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跳出来,显得你特别懂事是吧?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一个唱戏的,不好好在戏台上呆着,在医院里唱的是哪出戏?怎么?还等着我给你鼓掌叫好吗?滚开,你碍着我的眼了!”
“洪澜!”罗浮生一贯宠着她,但是他发起火的时候,自己惧怕他甚至比惧怕父亲更甚。“你只是我妹妹而已。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骂!”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洪澜哪里抹的下这个面子,将食盒一把掼到地上,跑走了。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也溅湿了两人的衣角。
天婴叹了一口气。“何必呢。”
“这是我洪帮的家事,不劳天婴姑娘费心。”一句话也将她推远了。罗浮生闭眼按了按眉心,脸上露出疲色。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如何。那句天煞孤星的批命似乎总在无形中操纵着他的命运。
“天婴!”刚做完一台手术出来花园透口气的许星程看见凉亭里两个熟悉的身影,高兴的朝他们招了招手。
“你过去吧。叫罗诚过来接我就行。”罗浮生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天婴踌躇了一下,还是向许星程走去。罗诚一直就跟在两人不远处,天婴同他嘱咐了一声,就和许星程一路走了。
“刚发生什么事了?花园里怎么弄得一片狼藉。”
“洪澜刚来过。”天婴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
许星程也知道洪澜是个什么性子,猜到了七八分。他拉住天婴。“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
因为他的话,天婴僵硬的面色慢慢缓和过来,牵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谢谢你。”
此时,段天赐正扶着九岁红走进花园,师兄弟们拿着收拾好的行囊跟在后头。刚他们遍寻天婴不到。竟在这远远地看到天婴被许星程拉着手。
九岁红脸色阴沉,段天赐也是尴尬极了。
几个护士闲扯着碎嘴,走过九岁红和段天赐。
“诶,看到了吗?这个姑娘也跑走了,真是够热闹。我刚在楼上的窗口看的清楚,那个洪家大小姐也是笑着来,哭着走的,好像为了这个姑娘跟在住院的洪帮少当家闹翻了。”
“是啊是啊,我也看见了,听说这少当家还是为了救她才中枪的。真帅啊。”
“可是我怎么总看到她跟许医生在一起呐?许医生他们科的小护士都说她是许医生女朋友的。”
“啧啧。别看这姑娘长得人畜无害的,却把两个男人弄得团团转,真是有本事!听说还是个唱戏的,难怪戏作的这般好。”
几个护士笑作一团,走远。
此时,九岁红已经铁青了脸。
段天赐赶忙解释:“爹,您别听她们乱说,天婴绝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我们走!”九岁红没叫人去喊天婴。
“爹,我去叫妹妹一块。”
“不准去!我一分钟也不愿意在这医院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我这张老脸都要被丢光了!”
九岁红一个人愤然离去,不让段天赐扶。
第二十九章 梨本未来
头顶的风扇呼哧呼哧的旋转着,木板地上铺了一层薄竹席。一双宽大的赤脚正踩在上面。
“嘿哈。”随着一声气沉丹田的吼声。一把军刀凌空斩下,停在胡奇的眼珠子前。
这是一个习武人的练功房,贺真吾穿着一身和服正在习练日本剑术。随着军刀从眼前挪开,胡奇抹了一把汗,悄悄走到贺真吾身后不远处,静静站着。
贺真吾是胡奇的救命恩人,那晚洪帮的人将他狠狠的毒打了一顿后投入海中,被路过的日本商船救起。商船的主人便是贺真吾。
贺真吾听上去是个中文名,但却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原名好像叫贺阳真武,胡奇只隐约听谁提过。贺阳宫在日本算是个皇亲国戚的姓氏,贺阳真武以前是个小提琴家,为天皇表演过的那种。
后来开通了日本至中国的鸦片运输航线,他就被任命来护送商船。明里这是民间私营活动,实际上也是日本天皇政府背后支持来中国敛财的。日本本土称他们商队叫“红丸会”,贺真吾带着红丸会来来回回中国跑了四五年了,算是个中国通,取了个谐音的中文名:真吾,真正的自己的意思。中国人都叫他贺先生。
贺真吾将军刀放回刀架上,再对着军刀俯身一拜,这才算彻底收势。胡奇恭敬地递上毛巾。“贺先生,上次多亏了安琪小姐给我们提供的情报。我们才没有找错人。可惜上次没把那小子打死,算他命大,我们要不要继续行动?”
