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他留下的标记。”寺川绫指着那棵焦树,果然在树干根部隐蔽的地方,有一个狭长的黑色三角形。因为树已经烧焦,这个三角形几乎看不出来,但手摸上去会感觉到有些发滑,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画上的。如果不是特别去注意,根本就不会发现。

“三角形的尖角指向那个方向,那么叔叔就应该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寺川绫指着三角形,“这个痕迹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掉,应该做上去的时间还不久,所以我想叔叔很可能还活着。”

老王也过来看了看,皱起眉头:“那个方向是往保护区更里面去了,越往那边走就离管理区越远…”也就越容易迷路。

“叔叔可能是走错了方向。”寺川绫脸上适时地露出焦急之色,“我知道你们是来找一位陆先生的,我和哥哥去找叔叔就行了,只是,能不能派一位熟悉方向的人给我们领路呢?”

要说熟悉方向,这里只有老王最熟悉,但管一恒怎么可能把老王给他们?

“既然有了方向,大家就一起去找好了。”管一恒淡淡地说,“不管是谁,只要有了线索我们都要救,你们来带路吧。”

“谢谢管警官!”寺川绫一脸的惊喜和感动,寺川健也露出了笑意,但等到管一恒一转头,兄妹两个就交换了一个阴沉的眼神。

管一恒虽然转过了身去,但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这兄妹两人,虽然不能看清两人的眼神,但他们这个转头对视的动作却都落在了他眼中,于是他也跟叶关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露出会意的眼神——果然有鬼。

仍旧是众人一字排开,这次由寺川健兄妹带路,大家边走边搜索。老王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凑到管一恒身边小声说:“再往里头我就不太熟了。如果是走到乌裕尔河旁边还好,有河流指路,无论如何总能走出来。但如果远离了乌裕尔河,只靠那些支流和水泊,非把人绕糊涂了不可。”

管一恒沉吟了一下:“这样吧。走到您觉得完全陌生,不容易分辨方向的地方,您就告诉我,那时候再做决定是走还是不走。”

这也算个比较妥贴的作法,毕竟既然人有了线索,不能不去找。

“哎,这有块手表!”忽然之间,扇形边缘的一个人惊呼着,从地下捡起一个闪亮的东西来。

“是陆总的!”黄助理眼尖,一步冲过去拿在手里,“西铁城,没错的!是陆总一直戴在手上的!”

那是块西铁城的全钢表,有些旧,却擦得很光亮,表针还在均匀地走动,只沾了一些泥土。叶关辰握在手里,眼神冰冷:“阿云一定是出了事,实在没办法才把这块表扔下来,希望给我们留下线索。”

“对。”黄助理频频点头,“陆总最喜欢这块表,从来都戴着不离身,如果不是有事,绝对不会扔下的!”

管一恒抬头看了看前方:“这个方向,跟寺川兄妹带领的方向一致,难道说——”陆云他们碰上了真田一男?

“怎么?找到了陆先生的东西吗?”寺川健从前面走回来,一脸欣然,“那太好了,说不定陆先生跟真田叔叔碰到了一起,人越多,他们生还的希望就越大。我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叶关辰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寺川先生说得对,我们赶紧往前走吧。”

虽然叶关辰一直都是温和的,但向寺川健露出笑容还是头一次,寺川健的眼睛眯了眯,闪过一线混合着惊艳和欲望的灼热眼神,回身去带路了。

等他走远,叶关辰才冷冷地说:“如果阿云真是跟那两个日本人在一起,一定是已经失去了自由。如果要扔东西留线索,他首先会扔掉墨镜、打火机之类的东西,甚至就是扔掉手机,他也不会扔掉这块表。除非是有人已经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只有手表忘记搜走,他没有办法,才会把表扔掉。”

“这块表…”管一恒下意识地问,“对他非常重要?”

