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担心，透过窗纱看向外面的街景，可惜，咸阳宫已经近在咫尺了。
秦王的宫内禁卫很少，来回走动的人更少，楚钟离说这里不像其他王宫那样热闹，却显得气象森严。这表示秦宫内各有职守，不失职，也不僭越，因此也就没有无事忙的冗员。这些令他不禁想起一个有关秦宫管理体制的传说。某一代秦王因批奏折批累，就在书案上睡着了，一名管冠帽的内侍怕他着凉，顺手拿了一件外袍为他盖上。他醒了以后，非常感动，但后来查出是管冠帽的内侍所为，郎中令议定：管袍带的内侍失职，杖责三十；管帽冠的这名好心内侍却是僭越职权，按律当斩。秦王于心不忍，但还是批准按律令处置。
我再看这些持戟的卫兵和带剑的郎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监视范围或巡查区域，绝不会左张右望乱看一眼。卫兵所分布的位置，更是按照阵法排列，平时监视，没有一点看不到的死角，一旦有事，互相支援，绝不会失误，也不会混乱。
楚钟离不断点头，他在想难怪秦军以偏远一国之地，独敌整个中原各国。秦军进攻，如猛虎临群羊，所向披靡，而退兵时却是井然有序，仍然保持随时可转移为攻势的旺盛士气，使得敌人通常不敢行大胆追击。中原多名将，但一遇到秦军就施展不开，原因是秦军发挥的整体战力，整个军队就像铁铸成的一样。而各国军队却像盘散沙，平时操演还像回事，一遇真正硬仗，便四处逃散，溃不成军。
这时的楚钟离和平时的并不一样，他所想的都是治国的经略，而这里对我来说只是因为楚钟离喜欢，所以我也尽量用喜欢的态度去接纳。
车停了下来，我们在执事的带领下，进入了巍峨的乾阳殿，我并没有屏气凝神地专心走路，而是偷偷打量周围的景物，要知道进得宫廷可是难得的机会。我正看着一顶青玉五枝灯好奇，突然行走在前的楚钟离停了下来，我没有防备地撞在了他的后背上，鼻子一阵疼痛险些叫出声来，连忙捂着鼻子偷看楚钟离略有些尴尬和生气的样子，而我头顶上却传来爽朗的笑声。
第二卷 那时秦宫 2.3 伤疤
这场景确实有些可笑，楚钟离也露出了微笑，缓解了尴尬的气氛，我们叩首拜见大王。我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却迎上了秦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眼神里不仅包含了感激，更多的情绪是我不曾见的，或者是我还不能理解的情感。我连忙收回我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自己鼻尖渐渐冒出的细汗，等待他赐我们平身。可等了好长的时间，也没有听到他的话，我跪着的脚开始有些发麻。我瞟了一眼旁边的楚钟离，他仍旧镇定自若。
我实在有些累了，抱怨地抬头看了一眼秦王，却发现他一直是在盯着我，甚至有些恼怒，但在我看他的时候，他却有些开心地笑了，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他的想法，他在和我赌耐性，他在考验我是否还会看他，因为我的坚持使他开始生气，但我还是看他了，所以，他赢了。
“平身，赐坐。”他略带着胜利的喜悦说道。
“谢大王。”我和楚钟离答谢后起身坐在了宦官拿来的垫子上。我悄悄将手伸进裙脚里揉着已经胀痛的脚，心里暗想，早知道他的想法，何必要我的脚受这么大的罪，这个秦王还真是奇怪，就这么感激恩人的吗？想到此，我又看向他。
他的眼神似乎一直没有离开我，我心底有些慌乱起来，楚钟离觉察到了我慌乱的情绪。他开始和秦王攀谈起来；“大王可曾查清刺客？”
秦王听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终于将眼神离开了我：“恩公以为如何？”然后屏退了所有宫人。
楚钟离淡笑，然后胸有成竹地说：“殿下有几个怀疑的对象，但又不能确定到底谁是元凶。”
秦王点头，等待楚钟离的下文。他继续到：“大王怀疑的不过是4个人。”我看到秦王赞同他的意见，而且有些难以置信，于是我对楚钟离点头，他继续说：“第一个人，你怀疑的是你的弟弟成蛟，第二怀疑长信侯，第三怀疑赵国派来的刺客，第四怀疑仲父吕不韦。”
