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一恒站在他身边,默默等了一会儿,轻声问:“不想进去?”他被吊销的执照已经归还,然而叶关辰的身份却还是有点尴尬的。
“不是。”叶关辰微微笑了一下,目光中却有几分怅惘,“其实关家几代都觉得,养妖的,也是天师。”只是从来不得天师行认同罢了。
管一鸣年纪虽轻,对于这种求认同而不可得的心思却很能深刻体会,嗤了一声说:“是不是的,也不用别人说。”就譬如他,究竟成不成材,也不用老爹来判断。
叶关辰不禁笑了一下:“一鸣说得对。那就进去吧。”
管一恒也觉得堂弟说得对,只是身为协会的注册天师,站在总部大门前说这种话,实在也不是很合适,只好警告地看了管一鸣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总部今天来的人相当多,除了一部分在外执行任务的天师,能过来的都过来了。管一恒一进去,就看见东方长庚身边带着东方瑜和东方琳,在大厅里坐着跟人说话。看见他们,东方琳先跳起来迎了过来:“一恒,一鸣!叶先生…”
看见她,管一鸣就不觉露出了笑脸:“瑜哥身体好点了?”
“好多了。”东方琳上下打量他,“我听说你差点被辟尘犀和三足乌伤着?”
“没有。”管一鸣伸伸胳膊示意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囫囵的、能动的,“辟尘犀被十三处的韩大哥一枪打散了,三足乌也没来得及伤我。”
“那就好。”东方琳指了指另一边,“听说那天犀角号突然开裂,虽然没变成两半,但裂缝从角尖到角根,基本上不能用了。”
她跟管一鸣嘀嘀咕咕,第一次忘记了先去问管一恒的安危。东方瑜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来:“一恒,听说你也受伤了?”
“也不算受伤,就是当时震了一下,关辰接住了我,根本就没摔到。”管一恒笑着打量他,“看你的气色好多了,我就放心了。”
东方瑜张了张嘴,竟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好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可惜也没能帮上你们的忙。要是我不回来就好了…”由他来操纵八卦符,三足乌即使有董涵操纵,也未必能从八卦阵中突围。
管一恒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说的什么话。要是这样,我们六个人都没拿下董涵,更该惶恐了。”他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是冰冷的,“放心,董涵跑不了,早晚有一天--”后面的话管一恒没有说出来,只是又重重地拍了拍东方瑜,就拉着叶关辰往东方长庚那边走过去了。
“一恒回来了?”东方长庚年纪虽大,眼睛不花,早就看见了管一恒,就等着着他过来,“这位就是叶先生了?”
“您叫他关辰就好。”管一恒毫不见外地把叶关辰推到东方长庚面前,“要不是关辰,我没那么快能找到东方。您知道的,我在拆字上不怎么开窍。”
之前跟东方长庚聊天的几个人都是年近五十的中高级天师,虽然不是名门大族,可也是各家的家长,这才能到协会副会长面前来说家常。现在看管家这个孩子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把一个养妖族推过来到东方长庚面前表功,忍不住都有些嘴角抽搐。
东方长庚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他年纪长,这一辈子出得人群入得荒山,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世事看得通透,就没有什么能让人大惊小怪了,温和地对叶关辰一笑:“老头子倚老卖老,就不客气了。说起来,小瑜一回来就跟我说了,要不是关辰,他现在已经在石头里化成枯骨了。这趟既然来了,好歹也得抽个空去家里坐坐,听说你是懂茶的,来陪老头子喝杯茶。如今这些年轻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好这一口了,好茶给他们喝了,也是糟塌。”说着,瞪了管一恒一眼。
管一恒只是笑。叶关辰也微笑:“您不嫌弃,我自然求之不得。现在真正的好茶难得,我听一恒说您这里多有珍品,托您的福,我也就有口福了。”
“果然你懂行。”东方长庚更高兴了,“我有几两真正的野茶,不给这些外行糟塌,咱们捡个好天气,慢慢地品。”
“爷爷找着对饮的人,已经不打算要孙子们了吧…”东方瑜已经调整好了表情,笑着走过来凑趣。
“当然。”东方长庚故意拿嫌弃的目光打量孙子,“不然难道让你们这些只知道牛嚼牡丹的家伙糟塌我的好茶?”