叶关辰稍稍低了低头:“是我送给他的,戴了十年了。”

“哦——”管一恒觉得嘴里有点酸溜溜的,大概是早晨吃的面包太甜,有点泛胃酸了。他没话找话地说,“不过陆总身边不是有两个保镖吗?再说这个真田一男如果是来偷猎或者有什么别的想法,更应该避着人才对,为什么——”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管一恒和叶关辰同时抬头,异口同声地吐出两个字:“诱饵!”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连到一起了。

真田一男和松下健太郎结伴跑到扎龙来,也许他们最开始真的是来拍摄或者只是想偷猎珍稀鸟类的,但进入保护区之后,他们一定是发现了多头怪蛇,兴起了抓捕的念头。

真田一男随身携带着那种麻醉线香,这有可能仅仅是他的习惯,并不是事先就知道多头怪蛇的存在。但会携带这种东西,就足以说明他的身份绝对不仅仅是个所谓的鸟类保护协会成员,甚至很有可能他在中国各处保护区走动,就是为了搜捕一些不为人知的野兽——甚至,是妖兽!

而在扎龙,真田一男显然是遭到了挫败。多头怪蛇不仅有好几个头,还会喷水吐火,以至于他们不但没有成功抓捕,反而把自己的东西都丢失了,这里面就包括整整一烟盒尚未动用的线香。

但真田一男手里的线香显然不只有这一盒,因此他并没有逃回管理区,反而继续追捕怪蛇。在这一过程之中,他遇到了陆云一行人。

遇到陆云,对真田一男来说并不是件好事。陆云当然是不会偷猎的,而且他对日本人殊无好感,当然更不会帮着个日本人抓捕中国的东西。所以对真田一男来说,陆云等人存在的唯一价值,大概就是可以用来做诱饵了。

既然是做诱饵,陆云等人肯定就失去了自由,真田一男怎么可能让他留着手机之类可以跟外界联系的东西?只是陆云藏起了心爱的手表,也可能真田一男觉得手表没什么威胁,所以让他保留下来了,然后在成功引出了多头怪蛇之后,又是火烧又是水攻的混乱之中,陆云悄悄摘下手表,扔在了路上。

这是个极其渺茫的希望,陆云也是抱着万中之一的念头,但确实被发现了。

叶关辰紧紧握着那块手表,边走边沉声说:“真田一男显然是在这里引诱出了怪蛇。他知道它会喷火,所以留下了线香,只要怪蛇喷火,线香就会点燃,香气夹在烟气当中,就能在不知不觉间起到麻醉的作用。但他极可能没有想到怪蛇还会喷水,所以并没有达到目的。”

“但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管一恒思索着,“否则他们很难逃走,尤其是陆总。”设陷阱的人逃跑比较容易,但诱饵是没人救的,真田一男能带着陆云跑,想必当时情况并不紧急。

叶关辰冷冷地向前面寺川兄妹两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真田随身携带的这种线香,很有可能是仿制的梦甜香。这种配方已经失传,顾名思义是能够让人沉睡的。不过真田显然也没有得到正确的配方,还自作主张在里面加了古柯叶和曼陀罗之类的麻醉药品。但是古柯叶虽然能致幻,却也是一种兴奋剂,所以这种香点起来首先应该是兴奋作用,之后吸得多一些才会麻醉昏睡。”

“蛇是冷血动物,新陈代谢比温血动物要慢——”管一恒顺着他的话往下思索起来,“所以兴奋作用的时间比真田想像得要更久一些…”对时间估计的错误,导致真田失败,但因为麻醉作用终于起效,他们总算是逃了出来。

“你说,这兄妹两个真会带我们找到真田?”叶关辰看看天色,“马上天就要黑了。”

“我就没指望他们肯带我们去。真要是想找人,只怕巴不得大家都去,怎么会只要带一个老王?”管一恒冷笑,“倒是半夜一定要盯住他们,十有八九他们要偷溜!”

“这两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跟真田其实是一伙的吧?”

“你知道阴阳师吗?”管一恒若有所思。云姨说过,真田在日本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是否就与阴阳师有关呢?