我不由得抽了口气，这中3人与秦王的关系都非比寻常，如此亲近的人都有可能加害于他，那他的处境太凶险，他的心将受到怎样的伤害呢？我有些担忧地看向他，他却是微笑如故。
“如果殿下在此只能怀疑，然后揣测、试探，不如找个法子揭开谜底。”楚钟离说。
“恩公可有什么妙计将这谜底揭开？”秦王并不是很在意地问楚钟离。
师傅轻笑道：“似乎大王对谜底并不是很感兴趣，或许这本来就是个借口，让您借此铲除那些世人都能猜的嫌犯。”
我惊恐地看向师傅，他何出此言，如真是如此，这秦王可太可怕了。我又看向秦王，正对上他的眼眸。我长出了口气，但又担忧起来，因为秦王此时是无辜的，但楚钟离的话点醒了他，他觉得这个提议并不差，他动了杀机。
“我来帮你辨别，请不要随便猜疑，更不要随意杀戮。”我忍不住插嘴。
楚钟离瞪了我一眼，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秦王来了兴致，问我：“你将如何辨别？”
楚钟离无奈地闭上了眼，我只好实话实说：“我可以辨别谁在说谎，任何人的想法我都能洞悉。”
秦王惊讶得微张着嘴。
为了让他相信我，我说：“大王可是觉得我与你认识的一个名叫离姜的女子非常相象？在您刹那清醒时，我看到了您思想中的这个名字。”
他那么定定的、狠狠地看着我，我揭开了别人并不知道的事情。他怀疑又愤恨，却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只有他才深刻记得的名字，如果不是真的拥有能看穿别人思想的能力，初见的人如何能知道呢。
“好！就让你来帮我辨别，可那个名字不许再提起。”
我与楚钟离低头称是。
我的心里却是好奇那个叫离姜的女子是怎样的人，让这么一个君主铭记在心。又是怎样的变故让他们分离，原来身为一国之主，还是有很多无奈与不能的事。怪不得他会那么容易的动杀机，为了生存不得已呀，我开始有些同情这个秦王了。
在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的时候，楚钟离已经和秦王定好了计策来让我辨别元凶，就在3天后的太后生辰宴。
秦王留我们用膳，楚钟离坐左，我居右。虽然丰盛无比，但并不是我习惯的楚国味道，所以我吃得并不多。楚钟离却和秦王把盏，相谈甚欢。我能觉察到秦王似有似无的眼神总是在观察我，我却无法捕捉到他的目光，想来他并不想让我再次洞悉他的心思吧。他真是个可怜的人，没有人可以信任，没有人是他的知己、朋友。他提防所有的人，同时也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何等的可悲。
用过膳，秦王赏了我们钱财布匹，又派人送我们出宫。出了宫门，我要求下车与楚钟离走回去，因为路途并不远，执事就驾车回去了。
走在午后的街道上，人并不多，阳光暖暖地着在身上，让人觉得舒服。
我对师傅说出我的想法，师傅问我：“你知道君主对自己的称呼是什么吗？”
我摇头，师傅摸摸我的头，爱怜地说：“是孤家和寡人。他们虽然有上天赋予的王权，却始终孤单寂寞。虽然富有一方领土，却始终担忧是否会失去，虽然拥有很多的子民，可真正受爱戴的没有几个。”
揣摩着这些话，我们回到了馆驿。3天后的宴会将会怎样呢？我不希望因为我而引起血雨腥风。
第二卷 那时秦宫 2.4 计谋
回到馆驿的第二天，宫里有人送来乐谱，让我练习弹唱。我接来一看竟然是屈原的《渔父》。我心中暗笑，谁能达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境界，就算达到又将是如何的孤独。
虽然我不喜欢这歌辞的意境，但我还认真地练习了，因为毕竟这写词句对有所图谋的人算是一种提醒，他们的举动已经引起了秦王的注意，希望他们不要在轻举妄动。
第3天的清晨，我依旧是一袭圣洁的白衣，师傅仍旧是深沉的一缕墨色。
我们乘坐着宫里来的车，径直前往太后居住的甘泉宫，一路上竟然无语，我有些紧张，但没有表露出来，还是一副无害的表情，而师傅他有些担忧我，又有些期许，期待这次让他成功得到秦王的信任，可以让他施展自己的才华。
原来一直以为楚钟离他与世无争，凡事皆已看淡，却还是个凡人有了尘心，想在这乱世中当一回英雄。我当然要帮助我的师傅，无所谓成败，只要他能快乐，我就会感到幸福。