东方瑜喊冤:“爷爷,您是不是忘了,您那收藏里头还有些是我给您带回来的呢…”
“是吗?”东方长庚举眼望天,“我怎么不记得了…”
几人说笑了几句,东方长庚才放严肃了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就要开会了。”
这次的会议内容很多。头一项,就是朱文、东方瑛和费准的追悼会。
朱文去世虽然早,但那时候凶手未明,朱家坚持要先弄清真相,所以人一直没有下葬。现在董涵的真面目已经揭开,协会方面便决定一并举行追悼会。
东方瑛和费准都是世家子弟,朱文在协会里又素来受人尊重,因此大部分天师这次都是冲着他们的追悼会来的,毕竟后面的会议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的,中低级天师基本上不可能与会。
追悼会上同时会宣布对董涵的一级通缉令,并公布董涵已知的恶行,以及他手中现在有一只超级妖兽的情况,让所有人都提高警惕。
追悼会之后,就是高级天师才能参加的会议了,管一恒要在会议上做一次关于九鼎的报告,因为内容太过重要,所以不能、也没有必要把这件事传播给所有人知道。甚至能听取报告的高级天师,也要守口如瓶。等九鼎被重新封印之后,连会议资料也会加密保存,无权限者不能调阅。
“报告我都准备好了。”管一恒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从头到尾他对九鼎的事情简直再清楚不过,一桩一件都在心里,做报告甚至不用打草稿。
而且现在九鼎事件其实已经到了尾声,在回来的路上管一恒接到了云姨的电话,她已经组织人手,租借设备去那个小湖把所有的蜮都打捞了上来,现在就养在十三处,只等着叶关辰重新把它们封印到鼎里去。
九鼎所在的山洞,当然也已经由十三处看守了起来。在这件事上,天师协会主要协助缉拿董涵,对九鼎不会插手,甚至连九鼎具体被封印的位置都不需要知道。
“协会对关辰的事怎么说?”叶关辰的名字现在还在通缉令上挂着呢。
东方长庚花白的眉毛也微微皱了皱:“一恒啊,毕竟还有十年前那件事…”睚眦事件死伤数名天师,无论如何也是抹不平的。何况,周峻也绝对不会让儿子的死就这么被抹过去。事实上叶关辰今天出现在这里,周峻都是非常恼火的,只是因为他在董涵的事里牵涉太深,现在还在例行调查中,所以不好态度太强硬。
叶关辰一直含笑听着管一恒说话,这时候在后面轻轻拉了管一恒一下,管一恒便换了话题:“周副会长呢?”