叶关辰点了点头:“我看过梦枕獏的《阴阳师》,不过据说在安倍晴明之后,阴阳师实际上已经渐渐消失了。安倍晴明的后人分成两支,连姓氏都改变了,似乎也不再做阴阳师了。”

“总不会完全消失的。”管一恒撇了撇嘴,“日本人…”哪里会是那么容易老实和死心的民族呢?

“阴阳师是要有式神的。当初安倍晴明就有十二式神,我很怀疑,真田一男到处搜捕怪兽,就是为了制造式神。”管一恒向寺川兄妹的背影点了点头,“他们两个,很有可能也是阴阳师。”什么唯一的亲属,恐怕就是真田隶属的那个组织里派出来的人。

黄昏一旦降临,天色就黑得很快。老王谨慎地招呼众人应该宿营了:“天黑之后非常容易迷路,早点宿营比较好。”虽然这一路上管一恒并没跟他提过什么,但老王自己已经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加上之前那个鱼虾全无的水泡子,从来没怕过什么的人,现在看天黑了居然隐隐生出些惧意来。

夏季天暖,大家支起帐篷,点了一堆火也就够了。辛辛苦苦走了一天,火上迅速煮起方便面和火腿肠,飘散出诱人的香气。

寺川兄妹坐在火堆旁边,寺川绫已经跟他们招募来的一个当地青年混熟了,有说有笑。寺川健却隔着火堆不时地打量着叶关辰。叶关辰手里摩挲着那块手表,忽然抬头问寺川健:“寺川先生一路过来,还发现了那种标志吗?”

“这个,还没有。”寺川健有些遗憾地摊手,“我们走的距离并不远,而且这个标记只有做在树上才能长期保持,如果画在石头上,被太阳晒干之后就会变成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保护区是湿地,一片草海,水道纵横,树却不多,寺川健说的理由听起来十分充分。

“不知道这个标记是用什么做的?为什么画在树干上就能长久保持呢?”

寺川健借势从火堆对面挪了过来,坐在了叶关辰身边:“这个,是一种古老的配方,我也只是听真田叔叔提起过一次,据说是用某种虫子混合着树脂做成的,能够吸收树干中的水分,这样就能长期保持湿润。那种黑颜色就是虫子光滑的背壳研末染上的,会发出微微的光亮。”

管一恒看他边说边做手势,目光始终盯在叶关辰脸上,就恨不得一拳把他打一边去。不过他知道叶关辰正在套寺川健的话,也只能忍下了。

“用虫子的甲壳…”叶关辰表情惊讶,“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即使死后还能保持甲壳光亮。”他说着,伸手往火堆里添加树枝,不小心掉了一根在地上。

“这我就不清楚了。”寺川健立刻把树枝捡起来,却没有直接投到火堆里,反而递给叶关辰,顺势用手指摸了一下叶关辰的手背,“只知道是很稀少的虫子,我没有见过。你知道的,真田叔叔经常在世界各地拍摄野生鸟类,总要有些特制的装备,在野外才更方便些。”

“真田先生在世界各地都走过吗?”叶关辰被他的话题吸引,并没立刻注意到寺川健的动作,过了几秒钟才发现,连忙抽出手来,不小心又在寺川健的裤子上蹭了一下。这蹭的位置不大好,是在寺川健后面的裤兜旁边,几乎就是碰到了臀部。叶关辰顿时有些尴尬地把手放到自己膝上,没话找话地说,“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

“应该不是。”寺川健的目光开始慢慢下移,带着几分遗憾顺着叶关辰的脸颊往下,一直移到衣领里,又慢慢下移到腰腹处,不过叶关辰包得严严实实,他其实也看不见什么,“之前他去过中国南方,好像是福建,还去过黄海一带,不过具体地点我就不清楚了。”

这小子口风也挺紧,看着好像说了不少,其实也没讲什么有价值的。管一恒决定不忍了,直接起身把叶关辰也拽了起来:“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搜索呢。”

寺川健跟着起身:“晚上需要守夜吧?我和绫子可以帮忙。”

“不用了。”管一恒皮笑肉不笑,“怎么能让女孩子守夜,我会安排人的。”让你们兄妹两个守夜,岂不是自己躺到案板上了吗?

