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外套,抱着模型和文件从车里钻出来,程欢沿着长长的车龙一路小跑。文件倒还好说,那模型外面有个玻璃制的外壳,又重又滑,抱在怀里,要特别小心。

前面路口果然在铺管线,挖了很宽的坑道,碎石子和土堆、花砖到处都是,程欢走得急,一个没提防,脚尖在一堆花砖上绊了一下,「唉啊——扑通!」整个人都跌了下去。

好——痛——啊。

七荤八素地坐在地上,先看看怀里的模型,还好还好,她抱得紧,没摔破。手背擦破了,正渗出血来,右脚也钻心地疼。身上这件外套是新买的,看样子也跟着尽忠报国了。

「小姐,妳没事吧?」一个修路的工人帮忙拉她起来,「好像摔得不轻啊。」

「我没事。」程欢抱着模型一瘸一拐,真要命,脚都不敢落地,一定是扭到了。

可是,周锦唐和乔瑄还在东兴那边等着呢,要是送不到,只怕连她带叶敏,加上周总监,都得被乔瑄拍着桌子痛骂了。上次在酒会上,她帮裴桐说话,已经惹得乔瑄老大不高兴,再撞到他手里,一定被他炒鱿鱼。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啊!

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地走到路口,等了十五分钟才叫到车,程欢一上车就大叫:「快点快点!」

司机吓了一跳,「什么事啊,急成这样?都已经八十迈了。」

程欢心急如火,八十迈怎么够,她恨不得搭上火箭炮。

总算看见东兴幕墙的招牌,程欢飞快地跑进去按电梯,脚踝好像要断了,姿势一定很古怪,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啊?

「周……总监,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他们的会客厅,看见在门口兜圈子的周锦唐,已经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这么晚?」周锦唐一半惊喜一半生气地埋怨,迎过来才觉得不对,「怎么是妳啊,叶敏呢?」

「没找到。」程欢把模型往周锦唐怀里一推,虚脱地靠着墙壁,「不行了,没时间了,你快点去找乔董吧。」

「妳——怎么了?」周锦唐看她凌乱狼狈的样子,吃了一惊,「被打劫了?」

「打什么劫啊,」程欢哀叹,「路上堵车,我下来赶路的时候摔了一跤。」

「周锦唐!」门「砰」的一声开了,乔瑄气冲冲地出来,「你到底在搞什么,一个文件等这么久!」

「文件在这里。」程欢赶紧掏出图表,真服了乔瑄,他好像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每次都用吼的,至少八十分贝以上。

「就是妳送个文件,用了两个小时啊?」乔瑄打量了程欢一眼,「妳不是爬过来的吧。」

「你——」程欢噎住,不会吧,拼了老命赶过来,他还说这种话!

「路上堵车。」周锦唐帮她解释,一边把乔瑄拉进去,「程欢还要赶回去开会,咱们也要赶紧把合同签下来。」他回头朝程欢使个眼色,「还不回去?」

会客厅的门「砰」的一声又关起来,程欢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尖,都是汗。

这下子,真的损失惨重,衣服鞋子都报废不说,还得花一大笔医药费去看跌打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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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一拐一拐地回了公司,程欢刚出电梯,就迎面撞见朱心怡。

「咦,怎么回事?」朱心怡停住脚,「好像刚刚打过架似的。」

「妳是不是要进电梯?」程欢按住电梯开关,装做没听见,现在已经没力气跟她吵架。

「又得罪了什么人吧?」朱心怡一脸微笑,「都告诉过妳,做人别那么嚣张。」

「朱经理,妳说话可不可以客气一点?我是帮忙叶敏送文件出去,路上摔了一跤而已,跟做人有什么关系!」程欢不理她,扶着墙往办公室走过去。

刚一拐角,迎面有人匆匆过来,扑通,撞个正着。程欢又差一点跌回地上去,「唉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双手抢先扶住了她。

「谁啊?」程欢哀叹着,「我的脚——又断了……」

「程欢,程欢?」那人一迭连声地叫她,「妳怎么样?」

程欢抬起头,原来是傅宪明。他怎么这么紧张?

