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千秋年纪虽大,心里却明镜似的。自先帝崩逝,遗命大臣辅佐幼主,那时候尚有三人主控中朝官吏,出入禁中。如今中朝之势已经尽数落入霍光之手,皇帝在未央宫里已经虚长至十七岁,眼看便要成人,到时候若是循例亲政,皇帝借重百官之力一点点收回权力,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自然而然地会削弱霍光手中的权力。
百官以丞相、大司马、御史大夫这三公为首,自先帝用大司马取代太尉开始,三公逐渐变成了二府为主,自丞相以下便是御史大夫。如今桑弘羊已经死了,一旦田千秋从丞相位置上被拉下来,那么放眼整个大汉朝的中央军政,内外朝臣将尽数沦为霍光党羽掌控,到时霍光可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和先帝相比,当今天子虽然年幼,却也是个悟性极高的人主。因为和田千秋一样,年少的皇帝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如今能牵制住霍光的最后一点期望唯有老丞相一人矣。所以别说是坐车上朝,即便是抬,也要把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给抬到前殿上。
田千秋素有智谋,他把一切的算计与权衡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自先帝时他便开始做这个丞相,眼看着霍光的权势一点点扩大,霍光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清楚,但田千秋为人敦厚,不愿与人争执,只求自保。霍光的势力如日中天,他每次都尽量避其锋芒,也因为丞相的权力已不比汉初,丞相与皇帝之间隔了一个中朝尚书领事,他除了常朝,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而且这么多年下来,看霍光的情形,辅佐年幼的皇帝,并未做出对皇帝、对社稷不利的事来。
田千秋固有明哲保身的容忍之举,然而世事往往超出他的想象,不是他愿意容忍便能置身之外——这一年春末,侍御史突然重新调查侯史吴的案子。
侯史吴的案子是去年秋天时判的,当时廷尉王平与少府徐仁会审,认为侯史吴虽然庇藏过桑迁,但因为桑迁不是主犯,所以侯史吴的罪责可以依照六月颁布的赦令免罪。
侍御史将这案子重新翻审时提出,桑迁作为桑弘羊之子,虽没有主动参与谋反之事,然而此人知晓儒家的五经学说,精通《诗经》《尚书》《礼仪》《春秋》《易经》,如此有学问明道理的一个人,在得知其父谋反时,却不加以规劝阻止,其罪与父亲桑弘羊无异,而侯史吴更是曾当过三百石的官吏,所以他藏匿桑迁这样的谋逆主犯,是属于明知故犯的重罪。依照去年六月天下诏行的是赦令,而非大赦令,侯史吴的罪名理当不在赦免之列。
这个案子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朝堂上争论不休,从起初的翻案涟漪开始一点点扩大,最后竟演变成官吏上奏弹劾王平与徐仁,称其二人有包庇重犯之嫌。
田千秋作为徐仁的老丈人,以他的智谋,不可能猜测不到这场风波背后暗藏的杀机。为了女婿,也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尚未亲政的皇帝,当这场风暴席卷而来时,向来敦厚隐忍的老丞相,拖着残弱老迈的病体,力主为侯史吴辩护。为了让霍光没有反击的机会,田千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集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以及博士,在北公车司马门以公开公平的一种形式就侯史吴是否有罪这一项问题进行讨论。
“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未央宫承明殿内,霍光用尺简轻轻敲击木案,唇边露出隐晦的笑意。
张安世有些紧张,不由问道:“是否要加派兵卫过去?”
霍光反问:“以什么名目过去?是保护他们还是驱逐他们?你可别忘了那些都是什么人!是丞相,是外朝中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还有一群张嘴就会引经据典、博古论今的博士!”
霍光年少时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他和许多显赫的世家子弟一样,靠的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霍去病的提携,先帝的破格重用。这些年他的官位和爵禄越爬越高,权力也越滚越大,虽然他不懂得那些所谓的五经,所谓的高深典故,但他身旁却从来不缺这样饱读诗书的人才,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有学问的人脑子有多好使。
他缄默不语之时,一旁的杜延年伺机劝道:“官吏开释有罪之人,依照的也是常法,如果硬要揪住这点来诋毁侯史吴大逆不道,实属勉强。依我看,田丞相也并非故意要提出反对的意见,只是他平时便喜欢替下面的人说情,在百姓中素有威信。至于事先未和大将军商议,此举虽然无礼,但也要考虑到丞相年老体迈,做事难免无法面面俱到。大将军好歹顾惜他在位已久,又是先帝器重的老臣,这件事还是不要与丞相撕破脸,大家彼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这事真要闹大了,只会影响大将军的声誉。”
霍光忽然将手中的尺简丢了出去,那根竹简在空中转了个圈,准确无比地落入了对面一只铜壶之中。
当啷啷!尺简与壶壁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霍光冷笑,“小事化无?子孺,你觉得呢?”