车子到了甘泉宫外，楚钟离先下了车，扶着抱琴的我，缓缓步入。这甘泉宫虽然比不得楚钟离所绘楚国的后宫，但也算得上错落有致，雕梁画栋，里面更是一片金银焕彩，珠宝争辉，极尽奢华，流光溢彩的雕栏玉砌和花团锦簇的织品，但给我的感觉却仿佛终年不见阳光似的阴冷。太后的脸上涂抹了厚厚地脂粉，却掩饰不住心里的焦虑，以及年华的逝去。我不禁有些感慨，宫门深似海，许多女人的青春便耗费在这无尽的寂寞之中，而太后的焦虑恰恰是这不甘寂寞。她的眼神没有停留在任何前来祝贺的人身上，甚至她的儿子秦王，总是似有似无的瞟向身后的男人。
而她身后的男人始终低垂着头，师傅轻声告诉我，那就是长信侯嫪毐。
我和师傅坐在席尾并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可前来的人都会经过我们。
虽然是太后的生辰宴，真心来贺的人却没有，后宫中的女人打扮得摇曳生姿，想赢得的是秦王的一瞥，王公贵戚的礼物千金贵重，想得到的是秦王更多的赏赐，文臣武将的文采风姿更是想得到秦王的认可。如果身为母亲应该是骄傲的，应该是自豪的吧，可她看向儿子的目光为何充满恐惧和疏离。
往来的人都已落座，在楚钟离的指点下，我看到了长安君成蛟，还有相国吕不韦。
我悄悄地观察他们，却发现他们是坦荡的男子，尤其是成蛟，相貌体态都比秦王略胜一筹。他的眼神呢？远远地飘忽在一个后宫女子的身上，我的心一沉，无论怎样，这都是一场无望的游戏。
我的眼不由得看向秦王，他恰好也对上眼神，对我一笑，那笑里面有寄托，有安慰、有信任。我回了朵微笑给他，他却一下怔住了。难道我真的如此与那个名叫离姜的女子相象吗？还是他对那个女子寄情太深？看他的后宫女子哪个没有离姜的影子，或眼睛，或鼻子、或身段。
这个奇怪的秦王让我想要探究，那个坦荡的成蛟我想帮助，那个寂寞的太后我给予同情，其他的人却让我戒备。
歌舞开始了，气氛也热闹起来，来宾开始举杯言欢了。我也要出场了。
第二卷 那时秦宫 2.5 鉴别
先是一曲气势磅礴的大傩舞，这是常见的驱邪祈福的宫廷舞蹈，可是秦国宫殿里演绎得别有一番韵味，那个领舞方相头戴假面具，面具上镶上四只金光闪闪的眼睛，威猛可怕。他穿玄色的上衣，下身系着朱红色的围裙。手上蒙着熊皮，一手紧握着长戈，一手挥动着盾牌，手舞足蹈，洒脱有力，带领着舞队向前演进。在舞队中有“十二神将”，他们也都戴着假面具。“十二神将”原是由十二种神兽变化而成。据说，名叫甲作的能吃凶鬼，名叫佛胃的能吃老虎，名叫雄伯的能吃妖怪，还有名叫腾简的，名叫伯奇的等等。他们能吞噬一切邪鬼病魔，凡是有害于人类的妖魔鬼怪，都能一齐扫除干净。乐舞中喊声震天，惊心动魄，舞蹈者们手里持着火炬，从阴暗处驱逐鬼祟，直追到端门以外方才结束。
这时，我才想起喘息，脸已经憋得通红，想是从来没有亲见过如此场面，我不由得自嘲。旁边的楚钟离对我含蓄一笑，他在提醒我，好戏快开场了。
由于跳得好，他们得到了太后和秦王的赏赐。方相上前跪谢，此时，我感受到有些异常紧张的气氛，难道？我连忙看向秦王，对上我的目光时他依旧微笑，我扫视在坐的人，太后故做开心地笑着；她身后的嫪毐始终低着头，殷勤地侍侯着太后；吕不韦镇定自若的喝着酒；成蛟的左手在微微握紧，可夹菜的右手依然平稳，看不到他的眼，无从判断他心下想得是什么？但那方相紧握长矛的手已经出汗了，他的目光似乎瞟着成蛟。我心下一凛，难道如此坦荡的人也要行大逆之事？
就在这时，后宫佳丽中一人走出，“莫女不才，愿为太后献舞一曲。”此女正是成蛟目光流连的女子，成蛟此时也是一怔，无奈地放下筷子，方相叩头谢赏退下了。乐起，莫姬舞起。
一切来得凶险，去得无形。我却不明所以，看来要想辨别这中间利害，应该要了解他们之间的问题才是。但能给我的时间恐是不多，要知道，如果刚才不是莫姬扰乱，不知方相是否会行动，我的提醒是否来得及。想及此，我的手心也惊得细汗磷磷。
莫姬的舞很美，仿佛是在用生命舞蹈，旋转飞扬的青春带着些许的无奈落寞，她的眼神开始迷离，但舞步没有凌乱，她在对成蛟抒发着自己的情感，她是爱慕成蛟的。
成蛟的心快碎了，他的眼神里透出嫉恨与无助。
莫姬舞罢回坐，我抱琴叩请献唱，当吕不韦和太后看到我时也是难以置信，既而惶恐。但通过他们，我知道离姜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是知情的，亦或是祸首。如果是被亲人伤害，恐这伤来得更深吧，我更加同情地看向秦王，他避开了我同情的目光，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让我开始弹唱。