「锦唐打电话给我,说妳送文件的时候好像摔伤了,刚才我还想出去接妳一下。」傅宪明放开程欢,「还能不能走路?」

「走路还可以,只是好像扭伤了筋。」程欢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回去擦点药油,应该就没事了。」

「妳怎么这么不小心?」傅宪明在她身边蹲下来,「我办公室里有备用药,妳先擦一点,再带你去医院看看。」

「哦。」程欢答应一声,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一看见傅宪明,突然觉得委屈,差点忍不住跟他诉苦。可是多滑稽,跟他的关系,也不过是上司和下属,更何况早晚都会是敌人,怎么能在他面前示弱。

傅宪明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腾出手来扶住程欢的腰,「小心。」

程欢靠着他,呵,突然有点腿软,手心开始出汗。「这样不太好吧,被同事看到。」她小声说,有点语无伦次。

「有什么不好,妳扭伤了。」傅宪明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不然把妳抱回去?」

「不要不要。」程欢吓得叫出来,那怎么行,一世英名从此就毁于一旦了。

傅宪明一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情,有点坏坏的。

进了他的办公室,傅宪明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转身去拿药箱。程欢四处打量了一眼,果然不愧是大信的当家,办公室这么豪阔。她坐着的这套沙发,是简洁的白色,而且一尘不染,在办公室里用这样的沙发,太奢侈了。

「在看什么?」傅宪明回来,手里一个小小的药箱,他在程欢身边蹲下来,拿出药棉和正红花油,「用红花油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唉,你做什么?」程欢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傅宪明已经在脱她的靴子。

「不要说话。」傅宪明绷着脸,她乱动什么?上个药而已。

程欢果然闭上嘴。眼睁睁看着他拉开小羊皮靴子的拉链,脱下来,接着又开始脱她的袜子。

「带蝴蝶结的小白袜。」他居然嘲笑她,「妳多大了?」

程欢气结,差一点把他踹出去。

「都肿成这个样子了。」傅宪明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小心翼翼握着她的脚踝,「疼不疼?」

程欢给他一个白眼。都肿成猪蹄一样了,怎么会不疼啊?

傅宪明轻轻用手指在青肿的地方摸了摸,自言自语:「妳就这样一路走回来的?笨蛋。」

程欢觉得肿痛的地方突然有温暖轻轻触过,一阵酥麻,沿着脚踝和小腿突然窜上来。

「擦药就擦药,别乱动啊。」她突然翻脸,用力把脚缩回来,有点恼羞成怒。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傅宪明抬头看着她,眉头微蹙。程欢不敢看他,只好盯着自己的脚——天啊,话一出口就后悔,到底怎么了,突然发起脾气来?人家是她上司的上司,现在纡尊降贵地亲自伺候她擦药,她干吗这么火爆?

不知道这么沉寂了多久,可能只有一小会儿,可是程欢觉得时间快要凝固了。

半晌,才听见傅宪明的声音:「妳——害羞啊?」他深深看着她,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程欢僵硬挺直的脊背突然塌了下来,真被他打败了,他怎么都不生气,他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本来已经做好翻脸的准备,可是,这一瞬间,整个人都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倒在沙发里。

脚踝上凉凉的,傅宪明在给她擦药,一只手握着她脚踝,一只手拿药棉。他不再说话,专注得好像心无旁骛。他的衬衫袖口有一枚白金十字袖扣,样子很别致。她盯着那袖扣,不敢动,不敢深呼吸,背后渐渐渗出汗来——啊,怎么这样紧张。

「好了。」傅宪明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怎么他也觉得热吗?

「谢谢你。」程欢说,这次是由衷的。

「我送你去医院。」他站起身,「我看不是擦药油就管用的,青肿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是关节韧带受伤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程欢本能地拒绝,「你那么忙。」

「我说了算。」他不理会她,径自取了外套和车钥匙,「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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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都黑了,而且还下起雨来。