寺川健闻言一笑:“管警官真是怜香惜玉。”

“这是照顾女性。”管一恒纠正他的用词,“寺川先生中文说得很流利,但有些词汇运用还不大恰当,再改善一下的话,可能就没人能听得出你不是中国人了。”

守夜的事当然被老王和司机揽了过去,两人各带一个招募来的本地人分守上下半夜,如果明天还不能往回走,就再安排别人值夜。

管一恒当然跟叶关辰同一个帐篷。只是两人都睡不着,全副精力都放在寺川兄妹俩的帐篷上。

第34章 九婴

“在担心陆总?”帐篷里黑漆漆的,只从帐门边上透进来一点火光。管一恒借着这点光看见叶关辰手里握着个东西,忍不住轻声问,“别担心,说不定明天就能找到他们了。”

“…嗯。”过了很久,叶关辰才应了一声。

帐篷狭小,于是叶关辰身上的药香就越发的清楚起来。两人几乎是紧挨在一起,管一恒稍稍转转头,就觉得自己几乎要挨着叶关辰的耳朵了。黑暗之中,两人的呼吸声听得也十分清楚,开始还此起彼伏的,慢慢就统一了频率,几乎变成了一个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管一恒把帐篷边上卷起一条缝隙,始终窥看着营地边缘上寺川兄妹的帐篷。营地上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第一拨守夜的人已经倦了,却还没到交班的时候,于是火堆边上的两人渐渐都有些迷糊起来,头慢慢垂了下去。

寺川兄妹的帐篷就在这时候动了,帐篷门打开,两人悄然无声地从里面爬了出来,又放好帐篷门,弯着腰溜出营地,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看他们的动作轻盈敏捷,好像这样的事已经不是头一回干了。

一等他们消失,管一恒也动了。不过他没有从帐篷门出去,却从帐篷后面爬了出来,借着帐篷做掩护,向寺川兄妹离开的方向观察了一下。果然黑暗之中隐约有个淡色的身影还蹲在那里,那是寺川健,正观察着营地。

足足过了十分钟,寺川健大约是终于确定并没有人发现他们离开,这才倒退进了黑暗深处,还把地上踩倒的草扶了起来。

“够狡猾。”管一恒喃喃地说,直到那淡色身影马上就要消失,才跟叶关辰一起追了上去。

今晚没有月亮,星星倒是极多,一颗颗如同钻石镶在天鹅绒上一般璀璨,看起来极其华美,但对照明却没有多大用处。

管一恒不敢离得太近。寺川兄妹相当狡猾,虽然已经离开营地,仍旧是轮流殿后观察情况,走了一会之后,拖后的这个人才会飞快地赶上去,再抢到前面。

他们两个行动起来没什么顾忌,管一恒和叶关辰就为难了。跟得太近,怕被发现;可离得太远,殿后的这个人一旦飞快地往前赶,他们就容易失去目标。几次下来,管一恒已经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脏话——他们已经被落下很远,虽然寺川兄妹已经确认无人跟踪,不再用这个方法,但他们的速度却更快了,草海之中只要稍一疏忽,就会找不到人。

“别着急。”叶关辰却是气定神闲的,“再过一会儿目标就清晰了。”

“什么意思?”管一恒疑惑地问。

黑夜之中,叶关辰低低的轻笑声略有一丝得意,“我在寺川健的裤子后面抹了一点特制的荧光颜料,等温度合适的时候就会发光。”

“你什么时候——”管一恒大为意外,刚问了半句就想了起来,就是在寺川健借机摸他的手的时候嘛!

