他这把年纪已属稀有,更何况还要担当重任。

蔡义起初尚能勉强支撑,然而一过八十大关后,他的腰背弯驼得更加厉害,时常需要二人左右相扶才能行走。

蔡义最早在霍将军府内只是一名舍人,因为家贫,甚至连一辆马车都买不起,每天只能靠步行。后来随着霍光的地位攀升逐渐水涨船高,他当过长安盎覆门的门侯,甚至还当过天子的师傅,擢升为光禄大夫,教授刘弗《诗经》。

霍光对蔡义能否胜任少府这个中二千石的官职并不太在意,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从霍家走出去的。但是眼瞅着皇帝专宠皇后一年有余,皇后的肚子却仍是半点反应也无,他找过几次蔡义询问,可这个肚子里装着满当当学问的老头儿却在男女之事上含蓄再含蓄,吞吞吐吐地讲不出个所以然来。霍光不耐烦再跟他啰唆,索性把掖庭令张贺叫到了承明殿。

张贺是张安世的兄长,所以霍光没跟张贺绕太多虚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了。张贺微微摇晃着脑袋,想也不想地回答:“陛下按制每个月应有七日留宿椒房殿,不过自去年身体不适以来,掖庭宠幸之事已有节制,宫中姬妾早已不再临幸,每个月除望、朔二日留宿宣室殿外,夜里均歇在了椒房殿内。”

霍光皱眉,“既是如此,怎不见皇后有孕?”

张贺想了想方才回答:“许是皇后年纪尚幼。”顿了顿,终于还是慎而重之地补上一句,“皇后今年虚龄方才十三,据宫中女医诊断,其实皇后至今尚未曾出过癸水。”

霍光起初没听明白,过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喉咙里“啊”地发出一声喊,又迅速生生吞咽下去。

安静的承明殿一隅,霍光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在张贺说完那句话后眼睑一直低垂着。

刘弗背靠玉几,手心轻轻握着上官如意的手。如意的手指纤细修长,手掌白嫩柔软,略带着一种香甜的婴儿肥。他低垂着眼睑,指腹反复摩挲,如意坐在他身侧静若处子,而他却在那一刻魂游太虚。

记忆中也曾这般握过一双小手,只是那双手的掌心里分明结着一层薄薄的茧子。他翻过如意的掌心,然后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喟叹。

如意的另一只手捧了颗圆滚滚、红彤彤的安石榴,无声地将它递到他的眼皮下晃了晃,然后她笑靥如花地说:“这是今早才从上林苑采摘下来的,我剥给你吃?”

他茫然地松开她的手。

如意的笑容其实很淡,即使脸上勉强挂着笑意,可那笑容映在他的眼里,总显得那么缥缈。

他忽然又怀念起那个随心所欲的灿烂笑容来,然后心里深深地感到一阵空虚。

安石榴,这种来自西域的果子,有着鲜艳夺目的颜色,但那坚硬粗糙的外皮并不十分讨人喜欢。它不似桃子,也不似梨子,那层必须用匕刀撬开的厚厚外皮,使它更像橘柚。

先帝统一岭南,以岭南之地为园圃种植橘柚,然后大量运至中原。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橘柚一下子泛滥成灾,就连民间百姓也逐渐开始吃厌了这种水果。

但是…

脑海里不期然地浮出那个甜甜的笑容,那双手灵巧地用匕刀剥去橘柚的外皮,满室飘散淡淡的水果清香,她撅嘴嘟囔,“但愿这一个不酸哦…”

“陛下!”

他一凛,眼前的幻觉猝然消失。

如意手持亮闪闪的小匕,将安石榴划拉成两瓣,小指甲大小的果粒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密密麻麻地紧挨在一起,精致如粉色水晶。然而,匕刃切开了果肉,安石榴的果粒纵然好看,但那里面包裹着的汁水却如同它的外皮一样,有鲜艳得犹如血一样的颜色。

红色的汁水顺着如意雪白的掌心滴下,红与白的醒目对比,他的胃突然翻江倒海地绞了起来,急促间他赶紧捂住嘴,试图压下胸中升腾的血腥之气。

“要替你把子粒剥出来吗?”如意扭头,陡然变色,“陛下?”