贺真吾仔细的擦了擦手:“等等吧。”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民国,吸食鸦片几乎已是一项全民运动。英国,日本,东印度与北洋政府官员,当地黑帮,钱商们勾结纷纷抢占着鸦片市场份额,造成大量白银外流,国家积贫积弱。这个情况持续到民国政府建立依然没有得到缓解。
对于贺真吾而言,原本在中国卖阿芙蓉本少利多,还很受中国人欢迎,是个肥差。但近来民国政府内阁商业部的部长林道山提出公烟令,要将鸦片的进口和贩卖权垄断在政府手里。禁止民间贩卖私烟。
他的儿子经济司的科长林启凯更是四处奔走试图用《国际法》中有关各国禁止违禁品的条例和保留宣战的权利与各国使者谈判,请求长官对鸦片交易进行干预。
这一下子,风声鹤唳。鸦片进口需求一下子收紧了许多。作为经济最发达的港口城市,上海更是走在响应政府试点的最前列。虽未见得新政最终能坚持多久,但当下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原本这些也不关罗浮生的事,但巧就巧在贺真吾的商船正是在罗浮生的码头上货。罗浮生和林启凯是何等关系,想必林启凯早就拜托过他严加排查来往货船。
所以当知道贺真吾的船上运的是鸦片时,罗浮生二话不说就扣下了整船货,说是等政府政策彻底明了后再行处置。
贺真吾知道洪帮垄断着整个大上海的码头,得罪了他们,到时候折的可不止一船货,后面的货还陆续有来。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只有挨个去打点洪帮里说得上话的几位人物。
洪正葆那里的意思是既然码头已经交给了罗浮生,他就不干涉了。其他几位叔伯收了好处都是帮着贺真吾说话的,只有罗浮生咬死了不松口,他在洪帮的大会上拍着桌子说:“于私,林启凯是我兄弟,他是要成大事之人。我就算不能帮衬一把,至少不能为虎作伥,让他腹背受敌。于公,日寇侵我中华,用阿芙蓉荼毒百姓,牟取暴利。如若以我辈开了受贿先河,我华夏黄土千千万万的后辈将永世沉沦在鸦片中不得翻身!这货我不会放,他红丸会的货再来一船就扣一船!”
这话当然原封不动的借由受贿之人的嘴传到了贺真吾的耳朵里。贺真吾对此愁眉不展。一直在红丸会商会住宅里养伤的胡奇献出了一策。
杀了罗浮生,万事皆可迎刃而解。他知道他原先的老大,青帮杜文达埋了眼线在美高美监视罗浮生。便替贺真吾搭线,买通了那个内应舞女安琪。
那晚的舞会因为是化装舞会,大家都带着面具。混进去的杀手一时找不到罗浮生,不敢妄下杀手。
安琪一直陪在许星程身边灌酒,也是有心逼罗浮生现身。果不其然,罗浮生过来劝阻,还将许星程带去了洗手间。这下她就摸清了罗浮生当晚的穿着和位置。
洪澜让她跟着去洗手间,她趁机将情报传给了杀手。可没想到罗浮生和许星程换了一身装束出来,差点就阴差阳错杀错人了。好在安琪机灵,从罗浮生甩开她去邀请那个戏子跳舞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才是罗浮生。
可惜的是,千算万算没想到那个戏子还插了一脚进来。弄得杀手乱了分寸,一枪打偏了。留了他一命。
胡奇自是不甘心的。“贺先生,这事就作罢了吗?罗浮生可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贺真吾缓步走进内间,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黑色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小提琴。胡奇虽没见过,但也猜想的出是件西洋乐器。“硬骨头有时候不能硬啃,得软化。”
门口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淡粉色樱花和服的女人踏着小碎步移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列的侍女。为她脱去木屐,铺上软垫,焚上熏香。她这才走进来,向贺真吾请了个安。她行的不是日本的礼仪,而是中国的礼仪,深门大院的大户小姐们都是这般仪态。
胡奇都看呆了,虽然女子用一块薄纱蒙着面,看不真切面容。但那浑身的气度和一开口就让人酥掉的声音实在让他挪不开眼。这就是那种如果能得到,让男人即刻去死都愿意的女人。