虽是春末,但张安世却是汗流浃背。关于侯史吴的这件案子,霍光虽然没有对他明确说过原委,但以他对霍光的熟知,他绝对不会单纯得认为霍光会真的让这件事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为了这样的一件小事,天知道霍光在过去的一年中已经花了多少心思去撒网谋划了。
想来杜延年也不是没有察觉到这背后暗藏的玄机,只是杜延年尚有勇气敢对霍光加以规劝,而他张安世却只能站在边上战战兢兢得心跳加剧。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霍光瞥了他一眼,然后对身边的中朝官僚们说:“既然田丞相一定要弄出一个是非曲直来,那就让公卿百官们议吧!我们,就等着看那个结果好了。”
杜延年闻言愕然,一种不祥的预感占据心头,他不由扭头瞅了张安世一眼,发现对方早已面色煞白。
这场由丞相发起的百官公车门聚议整整持续了一天,刚开始的情况还好,晌午进食后众人的言论开始慢慢发生转变,最终以多数人认定侯史吴有罪的这个结论收场。次日,这个结果一经公布,霍光随即以廷尉、少府弄法渎职之罪下令将王平、徐仁投入狱中。
四月,徐仁在狱中自杀,王平与左冯翊贾胜胡被判腰斩。
02、变化
徐仁的死让许多从政官吏为之心颤,而对于许广汉来说,他出狱后能快速重获起用,在宫中暴室担当啬夫一职,少不得是受了张贺与徐仁的恩惠。如今徐仁因为断错案子获罪,虽然他已畏罪自杀,但许广汉仍是吓得不轻,整日提心吊胆。
“你说他怎么那么倒霉呢,居然还能摊上这样的事。”欧侯内者令一边喝酒一边欷?,因为是儿女亲家,他和许广汉的关系这几年一直不错,两家也走得很近。欧侯令的品性还不错,只是喜好杯中之物,在少府官署时不方便饮酒,他便常常到暴室来找许广汉对饮。
“只是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指派谁来当这个少府。”少府管着皇帝的衣食住行,大到山海地泽的收入,小到一针一线,事无巨细都得想皇帝所想。都说大司农掌管着江山社稷的经济命脉,那么少府则是掌管着皇帝私人的经济命脉,不是贴心能干的人根本无法掌管得过来。
“陛下?”欧侯令的双颊通红,忍不住摇手笑道,“你这人,真不知道是真天真还是装糊涂,这事由得了陛下挑挑拣拣的吗?天子称帝近十年,你我在宫里那么久了,你见过陛下提拔过一名官吏没?他身边最得宠的莫过于侍中金氏兄弟,可谁不知道金家能荣宠到现在,靠的全是大将军的关系。奉车都尉可是大将军的女婿…”
许广汉慌张得四下张望,生怕隔墙有耳。
欧侯令笑道:“说到女婿,我那儿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来,显得万分愉快,“前几日我回家,那傻孩子哭着对我说他晚上做梦,梦到了乌七八糟的东西,结果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又尿床了。他都十三岁了,哪里还能尿床?我抓着他一问才知道…嘿嘿,这小子好歹算是大人了。我想着,等再过两年,便让他娶了你女儿,等这件婚事一成,我也就了无牵挂了。再过几年,等小夫妻给我添个乖孙儿,我便辞官回家抱孙子…”
他喋喋地说个不休,许广汉的思绪却早飘远了。欧侯令的话提醒了他,令他突然想起刘病已来,这孩子从去年年底就开始变了嗓子,这之前他一直在作室服刑,也不曾留意到病已身体上的变化。
也许,也该替那孩子找门亲事了。
“咯咯!咯咯!咯咯咯…”
“上!上!上啊——”鸡毛蓬飞,张彭祖恨不能跳进篱笆内替两只斗鸡打上一架。
王奉光乐呵呵地摇着一柄羽扇,坐在高台上瞧着热闹。因为喜好斗鸡,人们送了他个外号,称他为斗鸡翁,又将这间房舍称为斗鸡舍。这间斗鸡舍临近长安,却少了城内诸多管制的拘束,所以三辅这一带的不少贵族都爱上他这儿来玩。
“彭祖!”辰时正——平时这个时辰刘病已早该来了,“你是不是又逃学了?”