“这种颜料发光的温度比较高。”叶关辰低声说,“需要人奔跑一段时间,体温达到,才会发光。”

果然过了一会儿,前方那个淡色的人影腰臀处,开始泛出淡白的微光,远远看去像只大号萤火虫一般。

虽然在黑夜里看不清楚,管一恒也不由得挑了挑大拇指。这种荧光颜料的调制实在太狡猾,如果一开始就发光,必然会被落在后面侦查的寺川绫发现。现在两人已经确信无人跟踪,开始全力奔跑,也就不太会注意屁股后面有没有发亮了。

靠着这点荧光,管一恒和叶关辰始终缀在后面,直到兄妹两人穿过草海,来到一条河边。

走到河边的开阔地上,光线一下子明亮起来,寺川健裤子后面的淡白荧光马上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寺川兄妹半点也没有觉察到,两人在河边上转了一会儿,用日语交谈起来。

管一恒懂一点日语,只是寺川兄妹的日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又说得很快,他也只能听个半懂不懂,再结合自己已知的消息进行补充,推断两人说的正是多头怪蛇的事。

寺川兄妹之前所说跟真田一男的关系倒不是假的,确实是远亲,而且其关系甚至比他们说的更亲密一点儿,所以他们能进入了真田一男的邮箱,看了他之前用手机发到自己邮箱里存着的照片,发现了多头怪蛇。

真田一男相机里的照片价值不大,有价值的照片都是用手机上传进邮箱的,其中有一张甚至拍下了多头怪蛇吐火的情景,根据照片来看,这蛇至少有七八个头,不过寺川兄妹认为,应该是九头。

寺川兄妹也是熟读中国神话的,当即认为这条蛇极有可能就是神话中的相柳,而真田一男的失踪,应该就是捕捉相柳不成反而被杀,所以他们两个接到中国警方的通知就立刻赶来中国,不是为了领什么遗物,而是为了捕捉相柳。

“他们果然都是阴阳师。”管一恒喃喃说了一句。寺川兄妹捕捉相柳的目的,正是要把它炼成式神。据此推测,真田一男也是这个目的,只是不知道相柳的消息,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叶关辰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相柳?”

“怎么?”管一恒听到他的冷嗤,转过头来悄声问,“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两人挨得极近,比在帐篷里还近些,几乎算得上耳鬓厮磨,管一恒的呼吸吹过叶关辰敏感的耳垂,叶关辰倏然觉得耳垂一热。怕惊动寺川兄妹,他没敢动,但那股热意却从耳垂迅速扩散开来,管一恒一句话说完,他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都热了,幸好黑夜之中看不见。

管一恒说完话,却没见叶关辰回答,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句:“嗯?”顺便把目光从寺川兄妹那里移回来,去看叶关辰。

星光说明亮也算明亮,至少能看清近在咫尺的人;但说不明亮也不明亮,即使近在咫尺,也会被蒙上一层薄薄轻纱,更添了几分神秘。

现在管一恒看叶关辰就是如此。星光之下,叶关辰的轮廓清晰可见,却又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一般。长长的睫毛不安地微颤,仿佛洒在上面的星光太重,不堪负荷一般。管一恒下意识地又想伸手替他拂一拂的时候,叶关辰却忽然抬起了眼睛:“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未必是相柳。”

他的声音比平常还要更加沙哑一些,仿佛一条混纺了亚麻的丝巾从皮肤上滑过,并不十分细腻,却会让皮肤更加敏感,仿佛有千百个微小的钩子钩住了什么似的。管一恒听得微微失神,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叶关辰脸上的热度已经稍稍退了些,声音也稳定了下来:“水和火。相柳,我阅读过的书籍上,提到相柳只是说它曾是共工之臣,九首蛇身,食人,所经之处俱为泽溪,其血腥臭,洒地不生五谷。共工之臣,大约指的就是它能操水,所以所经之处才成为水泽溪流,但火呢?有什么记载说过相柳能御火呢?”

“你说得对…”管一恒微微一惊,喃喃地说,“能水能火,这的确不是相柳…”

“或许正是因为错估了这只妖兽的情况,真田才失败了。”叶关辰冷静地说,“我们如果想收伏这只妖兽,也该先弄清情况才对。你说,既能御火又能操水的妖兽,是什么?”