“他在布置灵堂。”东方长庚以为他是要去找周峻说这件事,连忙劝阻,“这是张会长的意思…”
“您放心,我不是要说这件事。”管一恒摆摆手,“您先坐,我和关辰另有件事要问他,正好这会儿人少,先找他谈谈。”
总部的灵堂并不大,但布置得整洁肃穆,是为出任务时牺牲的天师专门建的。自从总部建立以来,在这个灵堂里已经送走了上百位天师,无论级别高低,只要是在任务中牺牲的,都会在这里召开追悼会。
灵堂墙上并排悬挂着朱文、东方瑛和费准的黑白相片。朱文的相片上挂着白花,东方瑛和费准的相片则紧紧挨着,用红绸装饰--之前两家的父母已经决定,虽然不会正式举办阴婚,但在两家人心目中,已经都同意他们是夫妻了,这次的追悼会,其实也是让行内人都来见证一下他们的关系,说是追悼亦可,说是贺喜--亦可。
布置灵堂这种事,总部自然有实习天师来做,根本用不着周峻。但现在灵堂里只有周峻一个人,已经摆好了供果香炉,又拿着抹布在擦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其实那里已经很干净了,他却拿着布擦了又擦,似乎一刻都不想闲着。
“周副会长。”管一恒对他虽然还有些厌烦,但看他现在这样子,也觉得有些可怜。周峻的人品他还是信得过的,虽然有些太过于热衷仕途,但也没有用过什么令人不齿的阴私手段。现在倒是被董涵带累得,恐怕在众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之前跟他竞争副会长的那几位,想必是不会放过他的。
周峻回头看见是他,眉毛习惯性地就皱了起来,及至看到叶关辰,眉毛干脆直接竖了起来:“管天师,你把谁带来了?这是总部!”看他的模样,如果不是管一恒挡在前头,估计他现在就要动手了。
“九鼎事件,关辰是有功之臣。”管一恒直截了当地说。
周峻险些没被他噎死,却又无可反驳。天师协会这些年来,以他和董涵为首的一系主张以妖炼器,另有些人虽然没他们这么激进,但也觉得妖物“非我族类”,“人人得而诛之”,没有一个想过妖兽还是有用处的,更不要提想过九鼎的存在了。因此九鼎事件,天师协会是半点功劳没有。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八成功劳都要归叶关辰,天师协会却出了个潜藏的大反派董涵,真是叫他这个副会长,在叶关辰面前也觉得脸上无光。
“是我有件事想问一下周副会长。”叶关辰温和地解释,“这个问题得到答案之后,我不会在这里久留。”
“什么事?”周峻想到死在睚眦爪下的儿子,就觉得很难控制自己。
“听说董涵也曾经指导过周渊天师,我想问一下,他是否教过周渊天师如何解符?”
周渊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周峻的眉头就止不住地跳,勉强压制着冷冷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董涵当初指点过很多人--”
“我没有意思评论董涵到底跟谁更亲近一些,”叶关辰摆摆手,“我只是想知道,董涵是否教过周渊天师解符?”
周峻很不愿意提起早亡的儿子,更何况是在杀儿子的凶手面前。但叶关辰因九鼎事件正是得意的时候,他也只能咬牙忍了,沉声说:“大约是教过。那又怎样?”
管一恒也看着叶关辰。这件事,叶关辰一直没有跟他细说,他也很想知道,周渊是否跟董涵学过解符,究竟有什么意义。
叶关辰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地说:“当时我和先父潜入管家,因怕惊动管家众人,没有直接拿走封印睚眦的桃符,而是想解开封印,将睚眦偷出来。”
这件事天师协会无人不知,周峻不耐烦地听着。
“先父曾经仔细研究过管大先生的绘符手法,原是应该能够顺利解开的,可是--却失了手,竟然没能将睚眦直接引渡到烛龙鳞中,却被它自桃符中逃了出来。事后先父仔细回忆,才发现那道封印已经被人动过。确切地说,已经有人解过那道封印了,虽然没能完全解开,却也将三重封锁中解开了一重,所以先父才失了手。”
这就跟抡锤子砸墙一样,原想着砸掉一半就行,谁知道隔壁已经砸掉了一半,于是一锤子下去就全部哗啦了。
周峻开始不耐烦,听到这会儿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叶先生不会是说,那封印是犬子解过的吧?”
叶关辰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先父并不知道是谁解过的。不过我细细研究过董涵所谓‘炼制’的蛟骨剑。那蛟骨剑,其实就是封印火蛟的一件法器,其中的用符手法,与当初在桃符上解印的手法极其相似。并且,当时周渊天师就在管家。”
砰地一声,周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上头的供果都跳了跳:“叶关辰!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把睚眦杀人的事扣在我儿子头上?他人都死了,你还要往他头上泼脏水?你以为我现在受董涵连累,就好欺负了?这个副会长我不当了,你也休想冤枉我儿子!”
他说着,手上已经摸出了七星剑:“来来,你把睚眦放出来,我也见识见识你们养妖一族的本事!”