张彭祖喘着气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哪能啊,今天不用上学。”
王奉光奇道:“不用去学里,那为何不见病已?”
张彭祖忍俊不禁,大笑道:“说来才好笑呢,有个和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女孩儿,因为不喜欢他赌钱玩耍,所以跟他生闷气,不理不睬的都快一个多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病已挖空心思要哄她高兴,可她偏偏不领情。”
“哦?”王奉光来了兴致,“他这么在意那女子,可是他心上之人?”
“心上?我看说成是心尖儿也不为过。”张彭祖笑得甚是促狭。
王奉光颇为失望,但转瞬便又笑了起来,顺着彭祖的话半认真半玩笑地打哈哈:“我本来瞧他为人不错,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呢。”
张彭祖一下子给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什么?你的女儿?哪个女儿?”
王奉光以为他是在质问自己,不大好意思地解释:“我女儿虽然曾经许了两回人,有点那什么…唉,不过这纯属巧合,我女儿命好着呢。我请方士算过,说我女儿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
张彭祖不觉阴沉下脸来,“你觉得病已和你女儿相配么?”
“我…我女儿哪点差了?论才貌,论家世,哪点配不上刘病已了?我瞧得上他,那是他的福气。”
张彭祖气鼓鼓地扭过头,目光死死盯在门外的一棵桑树上。
王奉光越说越心虚,他相中刘病已,一来是因为觉得和他投缘,二来是因为刘病已虽然一文不名,好歹还有个皇亲宗室的身份。自己的女儿若要再许人家,无论如何是不能指望再往上高攀了,像刘病已这样空有光鲜外表的皇族子弟最为合适不过。
但这小算盘只能在心里盘桓,万万不能如实说出口,所以他拼命夸赞女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张彭祖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王奉光把话全说完,他突然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病已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堂下逗狗玩。
许家养的阿黄刚产下一窝小狗仔,平君怕小狗冻着,特意把它们母子从厨房挪到堂下,在庑廊的一角向阳处安置了狗窝。
一共四只小狗,都还没开眼,只有巴掌大小,拱在母亲的怀里啜奶,不时发出叽咕叽咕的声响。阿黄十分警惕,只要病已的手触碰到小狗,它就昂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真是小气!小气!小气!”他恶狠狠地瞪了阿黄一眼,“早知道以前就该屠了你烹来吃。你和你家主子一样,小心眼…”
“呜呜——”阿黄的叫声愈发急促,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他的手打转。
“你说谁小心眼?”平君手里端着盆站在他身后冷冷地问。
病已吓了一跳,回头的同时扯出一抹讨好的笑容,“我在骂狗呢,当然不是说你,你哪能跟狗比呀?”
平君愣怔了下,随即琢磨出味来,怒道:“你说我不如狗?”一跺脚,连盆带脏衣裳一起丢了过来。
他跳起来避开木盆,却没躲过一件衣兜头,他也顾不得拿开头上的衣,大叫一声:“平君!”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你放开我!”
病已蒙着头只顾搂紧她不放,口中叫道:“你绝对不是小狗,我是…我是,汪汪,汪汪汪!”仗着有衣裳遮盖,他索性没脸没皮地耍起了无赖。
平君被他抱住,只觉得手脚发软,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一颗心怦怦直跳,“你…你不要脸…”
“你有看到我的脸吗?”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他把脸凑了过去,几乎贴到她的鼻尖上,然后学着阿黄那样一个劲地嗅鼻子,“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刘病已!”她提高声音强作镇定,“你在外头就是这样疯疯癫癫地与人结交么?”
“君儿…”他忽然变了语调,可怜兮兮地把头搁在她的肩上,胳膊却勒得更紧了,“你别生我气了,我最可笑最丑怪的样子你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不解气的?”