“呃——”他干呕一声,脸色煞白。

“陛下!”

眼前一阵阵发黑,可那红白的景象却像是深深植入他眼底,怎么也挥散不去。

“陛下!”如意丢开手中的匕刀,心急地扑向刘弗,起身时不小心将床上的竹笥踢翻,于是盛放在竹笥内的安石榴像皮鞠般骨碌碌地从床上四散着滚了下来。

太医令与太医丞被传唤到椒房殿时已近天黑,皇帝有疾,首先得到消息的是少府官署的相干人等,蔡义作为少府责无旁贷地守在少府官署内等消息。

张贺从廊上缓步走过,刘病已跟在他身后正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年纪还小,离及冠还早着呢,哪用那么着急婚姻大事?”

张贺头也不回,“你也知道婚姻乃是大事?你十六岁了,已经是大人了,这个年纪有哪个皇胄子弟不早已是成家立业了?”

“我不一样啊!我一没钱,二没爵,你让我成家,可我连座宅第都没有,真正的身无长物。”他耸肩,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成家立业,我哪样儿都不行啦。”

张贺刹住脚步回头,怒道:“你也不想想,卫太子就剩你这么一支血脉,你如何能不负起传承继嗣的责任。你若迟迟不娶妻生子,今后谁来给你先祖祭祀?”

“是是是。”他口中称是,面上却无半点诚心,只是扯住张贺的袖子,如同小时候一般软磨硬泡,“可是张公,我没别的地方可去,难道你要我将妻子娶到未央宫里来么?”

张贺语塞,看着眼前与自己比肩的俊朗少年,眼眶居然阵阵发热,吸气说,“你年纪大了,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宫里,总要出门谋生路的。”

刘病已大抵能猜到张贺给他铺设好的所谓谋生之路,左右不过是到张安世府上当门客舍人。以张安世今时今日的地位,期待能到张府当舍人的人大约已是过江之鲫般数也数不清了,但刘病已并不傻,他用脚底板想也能猜到,张贺虽然的确是真心待他,可与他非亲非故的张安世却一向对他不喜,甚至还带了点点排斥性的反感。

受人恩惠千年记,内心深处他既不愿平白受张安世恩惠,也不愿日后看张安世的脸色求生活。

他正欲开口回绝张贺的好意,这时内者令突然从旁边冒了出来,猛地将张贺拦住。

“张令,我…”

“哦,欧侯令!”张贺立即换了副脸孔,笑容可掬地作揖,“何事指教?”

内者令不说话,眼角余光略略往刘病已身上一扫,张贺已明其意,对病已说:“我的意思,你回房去好好想想。”

刘病已点点头,知道两位大人有事商量,于是自个儿愁眉不展地回房,满腹心事。

内者令待病已走远,将张贺领到空旷的天井,将正在天井中扫落叶的两名中黄门支走,随后才顶着那张惨白的脸孔颤声说:“我刚才听说…皇后有喜?”

张贺轻咳了声,“是宣了太医令、丞两位去椒房殿,蔡少府本在家休沐,这会儿好像也回到官署等候消息了。不过,是病是喜,这事还不好说。”

“但愿皇后无孕…”

意外于一向老实敦厚的内者令居然会说出如此大逆的话,张贺忍不住出声制止,“欧侯令!”

但是今天的内者令却像是被邪魔附体般,白净光洁的面皮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轻微抽搐,他突然一把抓住张贺的手,老泪纵横,“我与张公共事少府多年,张公无论如何也得伸援手救我一救!”

他情绪激动,张贺不禁悚然动容,“你这是做什么?”