“周副会长稍安勿躁。”叶关辰却叹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示意自己并不打算动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我有意抹黑周渊天师,就不会私下里过来找周副会长谈了,完全可以让一恒在会议上公开提出,到时候天师协会自然会派人调查。”
周峻嘴唇颤抖。叶关辰说得不错,如果这件事公开提出来,他本来就跟董涵交往密切,所以此事一定会让协会格外关注。除非最后协会能查到确凿的证据证明周渊根本没有碰过那桃符,否则他的嫌疑就洗不清。然而事情总是这样的,要证明你做过什么容易,可要想证明你没做过什么,那就难了。
“渊儿去动那封印干什么?”周峻终于能说出话来,“难道你要说他想偷睚眦?我知道你怀疑我想用睚眦炼器,可是谁都知道睚眦是管松收伏的,即使渊儿偷了,除非一辈子不拿出来用,否则立刻就会被发现!”
“并不是偷走。”叶关辰轻声说,“我只是怀疑,周渊天师可能被董涵蛊惑,想把睚眦放出来闹事。这样就能证明,封印妖兽并不安全,只有将妖兽炼成法器才能永绝后患。”
周峻张了张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当时协会内部对妖兽的处理方法的确有分歧,少部分人以管松为代表,认为无罪之妖也有生存的权利,而炼器太过残忍。如果周渊真的能把睚眦放出来闹一闹,那么所有的人就算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会支持炼器这一处理方法的。这的确是非常有利于周峻一方的法子。
“但是--”周峻有些茫然地反驳,“睚眦是龙之子,真要是放出来,渊儿首当其冲。他有什么本事挡得住睚眦,难道他不怕死吗?”
“从前先父也是疑心这件事,所以一直不敢确认,不过,去过云南这一趟,答案倒是找到了。”
“什么?”周峻还是茫然。
管一恒却是眉毛一扬:“岱委!”
叶关辰对他笑了笑:“不错。龙之为物,畏楝叶及五色丝,而爱美玉、空青。睚眦乃龙之子,虽好杀,却也不免有此习性。只是普通美玉尚无法吸引睚眦,可是董涵手中有玉之精岱委,极品美玉,唾手可得。”
这件事对周峻无疑是当头一棒。他为了这个最有天赋的儿子的枉死恨了十年,如今却有人跟他说,这件事根本就是他儿子惹出来的,不但他自己死得咎由自取,还害了别人。苦主翻成了凶手,让他如何受得了?
他失魂落魄似地站了片刻,才勉强说:“这,这有证据么?极品美玉,我,我当真没有见过渊儿手里有…”
叶关辰看他几分钟之内仿佛就老了十岁似的,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怜悯,正要说话,就听门口有人颤声说:“我,我看见的。周渊来我家的时候,身上确实带着一块极品美玉!”