十四岁的少年正处在成长阶段,嗓子由原先的稚气清亮逐渐转换成现在的粗犷浑厚。
自打平君初潮之后,她耻于男女间的亲昵,加上两人的喜好也日渐拉开差距,所以像今天这般的举止已是少有。
变声期过后,病已的声音增添了一份低醇厚实,之前还未曾觉察出有多大的区别,如今靠在怀里,近身听他撒娇似的哄着她,那声音钻入耳中酥酥痒痒,竟让人抑制不住地全身发麻。
平君从未有过如此惊悚的感觉,一时惊惧莫名,双手虚软地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颤道:“你放开我。”
“不放!我才没你那么傻呢,一松手你估计捡了盆又得来砸我。”他笑嘻嘻地抬起头,“先替我把这衣裳拿开,憋得我胸闷气喘…”
柔软的布料从他头上缓缓滑落,衣裳掉在地上,明亮的光线在一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眼前是个双靥嫣红的少女,剪水双眸,红菱般的双唇欲语还休似的微微撅起。
他低头看着她,她微侧着头,用余光偷觑他。
她很瘦,很小,瘦小到他仅用一双手便能环住她的腰身,这是从什么时候起产生的变化?在他记忆里,平君虽然小,却绝不至于瘦。小时候她总是披着齐整的长发,圆圆的脸蛋,肥肥的小手,滚圆的身体带着股诱人的奶香,那个娃娃般可爱女孩儿,傻傻地冲着他撅嘴一笑。
这一切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可眼前的又是谁呢?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平君吗?他的双手下意识地顺着她纤细的腰身上下摸索,掌心下是炙烫的体温,以及高低起伏的曲线。
并不是真的瘦了,只是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病已的眼睛里似乎烧着一把火,那种迷茫却又灼热的眼神令平君的心跳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心里的恐惧感渐渐压倒了那种无力感,终于在他越变越骇人的注视下,趁着他低头缓缓贴近的间隙,她踮起脚尖,猛地张嘴一口咬在他的耳朵上。
“啊——”刘病已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捂着耳朵连连跺脚。敏感的阿黄受到惊吓,终于按捺不住从窝里跳了出来,龇着牙冲他狂吠猛扑。
病已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平君见他被阿黄撵得满院子上蹿下跳,狼狈不堪,一时也忘了生气,笑得直不起腰来。
03、卫霍
这一年刚入冬,在先帝时臣服归顺汉朝的乌桓遭到匈奴的攻击。霍光询问护军都尉赵充国的意思,赵充国认为蛮族相争,不必答理。
而在霍家的一次家宴上,霍光却对女婿范明友这么说:“这次我打算让你领兵去乌桓平乱。”
霍光的话才说出口,范明友还没应声,他的妻子范夫人已经着急地问:“为什么?不是说这是外邦自己的事,我们不需要插手吗?”
范明友拖住妻子,小声说:“父亲大人自有他的打算。”
范夫人委屈地红了眼,“父亲难道打算要女儿守寡么?辽东那么冷的地方,冬天寸草不生,滴水成冰,我听人说那里遍地是吃人的鬼怪…”
霍光叱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整天满口胡话,说出去也不怕人耻笑。”
范夫人是霍光的庶出女儿,生母在家并不得宠,霍光的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却有无数个。她不敢和父亲顶嘴,心里想着死去的大姐,那是父亲发妻东闾氏嫡出的长女,父亲对上官家清算时也不曾留过什么情面。她胆战心惊地察看父亲的脸色,希望能猜度出一二分的用意,可惜不能如意。
霍光随即把房内的妇孺全都遣了出去,范夫人忧心忡忡坐在园子里发呆,没多会儿眼睛一黑,有人从背后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嗲声说:“猜猜我是谁?”
范夫人现在哪有心思陪小女孩玩这种游戏,不禁嗔道:“成君你少烦我,自己到别处玩去。”
手松开,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嘟着嘴从她背后绕出来,“五姐你少拿我当撒气的箭靶子!”