我知道他是故意做出的姿态，我的出现，已经扰乱了太后与国相的心情。
我坐定，深吸一口起，先试着拨了拨弦，珠圆玉润的琴音脆生生地跃出朱弦，秦王的目光淡淡拂来，琥珀色的眸子里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楚钟离的目光也凝聚在我身上，他的目光中有太多的期许让我紧张，我沉吟着，凝神屏气，随即素手一拂，指尖便流泻出一段行云流水的古曲，既而，婉转的歌声吟起。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当我弹唱至此时，嫪毐抬起了头，他惊惑地看向秦王，手抖得厉害，原来是他。我知道了他此时的想法——不甘和无奈，他在想事情败露的后果，他要筹划更大的行动了。
“圣人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我浅笑继续唱着，楚钟离知道我查出了元凶，僵直的肩松了下去，他为此快乐吗？
我的目光离开他，看到了吕不韦，他的腰挺得很直，他是个精明的人，他在做抉择，不论结果如何，他不会害秦王，他的目光是慈祥的。
最后一句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余音悠悠，我看到莫姬向后院走去，成蛟也离座尾随而去。
谢了赏，我也悄然跟了过去…
刚转过一个篱笆墙，便听到莫姬的言语：“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一个男人却为了一个女人流泪，而且还是堂堂秦国公子！男儿泪，是不应该留给女人的，而是应该同鲜血一起，抛洒在抗敌卫国的战场上。你的泪水无法引得我的同情，反而让我看到了你的懦弱。既然喜欢我，当初为什么不去争取，为什么不去跟你父亲说，一个男儿，应如磐石一样，任凭风雨，不屈不挠，就像秦王赢政那样。而你却一切只知道听从你的祖母，手边的幸福拱手相让，现在又想来抢夺？你是否知道你这样会丢掉性命，会令我的名节受辱？”
成蛟抹去泪痕：“你日日与王兄在一起，可王兄从没有正眼看过你，与其老死宫中，还是和我走了吧。当年我无法和王兄争你的归属，但现在我可以，我有他丑陋的把柄，我也有忠于我的死士。”
我看到莫姬那双清澈的眸里隐藏着弃世的漠然，而嘴角却扬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那样子很美，是的，很美。
“我！不能，你也不要愚蠢地听从别人的怂恿，做出任何伤害王和你自己的事情，你们是兄弟呀。当初我希望能留在你的身边，可你放手让我离开，现在，我希望留在王的身边，因为他是个让我倾慕的男人，就算我永远无法得到他真情的一眼，我也愿意留下等候。”
多么痴情的女子，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男人，却说出谎言来欺骗他，如果换做我，是否能做得到呢？反过来想，秦王的后宫佳丽如此之多，为什么还要…
我突然瞥见秦王身边的宦官赵高，心下一惊，他们的对话他听了多少？他是否会去禀告秦王？
第二卷 那时秦宫 2.6 坚贞
回到师傅的身边，我叹气。楚钟离轻声问我，我还是叹气：“如果可以，我想回去，还是摩陀岭的世界更好，没有这么多的纷争和无奈。我们回去好不好？”
楚钟离看着我，用手摸摸我的头发，“是我不好，把你禁锢在那个小环境里，让你无法体验人世的艰辛与快乐，尘世中虽然有痛苦和悲伤，但是会让人坚强，虽然有坎坷和荆棘，但是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成功的喜悦与珍惜，人生的答案，不只在书简里，而是在你的心，你要用心去体会才能找到。人是不可以与世隔绝的，这只是刚刚开始。”
想起我刚才为他们所唱的《渔父》，何必那么鲜明的价值判断，清也好，浊也罢，都可为我所用，皆可顺流而行，思及此，我释怀了，很想象小时候那样依偎在师傅的怀里，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可是现在不能。
宴会终于在午后结束了，春日的骄阳已显露了本色，燥热让人心神不宁。可我和楚钟离是沉静的，是成竹在胸的那种沉静。