贺真吾见胡奇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心内不快。“放肆!梨本殿下岂是你随便窥视的。”
这名号震得胡奇又是一阵腿发软。让贺真吾叫殿下的,那面前这位岂不是位公主。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多看。
“你先下去吧!”贺真吾挥挥手,胡奇就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梨本未来确实是位货真价实的日本公主,她的母亲是贺阳宫的姐姐,嫁给了当今天皇的一个表弟。搁在咱中国就算是亲王府的格格之类的人物,虽不是皇室嫡亲,但也身份尊贵。
又因梨本未来本人姿色出众,修养过人而在日本国内享负盛名。此番前来中国,正是替舅舅分忧。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中国,她为这里的地大物博,文化渊远而陶醉。但又在心里瞧不起这里的男人,少了血性,净是些躺在大烟床上失去脊梁骨的东西。
所以当她听说罗浮生这个让舅舅伤透脑筋的上海男人,她就主动请缨来了。男人嘛……不都是那一个德行。
胡奇还未走出院门,还能听见室内传出小提琴悠扬的曲声,间或夹杂着女子的笑声。那笑虽克制,但也张狂。
第三十章 惩罚
隆福戏院外,天婴主演的戏曲海报悬挂在显眼位置。天婴在台上一个帅气地亮相,下面的观众叫好着拍手。
戏院马老板站在一边,开心地点头。这时洪澜拿着鞭子站在两旁座位的走廊中间,一鞭子甩开来。“好什么好!我说唱得一点也不好!”
说着,一个跃步跳上了舞台。
众人议论纷纷。来给罗浮生录新戏的罗诚在人群中也看到了洪澜,吃了一惊。
“这是谁呀?”
“这不是洪家大小姐吗?”
“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一片议论声中,戏台上的天婴却没有断下来,继续念白自己的戏词。
洪澜却推开了本来要接天婴对手戏的人,向天婴伸出了鞭子。天婴不甘示弱,顺势用自己的道具刀抵住了洪澜的鞭子。两厢眼神接触,电光火石,互不相让。
九岁红和段天赐在侧幕的都看的分明。
段天赐焦急的问道:“爹……要不我去……”
九岁红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该让她长长记性。”
戏院马老板看清来人,愁坏了。在舞台边拍着大腿。“哎呦,我的姑奶奶们诶!天婴你快放下刀呀。”
洪澜目中无人惯了,天婴也不是听得进劝的人。两人竟然在舞台上就着道刀具和鞭子过起招来。下面的观众反倒觉得是好戏一出,叫好起来。
天婴终归比洪澜武功好,几招下来,洪澜站不稳,摔在了舞台上。罗诚一惊,计上心来。
“在医院我已经百般忍让,但在这隆福戏院,戏大如天,在场的都是花了钱进来看戏的,还请洪大小姐自重,别打扰了来看戏的观众。”
“打扰?好,那今天算本姑娘包场了,你们台下买了票的,我双倍退还!我还就想跟你演演这出戏!”
洪澜正要站起来再战,突然罗诚从台下冲上来一把抱住洪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在她身上。“大小姐,大小姐!”
“罗诚!把你的爪子从我身上拿开!别拦着我。”
“不是,大小姐,我哪敢拦着您啊。您听我说,生哥伤情复发,你快跟我去医院看看他吧!”
“什么?”洪澜大惊,放下了执鞭的手。天婴也面色凝重的盯着罗诚。“严重不严重?”
罗诚焦急地猛点头。
洪澜气急败坏的对着空气甩了一鞭:“那还不快走!”
天婴听了,也有些担心。正犹豫着戏结束要不要去医院探望一下。罗诚却回头,对天婴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天婴会过意来,点头致谢。又对台下观众鞠躬致歉。
鼓点儿再次响起,天婴继续没唱完的戏。
九岁红脸色阴沉,段天赐不敢多言。
戏结束后,天婴撩开后台的帘子进入,看到九岁红正襟危坐,段天赐站在他的身后。
天婴愣住:“爹!您怎么来了?才刚出院就这么辛苦作甚。”
九岁红大怒:“我要是再不来,是不是这隆福戏院的房顶都要被你挑破了?!”