那女孩年纪虽小,但唇红齿白,眉目灵动,生得一副美人坯子,特别是那双眼,瞧人时带着一股子倨傲的神气。论年序,范夫人自然比她年长,但她说话的语气反倒更像是把范夫人当做晚辈似的,浑然没把长幼之分放在眼里。
范夫人虽然气噎,却也清楚这个妹妹在家中的地位。霍成君不但自身长得比其他姐妹标致,更关键的是她的生母显夫人早已今非昔比——霍光在原配夫人东闾氏过世后将其扶为继室。虽然大家都是父亲的女儿,可现在这个妹妹算是嫡出,而自己却仍是个不招人疼的庶出女儿罢了。
霍光自然不会知道女儿在背后腹诽他的心思,这个时候他正在房里细细叮嘱范明友出兵的细节。
“这次你带了霍禹一同去…嗯,还有张安世的长子张千秋,也一并随征。”
范明友唯唯诺诺,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却稳稳落了地,老丈人能让独子跟自己同去辽东打仗,说明这一去非但没有危险,反而有说不尽的好处。范明友嘴上未说,脸上也已逐渐笑了开来,“我一定不辜负大将军的期望,叫那些捣乱的匈奴人看看我们汉军的威风。”
霍光拈须浅笑,在众人发出的轰然笑声将歇的同时,语不惊人地淡淡说了句:“这次出兵不可空手而还,如果匈奴人从乌桓撤离,无法追击,那便就地攻打乌桓。”
笑声顿止,房间里一片死寂。
范明友暗地里狠狠地倒吸了口冷气。
范明友任度辽大将军,率两万出兵辽东,受到匈奴重创的乌桓没等从残局中恢复过来,又被汉军以迅雷之势迎头痛击。汉军除斩杀了六千余人外,更砍了乌桓三位大王的首级。
汉军凯旋之时正是十二月的岁末腊日,霍府上下喜气洋洋,皇帝甚至在未央宫设宴为范明友等人庆功。
宴后,霍光把自己的儿子叫到承明殿,因为这是霍禹第一次领兵出战,做父亲的他怀着某种难言的情愫,按捺不住兴奋地细细询问儿子行军打仗的战斗方略、山川形势等等细节。
霍禹哪里会在意这些东西,无论霍光问什么,他都是摇头说不知。最后问得烦了,霍禹忍不住叫道:“这些事都有行军文书负责统计,你若是要了解这些东西,把文书叫来当面问就是了,为什么非揪着我来问呢。”
霍光气噎,脸色刷白,竟而对儿子露出前所未有的厌恶之色。霍禹不解,再要出言不逊时,身旁的张千秋一把把他拽到身后,打圆场说:“大将军要知道什么,我来代答就是。”
张千秋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这一点似乎从他祖父张汤那一代便形成了张家独有的优点,并延续继承了下来,无论是张安世还是张千秋,记忆力皆是超群。张千秋为了替霍禹脱困,说不得只好将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谈到作战时的山川地势,他更是拿笔随手在缣帛上画了出来。无论霍光问什么,他皆能对答如流,令承明殿内的臣僚们为之侧目。
霍光漠然地听完张千秋的叙述后,斜眼瞄了霍禹一眼,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叹气说:“霍氏世衰,张氏兴矣!”
为了这句话,霍禹直到离开承明殿后仍是气愤难平:“你说他为什么老爱拿这种小事来为难我?我不信我哪里真不成材了。和他比起来,我这个霍家的不肖子孙好歹还念过诗书。说什么‘霍氏世衰’,好像我是个败家子似的!”
张千秋劝道:“大将军也没说你什么,你又何必动怒。再说,哪有儿子和父亲生气的道理?”
霍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好歹我这回也随过军打过仗了,比起他这个大司马大将军可是更名副其实。”
幸而殿前的阶梯上空无一人,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张千秋素来知道霍禹的脾气,因为是霍家的独子,从小娇宠惯了,如今随着霍光的权力越积越大,他除了对自己的父亲还稍许有点忌惮外,在外早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霍禹在前头走得飞快,张千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石阶踏到最后一级,张千秋忽然若有所思地提了句:“我琢磨着你父亲的意思…难道是希望你成为你伯父那样的人杰?”
“谁?我伯父?”他第一个念头首先想到的是堂兄霍山的父亲。
但张千秋马上打断了他的猜测:“是你父亲的另一位兄长——冠军侯霍去病!”
霍去病是霍光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先帝废后卫子夫的亲外甥。但霍去病是个私生子,母亲卫少儿与霍光的父亲霍中孺私通生下了霍去病。从小到大,霍去病都随母姓,跟着姓卫的一大帮子亲戚生活在一起。直到他年纪轻轻就官拜大司马骠骑将军,封冠军侯,才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霍去病便找到了霍家,带着万丈夺目的光芒认下了霍中孺这个父亲,给霍家购置了大片田地房产以及奴婢,甚至还把十来岁的异母弟弟霍光从老家接到了繁华的京城长安。
霍去病这个人军功显赫,因为去世得早,在汉人心目中几乎成为了一则传奇般的存在。霍去病死后多年,霍光从原来霍去病帐下的一名郎官做到了孝武皇帝的奉车都尉一职,甚得先帝宠幸。可霍禹记事起听得最多的,却仍是那句,“这可是冠军侯霍去病的侄子!”