第106章 出柜
周峻在布置灵堂,人人都知道他现在心情不佳,因此有意无意都不过来,让他自己静静地待着。后来管一恒和叶关辰过来找他,大家都看在眼里。管家与周家多年旧怨,无人不知,但凡有点眼色的更是远远走开。何况还有东方长庚坐镇,就算有好奇或想看笑话的,碍着他也不好往前凑。
正因如此,管一恒三人说话也都没有什么太大顾忌,没防到居然还有人过来。三人一起回头,就见站在门口的人是管竹。
管竹原只知道费准和东方瑛牺牲,是来参加追悼会的。到了帝都才知道自己儿子和侄子也参与其中,简直惊出一身冷汗。进了总部先看见管一鸣活蹦乱跳,心里略松,转头就找管一恒。别人还要避着点他们三人的谈话,他却是不用避讳的,走了过来正好听见这段对话。
“二叔,你看见什么了?”管一恒本来也要打算要向家里人再求证的,看见管竹正中下怀,立刻把人拉了进来。
周渊当时身上所携带的那块美玉,管竹印象极其深刻。
岱委用周建国的石佛头化成的那块玉石已经是晶莹通透,质地上佳。然而那种色泽质地,其实更类翡翠,而中国人的传统之中,玉以白为佳,以润为上,顶尖美玉,有羊脂之称。
周渊所携带的,就是一块顶级的羊脂美玉。颜色洁白无瑕,既无绺裂,又无杂质,就算与真正的羊脂比起来也不会显出半点青色。其光泽更是温润如同凝脂,莹莹一层宝光,看上去光滑柔润,视觉上甚至会觉得那是软的。
“是一枚玉龙。”管竹几乎不用回忆就能说出来那块玉的所有细节。绝大部分天师对玉都颇有研究,管竹当然也见过不少好玉,然而质地如此出色的,却是生平仅见,“有手掌长,刀工简练,却颇为传神。这也罢了,最要紧的,玉质实在是顶尖的,看了之后,会让人觉得那龙身体是软的,活的,从前只听说过软玉温香,真看了这块玉,才知道何谓软玉。”
软玉温香当然不是拿来形容玉的,然而此时此刻,也只有用这个词儿,管竹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感觉。
“周渊一直将玉龙贴身带着,我也是偶然间看见。看他的意思,并不愿意被人看见,我也是因觉那玉质实在罕见,且其中灵气充沛,似是上好的古玉,但看其质地宝光,却又不像是盘出来的,所以厚着脸皮仔细看了看。”
年代久远的古玉,不管是埋在地下,还是收藏在什么地方,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岁月的侵蚀。或被风化,或有沁色,即使是特意珍藏秘敛的,也与新玉有所区别。有些古玉经盘玩之后,会有一层宝光,然而这种宝光与新玉本身所有的宝光也是不同的。
管竹不算是鉴古的高手,然而新玉旧玉却还是分得出来的。他比周渊年长十多岁,如果不是因为觉得那块玉实在特别,也不会厚着脸皮非要看个晚辈的东西。
周峻茫然地站着,喃喃地说:“玉龙?我,我没有见过。就是渊儿--的遗物里,也没有这个东西。”
一枚玉龙其实还算不上铁证,然而周峻却无法自欺欺人。那样顶尖的美玉,如果要买至少要数十万,周渊当时二十几岁,根本没有这样一笔能自由挪用的资金。如果是有人赠送,他为什么不告诉父亲呢?
周峻有一瞬间心里想过管竹是不是在说谎,但随即就自己推翻了这个想法。这些年他与管家相看两厌,然而在这件事上,如果管家有心开脱,当时就可以提出各种借口,而不是一言不发地承认下来,背负着这个罪名十年之久。更何况,董涵所操纵的岱委,正为这枚玉龙的存在提供了可能性和证据。
“遗物中没有也很正常。”叶关辰轻声说,“这枚玉龙很可能就是岱委的化身之一,既然事情不成,岱委自然被董涵召回,不会给人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所以我想,当时董涵也很可能就在管家附近。”
管竹的眉毛猛地一跳:“难道说--”
“您是知道什么?”叶关辰敏锐地注视着他。
“的确--”管竹喃喃地说,“当时我曾在家附近的地方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痕迹,怀疑是某种妖兽。但是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而是--”他有些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悄悄拿了宵练剑,自己出去了…”
这是他十年来心头的一块疮疤,从不敢去触碰。
虽然只比管松小几岁,但成就,他远远不如兄长。曾经他一直都不服气,认为兄长之所以成就更大,是因为他是长子,拿到了祖上留下来的宵练剑。所以那天,兄长成功捕捉睚眦,在天师行内引起轰动,他的心里却很不舒服。
因此在发现那疑似妖兽行踪的痕迹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偷偷取走宵练剑,自己去捕捉了。可是他并没有找到妖兽,而管家却在那段时间里出事了。