内者令抹去脸上的泪水,哽声:“陛下…陛下也不知道从哪听闻我家有个未过门的儿媳,他…他…”他又羞又愧,一跺脚,索性把话挑明,“昨日奉车都尉金赏来找我,语气柔和,我虽糊涂也不至于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他是暗示我将犬子的这门亲事退了!”

内者令的儿媳——不正是许广汉的女儿?

张贺大吃一惊,“怎会有此事?”

“可不就是。”

张贺摁住他的肩膀,安抚,“也许只是金侍中的意思。”

内者令喘了口气,“金赏娶的可是霍家的女儿…”

金赏若要纳妾,哪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他人未婚妻子?放眼天下,何等样的权势才能有此手腕及魄力?

张贺心中所想与内者令所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早已一致,只是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秋高气爽,但他背上却已然透出汗意。

内者令早已乱了主张,口不择言道:“陛下如今被管制得只能专宠皇后一人,又何苦为难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六百石小吏?要我欧侯家退婚,岂非耻我家门?我…我…虽是阉臣,却…却也不能这般辱我…”

张贺想到他一开始竟还说出“但愿皇后无孕”的蠢话来,明白他是真羞愤到了极致。张贺浸淫官场数十年,哪能看不透内者令羞愤背后还有那丝丝隐藏的惧怕。内者令也许是急火攻心,但他找上他的目的绝非仅仅是要找人诉苦发泄而已。

张贺心里隐隐猜到了,却不说破,只是不卑不亢地拱手问:“不知我能为欧侯令做些什么?”

对方原本羞愤的面庞顿时闪过一丝狼狈,讪笑着试图掩饰什么,再三踌躇思量后终是鼓起勇气说:“事已至此,我也没了主张…我、我思虑再三,只怕已无转圜的余地。所以…所以…唯有厚着脸皮求张令帮帮忙…”

“是要我出面去许家退了这门亲事?”

“是…是…”他唯唯诺诺,尴尬地低下头去,“许广汉是你的属下,若是你出面比较…比较好。”

那一刻张贺想起许家小姑娘甜美纯洁的笑颜,以及上官皇后同样年轻稚嫩,却仪态端庄的姿容。两个小女子年纪相仿,性情却有如云泥。

“用怎样的理由合适呢?”他问。

内者令搓手,“这…”

说实话肯定是不行的,张贺提议:“退亲不外乎嫌贫爱富,门户不当。许广汉徒刑之后只勉强做了个小小啬夫,自然无法再与欧侯家相匹配。”

“我…”内者令汗颜,最后狠狠心一跺脚,“也罢。这臭名说什么也只得我欧侯家扛下了。”对着张贺深深一揖到底,“谢过张公!”

张贺目送步履踉跄的内者令逐渐远去的身影,然后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个寂寥深深的宫苑内,果然无时无刻不存在那些不足对外人道来的丑陋与肮脏。

04、人偶

“怎么能这样?”欧侯家的退婚请求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般打得许家措手不及,许夫人红了眼,“我们不同意,这事绝不答应。”

瞥见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女儿,那张小脸木讷得像是傻了,许夫人心里一阵刺痛。

“不答应也没法子啊。”与妻子的暴跳如雷相反,许广汉只是懊恼,深深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无能,又怎会给女儿带来这等的羞辱?

“母亲,”平君嘴角抽了下,居然笑了出来,“这样很好。”

许夫人心如刀绞,女儿的笑容落在她的眼里怎么看都是强颜欢笑的表现,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女儿,痛不欲生地哭了出来,“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欧侯家啊!”

“母亲!”平君哭笑不得,内心满溢的兴奋掩藏不住尽数写到脸上,幸好许夫人抱着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否则一定又要误会女儿受刺激过深傻了。

下午病已来许家,才进门便被许平君悄悄拉到后院的厨房。平君的小脸红扑扑的,白皙的皮肤犹如水蜜桃般透出一层晶莹的光泽,才拢上厨房的门,刘病已便顺势拉住她的手将她拖入怀中。

“嗳——”她只来得及呼出这么一声,余音全被堵在了那个热切的深吻中。

病已的背撞在门上,薄薄的门板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但两个已经浑然忘我的少男少女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想我了吧?”