霍去病,霍去病…或者更该叫他卫去病才对!
霍禹冷笑,“卫家已经垮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冠军侯也早就绝后无嗣了。现在若让我回想卫家种种,只记得他们的卫太夫人倒是个风流人物,也只得这般的人物才能生得出卫子夫这样的美人来。”
卫老夫人生了三子三女,倒有半数是与不同的男人私通所生,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乃是私生,当年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亦是私生。霍禹只字不提与卫家有关联的卫、霍两位将军攻打匈奴的赫赫战功,却反拿私情、外戚说事,且口吻不屑。
张千秋机敏,如何听不出霍禹言语中的讥讽,他心里不能苟同这种观点,面上却并不说破。
霍禹仰头看了看碧蓝无瑕的广袤天空,深吸一口气,环伺这座巍峨高耸、飞檐林立的未央宫,豪情勃发地笑道:“卫家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是姓霍的在主宰这里的一切!是我们——霍家!”
04、专政
“当初我与丞相一同受先帝遗诏,辅佐幼主,如今我治内,丞相治外。丞相贤明,受百官敬仰,还请多多保重身体,日后朝内尚需老丞相多加教导督促,使我不辜负天下。”
“这个…咳咳,只能靠将军自己多加留意,便已是天下幸甚!”
寒风呼啸着从前殿的玉阶下逆袭而上,田千秋佝偻着背,由两人搀扶着下了一级级的玉石台阶。
霍光站在殿门前,居高临下地目送他上了小车,沿着章台街驶出了未央宫。
这是田千秋最后一次入未央宫参朝,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帝,坐在路寝大殿上,提出他的最后一条建议——奏请皇帝及冠。
退了朝,金建给皇帝换上常服,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每天不是歌舞杂耍助兴,便是去掖庭与后宫姬妾厮混。
皇帝的日子似乎每一天都那么地悠闲,又似乎每一天都那么地重复。
金建见皇帝呆坐了一个晌午,连午膳都未曾用过,不禁有些焦急起来,几次欲入内提醒,却都被金安上阻止。
“为了这事伤脑筋,真不值了。”金建叹气,“老丞相也真是,提什么让陛下及冠,为何不索性挑明了让霍光归政?”
金安上像看怪物似的瞟了他一眼,“哥哥你既知老丞相的用意,为何独独不体谅老丞相的难处?”
经过那场“公车门坐议”事件之后,稍有些头脑的人早嗅出这会儿朝堂上的这股风是往哪边倒的了。丞相垂垂老矣,领率九卿百官之职,却没法令那些官吏的心向着一处使。那些人一个个都顺着霍光的心思揣摩,最终到底是断出了一个令人惊叹的结局。
人心所向,无力回天,到如今天下社稷的维系,真的只在霍光的一念之间了。
元凤四年正月初二,元旦朝拜后的第二日,当着诸侯王与百官群臣的面,汉朝第六位天子刘弗行及冠礼,时年虚龄十八。
就在刘弗行完及冠礼后数日,丞相田千秋薨逝,王擢升为丞相,王的御史大夫一职则由杨敞取代,而在此之前取代徐仁担任少府一职的也同样是将军幕僚出身的蔡义。至此,京畿三辅、宫廷内外皆以霍光马首是瞻,大小政务的决定权尽数掌于霍光一人之手。
刘弗虽已成人,霍光却丝毫没有要归政于皇帝的意思。于是这一年五月,孝文皇帝祭庙正殿突然失火,上至皇帝下至百官皆着素服,花了六天六夜灭火抢修,太常江德以及庙令丞、郎、吏,被弹劾大不敬之罪。
京畿人心惶惶,民间传言说是霍光摄政九年,先帝本是让他仿效周公的,可他现在却全无周公之德,孝文庙之所以会着火全因天谴所至。
“现在民心浮动,这已经不仅关乎京畿之地的祥和安宁,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这些流言飞语扩散,传到藩王的耳朵里,这毕竟不利于大将军的声誉。”
面对臣僚们的建议,霍光非常有耐心地一一听取。
“大将军虽然问心无愧,但与刘氏宗亲们的关系还是多多结交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