十年来,午夜梦回的时候,管竹都忍不住要想:如果他不是那么想着自己立功,如果当时他没有拿走宵练剑,如果宵练剑还在管松手里,那么兄长或许并不会身亡。
这种负罪感让管竹心里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十年来他把全部心血都灌注在侄子管一恒身上,甚至因而忽视了自己的儿子管一鸣。可是无论怎么做,他的兄长都不可能再回来,他的大嫂也不可能复生,他的侄子也不可能不再做孤儿了。
“是什么踪迹?”管一恒没有注意到管竹隐含着痛苦的表情,只是追问。
管竹微微闭了闭眼睛。再提起当年的事,就像他把自己的灵魂再拉出来拷问一次:“当时没有想明白,只是感觉到有火之气,虽然极其微弱,但极为精粹。现在想来,也许就是三足乌?只是当时我搜索出很远,却最终什么都没发现。”
叶关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董涵大约也是怕周渊不能控制睚眦,反而被其所伤,所以就潜在管家周围,预备随时援手。但因周渊没能解开封印,所以他放弃计划离开了。我想他离开的时候,大约是把岱委也带走了,否则,周渊或许不会…”
龙爱美玉,睚眦为龙之子,也有此爱好。如果周渊身上当时还带着那枚羊脂玉龙,睚眦至少不会主动攻击他。
周峻怔怔地站着,头慢慢地垂了下去,垂得太低,以至于脊背似乎都弯了一点:“渊儿,他居然,居然是--”居然真的是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叶关辰轻轻拉了管一恒一下,悄悄退了出来,关上了灵堂的门。隔着门,他们隐隐约约仿佛听见了几声呜咽,仿佛从什么地方硬挤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管竹也有些茫然。十年来的想法一朝被推翻,他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叶关辰了。固然是他们父子两个从桃符里放出了睚眦,然而如果不是周渊先动了手脚,其实后果不致如此惨烈,管松也不会死。所以这仇,到底要算在谁头上?
“二叔,这就是关辰。”管一恒出了一会儿神,首先反应了过来,轻轻扶着叶关辰的肩头把他往前推了推。
对于他来说,这简直不啻于一个喜讯,他和叶关辰之间,从此不再隔着那样一道底下插满了利刃的沟壑了。虽然在这之前他已经决定,即使要用身体从利刃上一寸寸滚过去,他也要跟叶关辰在一起,但现在事情忽然有了这样的变化,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管竹有些混乱地点了点头,“叶先生--”
“二叔,您叫他关辰吧。”管一恒声音不高,语气却不容反驳,“他,是我男朋友。”
“哦,好--什么!”管竹胡乱地答应了两声,猛然反应过来,“一恒,你说什么!”他知道管一恒对叶关辰一直很有好感,然而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声太过响亮,大厅里不少天师都悄悄转过头来看着。管竹刚才是吓了一跳,这会儿反应过来,连忙压低声音,就要拉着管一恒往角落里走:“去那边说。”
管一恒稳稳站着没动,轻轻把叔叔的手拉开反握在自己手里:“二叔,我说关辰是我的--爱人。”
他声音并不高。但是这会儿不知多少人都偷偷地注意着这边,大厅里连说话的人都没几个了,顿时安静了许多。这些天师都是耳聪目明的,把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大厅里有一瞬间静得针落可闻,之后就好像突然多了无数蚊子,嗡嗡嘤嘤的此起彼伏。
管竹觉得自己好像迎头挨了一棍子,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一恒,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已经顾不上有没有人在注意了,他紧抓住管一恒的手,“你,你别开玩笑,二叔,二叔身体不好…”
“二叔。”管一恒微微低下眼睛,有些抱歉,“对不起。不过,您没听错,关辰的确是我的爱人。我和他,是肯定要在一起的。”
管竹疑心自己可能一瞬间得了帕金森病,否则手不会抖得跟鸡爪疯似的停都停不下来。他艰难地用眼睛在管一恒脸上来回扫了几遍,确定侄子是一脸的坚定之后,又颤巍巍地把目光转向叶关辰,仿佛想从他这里得到个答案似的。
叶关辰正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管一恒的侧脸。说实在的,即使是在别墅里,他向管一恒敞开身心的时候,思想深处也还有那么一丝的摇摆和怀疑,并不敢完全相信管一恒以后面对家人会坚定不动摇。