平君红着脸大口喘气,一颗心怦怦跳着,啐道:“才不。”

病已咧嘴笑得异常暧昧,“不想我,那是谁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拉我到这儿来?”搂着她的细腰,脸凑过去,额头相抵,用鼻尖轻轻磨蹭着她的鼻尖,嘴里轻轻对她吹气。

平君握拳捶他肩,“坏人。”

“你第一天知道我坏啊?”张嘴咬住她的嘴唇,舌尖沿着她双唇的轮廓慢慢舔舐。

平君气息紊乱,只能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舔舐一点点加深,逐渐变成吮吸,他的舌尖灵巧地撬开她的贝齿,滑入她的口内。

“嗯…”平君闭上眼,意乱情迷,浑身发烫。

“傻瓜,又是这样!”他用额头撞她,“吸气呀,你想憋死自己哪!”

她羞得把脸贴在他胸口,连喘气也不敢大声。

病已身上有股独特的味道,与父亲的怀抱不一样,每次被他这样紧紧抱住,她都会觉得心跳加快,难以自抑。他的胳膊比她粗壮,胸膛平坦强健,她特别喜欢贴在他胸口听他心跳的声音,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知道自己面前调笑她的坏家伙其实并不如表面来得轻松平静,他的心和她一样,跳得又急又响。

“病已。”

“嗯。”

“病已。”她伸出手臂反抱住他,深深吸气。

喜欢,喜欢现在的感觉,喜欢他身上的淡淡味道,喜欢…所以,想永远永远在一起,持续这样的喜欢。

“病已…”想象着以后也许能够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她激动得身子微微发颤,“你会娶我吗?”她抬起头来,秋水般的眼眸中闪烁着期冀的光芒。

病已微微一愕,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平君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急切道:“病已,欧侯家来退亲了。”

病已愣了好一会儿才完全理解她说的意思,“真的?”

“嗯,是掖庭令张公亲自来说的…不会有假。”

他欢呼一声,托着她的腰将她高高举了起来。那个瞬间,平君感觉自己像是被他捧上了云天,晕乎乎的却又说不出内心的甜蜜。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放我下来,头晕呢。”

病已大口吸气,将她放下后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张如花般的笑靥猛瞧,最终惹得平君不好意思地推搡他。

“做什么这么瞧人家?”

他狡黠地一笑,“平君,你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嫁给我了?”

她羞窘地踩他脚,想挣脱他,“胡说,明明是你缠着我!”

“那你是不想嫁给我了?”

“哼…”

“那算了!”他作势松开手。

平君急道:“你敢!”

病已想忍却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平君见自己又被他耍,又羞又恼,抓过他的手张嘴就咬。

“哇,你是兔子哦,又咬人!”他将她的两只手握住,高举过头顶,“信不信我也咬你?”

平君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他,果真像极了一只纯洁无瑕的小兔子。那样的目光实在太诱人,病已喉结滑动,忍不住低喝:“傻子,闭上眼,我——要咬你了。”

许夫人坚决不同意退亲,这门亲事是许广汉说定的,妻子的吵闹哭泣更加令他心生愧疚。他的仕途一波三折,大起大落,每次都令妻子替自己担惊受怕。他自认对不起自己的妻女,特别是这几年更因为收入微薄,无法令家境富裕,妻女无忧无虑。

许广汉在未央宫里几次到少府官署寻内者令,却总是落了空。内者令的有意回避,使得这件事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拖延下来。

往年临近秋末冬初,皇帝的身体便会变得十分虚弱,很容易便患上风寒。今年的情况更糟,未入冬便大病了一场,除了汤药,他基本没进过什么膳食。偶尔精神略好,稍稍用了点荤食,居然会呕吐不止。入冬后大雪漫漫,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八尺二的壮硕男子竟被折磨得骨瘦如柴。