天婴看九岁红真的生气了,却不得要领:“爹,我怎么了?”
“怎么了?你心里清楚,在医院丢人现眼还不够,居然把祸惹到了这戏院!”九岁红被气得不行,嘴里挤出两个字。“回家!”
九岁红说完先走出了后台,段天赐担忧地看了看天婴。天婴只能和段天赐跟出。
这时许星程的车子开到戏院门口。正好看到天婴,同她打招呼:“天婴!”
“你怎么来了?”天婴正想走上前多说几句,九岁红拦住了她的脚步。
九岁红走过去,挡在二人中间。“抱歉,许公子,您来晚了,戏已经散了。您要是想看咱们的戏,明日请早。”
许星程听出话里有话,心想老人家想必是为了前几日舞会的事在生闷气。天婴想为他辩解两句,才开口叫了声爹,就被九岁红给呵斥了回去。
九岁红转头对许星程时仍是和颜悦色,但那笑容是刻意堆砌的虚伪,明明白白的写着不耐烦。“许公子,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我正好顺路,送你们吧。”
“我们命贱,怕弄脏您那高级轿车,早点回去吧,请了。”九岁红做出逐客的姿态,许星程也不好意思再多说。
九岁红说罢径自上了黄包车。天婴在原地不动,段天赐拉着她上了黄包车。黄包车慢慢地跑起来,九岁红的车在前面,天婴和段天赐的车在后面跟着。
天婴回头看了看许星程,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满是不舍和无奈。他看着天婴的车子消失在街角,在原地伫立良久。
回到戏班大院,九岁红坐在正堂里,段天婴跪在堂下。段天赐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的递给九岁红。九岁红没有接,段天赐只好把茶放到了桌子上。
九岁红一掌拍向桌子,杯子一晃,天婴一个激灵。“看来我住院的这些天,你们的日子过得很逍遥啊!”
段天赐也赶紧跪下:“爹,您别责怪天婴,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有当好大师哥,没看好她,您罚我吧。”
天婴不要哥哥替她顶罪:“爹,您罚我吧,戏大如天,今天因为我耽误了戏,是我的错。”
“你以为你只这一桩事让我气成这样吗?”天婴懵懂抬头,看向九岁红。不知还有哪里做的不对。
“我问你,我出院那天你在医院都做了什么?”
天婴语塞,看向段天赐,段天赐避开天婴的眼神。天婴一下明白了什么,原来爹是为了这个在生气。“我去看受伤的罗浮生。”
“为什么要去看他?”
“因为他为我受了伤。我那天出院就顺便去和他告别。”
“你去哪儿了,他为你受的伤?”
“美高美的舞会。许医生约的我。”天婴一五一十的答道,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咱们唱戏的,别人越是看不起你,你越是要自爱自重。你倒好,同时和两个男人暧昧不明,你可知道那些护士是怎么说你的?”
“爹,什么叫暧昧不明,我没有!许星程是我的朋友,我去看罗浮生只不过是为了感谢他救了我,我跟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别人要怎么说我拦不住,可我自己行得正站得直,不怕他们说。”天婴觉得爹的话就像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扇在她脸上。别人怎么看她管不了,但就连她的亲爹也是这么看她。
“不怕?人言可畏懂不懂?我有没有说过,成角儿之前,你没有自己的生活!你是为了戏班而活。虽然你在台上是个戏子,下了台你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这样做合适吗?洪大小姐今儿都闹到戏园子里来了,以后谁还敢娶你!”
“爹!我亦不是非要嫁不可!唱戏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但我不能为此失去交朋友的选择。”
“看看,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角儿了?天婴啊,都怪我平时太宠着你了,你现在就给我到练功场去跪着,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想不明白,就不要起来了!”
天婴咬唇不让眼泪淌下来,站起来就朝门外走。走到练功场中央,直挺挺的跪下。烈日当空,饶是这青石板的地面也被晒的滚烫。
段天赐赶紧替她求情:“爹!”师兄弟们也纷纷开口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