程欢站在医院门口,苦着脸,「这可怎么办,好好的又下雨。明天一定叫不到车。」

她的脚已经缠上了绷带,只有一只脚站在地上,右边身子倚在傅宪明身上。真被他这乌鸦口说中了,原来医生说她的关节真的有挫伤,已经有积液了,情况比想象中的严重。

「明天在家休息,我帮你跟锦唐请假。」傅宪明扶着她站到柱子旁边,「在这边等我一下,我去开车。」

他没带伞,冒着雨匆匆往停车场那边去,程欢看着他背影,潮湿的空气里,突然有不知名的惆怅淡淡弥漫。

如果他不是大信的人,又或者,他根本不是傅宪明,该有多么好。

现在接受他的帮忙和照顾,她觉得汗颜。

雨越下越大,车窗玻璃上哗哗地往下流着雨水。一路上,程欢一直沉默着。傅宪明开了音乐,不知道是哪一个频道,播着有点沙哑的老歌,「无所谓,谁会爱上谁……错与对,再不说得那么绝对,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车厢里的气氛有点沉闷,傅宪明偶尔转过脸来看她,总以为程欢是不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她默默倚着车窗,脸色有点苍白有点累,还有一种遥远的冷淡。

不是第一次了,他觉得程欢有心事。

「到了。」车子慢慢滑进程欢楼下的窄路,傅宪明提醒她。

「哦。」程欢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但是,身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砰」的一声,把车门重新带上。

程欢一惊,回过头来,他怎么了?

「雨太大了。」傅宪明一笑,看着她,「我送妳上去。」他的笑,有种说不出的令人心动。

程欢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车门的把手。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是,面对咫尺之外他的脸,她喉头紧张得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宪明在那边下了车,绕过车头,帮她拉开车门,一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蒙在她的头顶上。「已经都湿了,也总比没有得好。」他说,「住几楼?」

「三楼,我自己可以……啊!」程欢来不及说完,身子一轻,已经被他从座位上拦腰抱起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她慌了手脚。

「不要闹,会淋着雨。」傅宪明制止她的挣扎,「妳这样,怎么上楼梯?」

程欢不敢再动,因为一动,他抱得更紧。

楼梯上的感应灯早就坏了,物业公司一直没有派人来修理。四周一片漆黑,程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他的衬衫被雨淋透了,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脸,可是隔着这层衬衫,就是他温暖的胸膛。

扑通,扑通。又急又响,是她的心跳,还是他的?程欢已经分不出来。外面哗哗的雨声,清晰又遥远,她再一次闻见他外套上淡淡的烟草味。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好像还可以闻见他身上留着一点剃须水的味道,很好闻,可是他自己可能不知道。

「妳——妳用什么香水?」他在黑暗里轻轻问,声音有点不稳。

「我?」程欢一头雾,「我不用香水。」

傅宪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他的错觉吗?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身上有种如同白色的花香,现在抱她在怀里,柔软纤细,带着一点雨丝的沁凉,那种香气又好像渺渺淡淡在身边荡漾,纯净,幽静,迷离。

「你说的,是我衣服上的味道吧。」程欢彷佛轻轻笑了,「我在衣柜里挂了干的花袋。」

「一定是白色的。」傅宪明一步一步踏上楼梯,突然希望这楼梯长一点,再长一点。

「对。」程欢不禁诧异,他猜对了。那是白色茶花和风干的栀子花。

傅宪明在三楼的楼梯口停下来,「是这一层吧?」

程欢从他怀里挣出来,一只脚落地,倚着门,「我到了。」欲言又止,要不要开门让他进去?要是按道理,他送她回来,身上又淋得这么湿,无论如何,至少也该给他一条毛巾和一杯热茶。但是,此时此刻,好像有暗流在两个人中间汹涌起伏,躲都没处躲,怎么可以让他进来?

傅宪明撑着门,把她圈在从他的胸口到门的狭小空间里。

他不说话,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程欢只觉得他温热的呼吸慢慢向她俯低过来。她背后紧紧抵着门,退无可退。

突然之间,意乱情迷。陌生的慌恐和莫名的期待,毫无防备,情潮一层压一层地漫上岸。

程欢屏住呼吸,她的手完全不听使唤,着了魔似的慢慢抬起,触到他的肩膀。

「啪!」寂静和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脆响,这一声响并不大,可是已经足够让两个人震了一震。

是什么掉了?!程欢反弹似的转过脸,虚脱地靠着门,是钥匙,是她手里的钥匙掉了。

「你的钥匙。」沉默了片刻,傅宪明俯下身,从地上捡起她的一大串钥匙,递给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吻上她的唇。出奇的渴望,出奇的震动,彷佛有不知名的力量,牢牢吸引他。可是,是他不应该,趁她受了伤,趁她无力拒绝,趁她孤单脆弱的时候,卑鄙地打算据她为己有。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好像很失控。」