霍光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段日子他连五日一休的假期也取消了,每天清晨天不亮便去南郊拜神替刘弗祈福,下午返回未央宫承明殿内处理政务,晚上则留宿在承明庐。而丞相王与御史大夫杨敞则被委派去宗庙祷告祈福,从长安城内的太上皇庙、高祖庙、惠帝庙到长安城南一里外的顾成庙,再到长陵、安陵、霸陵、阳陵、茂陵等陵旁的大小宗庙,都一一跑了个遍。

霍光镇守中央官署承明殿寝食难安,日夜担忧,上官如意则在椒房殿内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着病重的刘弗,不眠不休。这样的紧张阴郁持续笼罩着整座未央宫,十二月初六,奔波劳累竟使得丞相王一命呜呼。在这之后,整个冬季都卧躺在病床上的刘弗终于在众人的祈盼下平稳熬过了最寒冷的日子,病情慢慢开始有了起色。

腊日来临之际,许家忙着扫尘,许平君带着许惠将楼上楼下的房间打扫了个遍,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腊日前一晚许广汉会回家过节,所以平君特意将父母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病已、彭祖两人大清早出城踏雪赏梅,带回来两枝红梅,平君取了一枝养在陶罐里,一并搁在父母房中。

“姑娘,这花枝儿真好看。”许惠大大咧咧地凑近花朵,用力吸气。

平君笑逐颜开,“病已眼光好。”

她将床上的被褥掀开,准备替换干净的,不曾想被褥掀起时棉絮勾到一样东西,随着她抖开被褥的动作,那东西在房间内划出一道弧线,吧嗒一声掉到了许惠脚下。许惠弯腰从地上捡起,却是一个桐木人偶,人偶身上扎着七八枚绣花针。

“是什么东西?”平君笑问,难道母亲这么大的人也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不成?

“呀——”许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甩手将人偶丢开,手足剧颤,牙齿咯咯打着磕巴,“巫…巫…巫蛊…”

平君笑容骤敛,巫蛊是种诅咒的巫术,本朝律典明令禁止这种行为。但说起巫蛊之术,能叫人闻之色变,全因十五年前江充引导的那场巫蛊之祸所致。当时年老的先帝如同秦朝的始皇帝一般宠幸方士,梦想能够长生不老。先帝年迈体弱,不相信医术却只肯相信方术,认定是有人用巫蛊之术破坏他的长生之计,于是那个小人得志的江充在长安城乃至三辅京畿之地卷起了一阵血雨腥风的屠杀。那时候只要和巫蛊沾得上边的人无不祸及,最后这股风终于刮到了宫里,沾上了皇族贵戚,整个卫氏因此也被株连。

平君打了个寒噤,许家祖籍在昌邑国,虽然对当年在京畿发生的惨事没有太深刻的体会,但是住在长安城这么些年,听老一辈的大人们说起那场巫蛊之祸,无不谈之色变。

许惠咋咋呼呼的同时,许平君已冲上前捂住她的嘴。许惠被她眼中的凌厉神色吓住,呆呆地闭上嘴。

平君捡起人偶,她识字不多,人偶上刻的字她并不太懂。她心中惧怕,不敢深想,只觉一想起来便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匆匆一瞥后赶紧将人偶塞到了袖袋里,转身看着许惠。

许惠领会,急忙摆手,“不…我什么都没看到。”

许平君揣着那个人偶,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下午,她便在这种惴惴不安中度过。晚上尚冠里有大户人家在家中逐傩,病已出去瞧热闹迟迟未归,许广汉在房间里换衣裳,没过多久,平君便听到房里传出吵闹声。

她关照许惠在堂上布置食案,自己悄悄走到后室,耳朵贴在房门上良久,房间内突然寂静下来,但随之响起的竟是许夫人啜泣的哭声。

平君心里一紧,正待推门而入,许广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夫人哭道:“谁叫他们欧侯家欺人太甚?”

许广汉强忍怒气,最终化作长长的一声叹息,“把这些人偶都拿去烧掉,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不要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