管一恒皱起眉头,飞快地思索,喃喃道:“水火之怪…难道,是九婴?”

叶关辰微微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但——九婴的资料只是说,‘水火之怪,为人害’,却并没明确说过是九首之蛇。”

“还有一个说法。”叶关辰却摇了摇头,“九婴之婴,疑为咽字之误,九咽,便是有九头可吞咽,所以若说是九首之怪,也有道理。且羿杀九婴于凶水之上,证明九婴水性极好,恐怕是条水蟒。”

两人窃窃私语之时,寺川兄妹已经停止了交谈。寺川绫双手交握,结了一个古怪的手印,低声念了几句什么,便见虚空之中光华一闪,一条黑狗从空中跳了出来。

这条黑狗比普通犬只要大些,皮毛黑得如同夜色一般,面目有些狰狞。寺川绫递了个什么东西给它,它闻了闻,便昂起头对着夜风用力嗅一嗅,转身往一个方向跑去,寺川兄妹也立刻跟了上去。

“家养的犬鬼…”管一恒喃喃地说了一句,拉着叶关辰也跟上。

犬鬼跑得很快,寺川兄妹飞奔跟随,不一会儿寺川健的裤子后面就又发出淡淡的荧光来。这点微光寺川兄妹都没注意,犬鬼却敏锐地觉察了,突然停下脚步向着寺川低声吠叫起来。

“糟了。”叶关辰一拉管一恒,“被发现了。”

果然寺川绫立刻就看见了寺川健裤子上的荧光,一摆手,犬鬼就突然回头冲过来。管一恒抽出宵练剑,沉声对叶关辰说:“你先走!”

“朱先生送了我几张符。”叶关辰却并没有后退,反而摸出一张符纸来,“这个应该是隐身符。”

管一恒大为惊讶,连犬鬼都在冲上来也顾不得了:“你会用?”符咒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

叶关辰顾不得说话,只点了点头,双指一骈在符纸上连点几下,嗡一声轻响,符纸散开一圈淡淡银光,绕着两人转了一圈,随即消失。

所谓隐身符,并不是真能让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掉,只是将用符人之气与外界隔绝,只能用来对付嗅气寻人的灵鬼,而普通人反而是用眼睛一看就仍能看见。

不过这符用在这里却是恰到好处。黑夜之中,寺川兄妹可没有夜视眼,而犬鬼又是以嗅气寻人,这一道隐身符居然就把两人藏匿了起来,以至于犬鬼在周围绕了一圈,一无所获。

“没有?”寺川健眉头一皱,右手一抬,胸前就有个东西透过衬衣亮了起来,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就听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啸声,接着火光一亮,砰一声炸响。

“快走!”寺川健顾不得再搜索,转身就跑。犬鬼一马当先蹿出去,几步就没了影子。

那阵低沉的呼啸乍听像是一声,仔细分辨却是许多道声音合在了一起,低沉的频率并不清楚,却让人感觉到一种颤抖,仿佛大地都共鸣起来似的。管一恒和叶关辰对看一眼,同时也拔脚狂奔。

叶关辰边跑边摸出两张符,啪啪两下贴到自己和管一恒胸前,管一恒百忙之中低头瞅了一眼,是一道辟火符。符画得很简单,不太像朱岩平日画出来的符,不过笔意圆转倒是有几分相似,想来是朱岩怕太复杂的符需要更深的灵力,叶关辰毕竟不是天师,等级太高的符咒用不来,特意简化了。

轰!随着一声闷响,前方火光又是一亮,这一次火球充分炸开,照亮了半片天空,虽然只是一瞬,却足以让人将半空中的一切收入眼底。

火球轰击的是一个头颅。这个头颅看起来有点像人头,眉眼甚至长得颇为秀美,但嘴却大得异乎寻常,一咧开来直达耳根,嘴里更长满了尖利的牙齿,乍一看跟鲨鱼似的。

头颅下面没有身体,但从脖子的部分开始连着一根长长的脊骨。之所以说这个头颅“像”人头而不是“是”人头,就是因为这根脊骨不像人的脊骨,倒像是鱼的,长长一条,在空中飘荡的时候,脊骨末端还能像鱼尾一般摆动。

“这是——飞头蛮?”叶关辰惊讶地抬头仰望,“怎么又不大像…”

“呵——”管一恒再看两眼,冷笑起来,“是飞头蛮,可是这是人鱼做的飞头蛮——你看那耳朵。够有想像力啊!”