程欢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幸好灯坏了,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失控的那一个,应该是她吧,刚才那一刻,甚至忘了他是谁。傅宪明,他是大信的决策人物,是她计划里要对付的第一个。

「再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冷地响起。

傅宪明再次沉默了一下。「再见。」他回答,慢慢转身,脚步声沿着一层一层楼梯远下去。

程欢握紧了手里的钥匙,握得那么紧,以至于钥匙的锯齿深深陷进手心里。

一定是错觉,一定是。她决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他动心。几乎已经看得见结果的感情,又何必让它错误地开始?

第4章

三天后,程欢终于回公司上班去。

借口扭伤脚,一连休息了好几天,在家里吃吃睡睡,怕傅宪明打电话来,连电话线都拔掉了。其实哪里是养伤,分明是躲他。

他是大信的准驸马爷,乔柏年若不是打算把女儿嫁给他,又怎么可能把整个大信交给他管理?再说乔瑞横看竖看都无可挑剔,除非傅宪明是傻子,怎么可能拒绝她。

那一夜。那一夜……也许只不过是个意外,是那么贴近的距离惹的祸。

「程欢。」有人敲她的桌子,程欢猛地抬起头,

「啊?」

「是我,妳发呆很久了。」来的是叶敏,皱着眉头看她,「我从门口进来,在这边站了这么久,妳都没看见?」

「我……我在想一个设计草案。」程欢脸上一热,不由自主地说谎。

「我来谢谢妳的。」叶敏一向马虎,完全没注意程欢别扭的神色,「上次因为我,妳跑那么远送文件,还扭伤了脚。」

「没关系,又不关妳的事。」程欢定定神,「对了,好端端的,妳干吗跷班啊?差点被乔董逮到,妳不想混啦?」

「我家里出了事。」叶敏低下头,「我妈心脏病发作,刚去世。」

「……妳没事吧?」程欢呆了呆,真粗心,怎么就没注意今天叶敏穿着黑色的套装,而且连一点口红都没搽。

「我没事。还能怎么样?请了两天假,总得来上班,难道天天在家里哭啊?」叶敏的声音很疲惫,「其实我妈的心脏一直不好,这两年进了几次医院,我心里也有数。」

*「嗯,以后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了。」程欢跟着难过,失去亲人的滋味,她也尝过,永远无法弥补的失落和痛楚,心里好像多了一个洞,过了很久,想起来还是要落泪。

「我只是突然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灵魂这东西?」叶敏突然问,神色恍惚。

程欢哑口无言,为什么失去亲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问这句话。心里明明知道是没有,可是却偏偏无限希望它真的存在。

「叶敏。」程欢温柔地叫她,「妳知不知道。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

门外,慢慢停住一双黑色皮鞋。

傅宪明有点犹豫地在门外停下来,拿着一份设计预算书,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其实这份文件,等下午周锦唐回来之后,直接交给他就可以了,特地绕过来一趟,说是送文件,他怀疑自己不过是欲盖弥彰地找借口。

三天没见她,应该已经忘了那天的事情吧。

那天她说「再见」的时候,声音那么冷淡,其实已经是拒绝。被那么干脆的拒绝,在他的印象里,彷佛还是第一次。可能那个晚上,那种雨,那种气息,那种情难自控,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感觉,都是第一次。

就在他略一踌躇的空隙里,已经听见里面程欢和叶敏的对话,他听见程欢的声音说:「妳知不知道,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

真奇怪,从来没有听过程欢的语气,会这么温柔。

「不是终结,那是什么?」叶敏的声音传出来。

「离开所有不快乐,去爱她的人心里。」程欢答,「只要妳还记得她,爱着她,她就一直留在妳心里。无论妳傲什么,她都可以看得到。」

傅宪明一震。

死亡,这么冰冷残酷的事情,程欢却说是——去爱她的人心里?

「所以只要有人一生一世记得妳,那么妳的生命就没有终结。」程欢肯定地说,惟恐叶敏不相信,还大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