他其实是预备着将来会受伤的。即使不说管松之死,只说他和管一恒同为男子,想要在一起就要面对巨大的阻力。毕竟管一恒是管家长孙,如管家这样的家族,传宗接代的责任可能比普通家庭更重。
叶关辰甚至想过,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管一恒会放手,他也认了,只要曾经拥有过,哪怕之后的伤会更重。然而他实在没想到,管一恒会在管竹面前这样坦白而坚定地承认两人的关系,甚至毫不避讳这满大厅的天师。
既然管一恒已经把担子挑到了自己肩膀上,那么做为他的爱人,理所应当该分担一二才是。叶关辰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向管竹略一躬身:“是的。二叔。”
东方家几祖孙离得并不很远,当然全都听见了。东方琳下意识地抓住了管一鸣的手:“一鸣,那--你哥刚才说什么…”
管一鸣扭头看着堂哥,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半天才咔咔地把脑袋转回来,一脸的不可思议:“我的妈--我哥居然真说了…”这一路上他其实都已经猜到了,毕竟这种事现在也不算什么旷世奇闻,然而公开出柜,还出得如此底气十足轻描淡写从容不迫的,大约也就是他这堂兄仅此一家了吧?
东方瑜闭了闭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直视前方那两个并肩而立的人。没有丝毫粉饰和遮掩,两人就那么站着,肩膀轻轻挨着,没有多少亲昵的动作,却分明让人觉得他们是一体的。坦白,诚恳,不像他,就算想要接近还要用妹妹做个借口…
“真没想到…”东方琳喃喃地说,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东方长庚,“爷爷,这--”
东方长庚也有片刻的惊讶,但他毕竟经过见过的太多,片刻之后就恢复了自然,反而笑了笑:“这小子…”
“我爸会不会犯心脏病…”管一鸣咧了咧嘴。
“这有好多人…”东方琳现在才反应过来这是大庭广众,“要说也悄悄地说呀,这--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么一来,别人怎么看他?”别看大部分人平日里都冠冕堂皇地说什么这平等那平等的,然而世事从来就不是会完全公平的,管一恒再有才华,顶了出柜的名声,日后在天师协会里也免不得要受到种种影响。
“诚者,天之道了。思诚者,人之道也。”东方长庚慢悠悠地背诵着,“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琳琳啊,你把从前学的东西都忘了吗?”
“那哪能呢…”东方琳连忙抱住祖父的手臂,撒娇地笑,“我只是觉得,觉得…咳,爷爷,至诚很难啊…”
东方长庚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孙女的头,没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东方琳说得没错,至诚是太难了,所以至诚而不能使人感动,那是不会有的事啊。
老爷子笑完,就站了起来:“好了好了,人都来齐了吧,追悼会该开始了。”先给管竹留出一点时间,让他消化消化这个消息吧,别真惊出什么毛病来,那可不好。
追悼会简单而肃穆,由东方长庚亲致了悼词,之后众人轮流为三人献上一朵白花,也就结束了。大部分中低级天师自行散去,少数高级天师进入二楼会议室,听取管一恒关于九鼎的报告。
东方瑜还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而叶关辰则是不打算进去戳那些高级天师们的眼,两人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大厅里迎面碰见,东方瑜指了指隔壁的咖啡吧:“去坐坐吗?”
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这个时候咖啡吧里几乎没有人,只有轻快的音乐伴着咖啡微苦的香气。东方瑜沉默片刻,还是先开了口:“我不如你。”
叶关辰微微一笑:“我痴长了几岁。”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东方瑜无言以对,半天才说:“关家血脉,叶先生也情愿到这一代就断了吗?”说起来管家还有个管一鸣,关家可就叶关辰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