飞头蛮是日本妖怪中常见的类型,其实最早还是见载于中国的《搜神记》,不过后来传到日本,又增加了些内容,变成了一种全新的玩艺儿。

不过这只飞头蛮还真不是普通的飞头蛮。按日本常见的说法,飞头蛮是一种叫做枭号的鸟魂附身所致。这种鸟魂惯常附身于喜欢猎杀鸟兽的人身上,被附身者在夜间就会身首分离,脑袋出门乱晃,天亮才会回来。被附身的人,一般在七日后就会化为枯骨。

飞头蛮习惯用耳朵来做翅膀飞翔,但这一条飞头蛮的耳朵却明显不是人耳,而是扇形支开,仿佛鱼鳍一般。脖子下面连着的那条脊骨,每一节都生有一根鱼刺一般的骨刺,果然是一条人鱼。

它在空中飞着,一边躲避着喷射上来的火球,一边不时地用尾巴抽打,虎虎生风。这样的尾巴,倘若是被抽中了,非被上头的骨刺开膛破肚不可。

在飞头蛮的下方,是一条巨大的九头怪蟒。这东西蟠着下半身,只将上半身昂起来,就有三米多高。蛇身有水桶粗细,最顶端挨挨挤挤,足足生了九个脑袋,每个脑袋都生着一张人面,被闪烁的火光照亮,如同噩梦。

飞头蛮尖叫着,边飞边用尾巴攻击,时不时还想冲下去咬一口。在它身边有一只长着双尾的黑猫,像闪电一般来回跳跃,伺机偷袭。但它们的联合攻击在九头怪蟒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九个头中只有两个头睁开了眼睛,中间的头负责喷火去烧飞头蛮,旁边一个头则警惕地盯着黑猫,不时吐出一个小火球,逼得黑猫慌忙逃开。

这九头怪蟒身上的鳞片大如人掌,片片都泛着乌光,看起来就是极其结实的样子,人鱼飞头蛮的脊骨虽然遍生骨刺,但抽打在蟒身上不过能留下一道白痕罢了,倒是双尾黑猫更让九头蟒忌惮一些,不敢让其近身。

“果然不是相柳…”管一恒喃喃地自语了一句。

相柳虽是妖,却有人之心智,因此才能为共工氏之臣。但这条九头怪蟒虽生有人面,却有些模糊,不像真正的人脸一般五官清晰。且那九颗头连外耳廓都没有,完全就是蛇头的模样,不过是其上凸起了似人的五官罢了。每次喷出火球,都有一条细长的蛇信跟着吞吐,就更不像人了。

既然不是相柳,那么极大的可能,这就是九婴!

它们战斗的地点在一条宽阔的河边,以河面的宽度来看,应该是乌裕尔河的主要支流了。河上漂着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个黑衣人,手里捧了件什么东西,正仔细观察着九婴和人鱼飞头蛮以及双尾猫又的战斗。

“船上还有人!”管一恒眼尖,眯眼仔细一看,发现黑衣人脚下那一堆东西居然也是个人,好像被绳子捆着,只能躺在船板上。

“一定是阿云!”叶关辰顿时有些急了。九婴身下盘踞处的草地还湿漉漉的,一条长长水痕一直拖到河边,在火光和星光下微微发亮。显然,九婴是被从河里引出来的,用什么引?只怕就是陆云这个诱饵了。

“冷静!”管一恒一把拉住叶关辰,“陆总在别人手上,不要轻举妄动!”那黑衣人多半就是真田一男,陆云就在他脚底下,要杀简直是分分钟的事,贸然出去肯定救不了人,只会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