乾阳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秦王坐在王座上，身如磐石，内心却翻江倒海。答案对他并不重要，他最终还是要收拾这几个人的。只是先后不同而已。我告诉了他刺杀事件的元凶，静静地等待他将要采取的行动，我并不看他，在知道了他心中所想以后，我无能为力地看着我的裙角。我并不能左右他的行动，只能象现在这样等待着看他的行动。
“恩公以为如何？”他终于说话了。
楚钟离镇定地说：“现在还不是剪除长信侯的时机，毕竟，与大王不利的人都还聚集在咸阳，动一方，恐另一方会有机会，不如先分散。”
秦王点头，楚钟离继续说：“可以把此次刺杀事件说是赵国的行为，让长安君出征。”我看了楚钟离一眼，一石二鸟的计策。
“我并不想这么便宜他！”秦王狠绝的声音传来。我心下明白，赵高告诉了他后院之事。楚钟离并不知道，所以诧异地等秦王下文。
“我要拿他做警告，警告母后与嫪毐。”
楚钟离听出些里面的问题，不好接下去，我们都沉默了。
“把莫姬车裂，成蛟凌迟，让所有人都知道祸乱后宫的下场。”秦王的话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我不能这么沉默下去，可怜无辜的莫姬不能这么不体面的死去。
“莫姬无罪。”我颤声抗议。
“赵高亲眼所见他们后院私会！”秦王暴怒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回旋。
我强忍下恐惧：“除了我，没有人能自信地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们的对话不知内侍大人是否听到，我听到了，莫姬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大王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弟弟纠缠我的女人未遂？”我抬眼看秦王，他是狠下心来要治成蛟的罪，可何必牵连那个无辜的女人，他害她害得还不够吗？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并非纠缠未遂，而是有情人拜大王所赐而劳燕分飞。这错并不在他们，而在您。”
“放肆！”楚钟离不等我说完打断我，大声的斥责恐怕也不能消除秦王的愤怒了，我无奈地看了看楚钟离，我终究是有自己的坚持，无法放任无辜之人妄死。
可怕的沉默，秦王没有言语，我和楚钟离更不能言语。四周只有风吹过帷幔的声音。我不敢看秦王，也不想窥探。
“把莫姬关入天牢，不得饮食，自生自灭。”秦王冷冷地说着。
我不禁收紧了肩膀，抬头直视秦王的眸，他别开脸去，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的软弱。“不要把对你母亲的怨恨泄在别人身上，你已经让他们难过了，难道还要让他们更痛苦？本来长安君对大王就是有怨恨的。”看他不为所动，我只好说出狠话：“就是把全天下长得和她相象的人都找来，也得不到曾经的真心。反而会使世上多几颗伤心，就您一人伤不够，还要很多人陪您一起伤吗？”
秦王拍案而起，愤怒地指着我：“你！你！你也一起关入天牢。”
武士上来了，把我拖了出去，我不再言语，只是看着秦王的眸，我没有怨恨，但是我很生气，为什么人总是想的和说的做的不一致呢？
楚钟离的手抬了又放下，他焦急万分却又无能为力的，我对他笑，这就是我们前来秦国的下场吗？我该听他的话，不要当面揭穿别人的真实想法，但我做不到，对不起。
阴冷的牢房里只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铁窗送来丝光亮，我和莫姬对坐着。她是坦然的，甚至是愉悦的，也许是早就放弃了对生活的渴望，她在等待这样干净体面地离开。
我没有话语来安慰她，也想不出拿什么来安慰她。她静静地看着铁窗处的亮光，带着微笑，轻轻吟唱：“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睛和我很像，换言之就是和离姜很像。她在回想当年的种种，她的心事我终于明了。
莫姬与成蛟青梅竹马，静候成蛟迎娶，然而，中秋的灯会使她与秦王相遇，从此宫墙阻隔，因为心中所念他人，所以她拒绝与秦王共寝，从而受到冷落。她为能够清白而快慰，为能够解脱而欣慰，却为成蛟担忧，恐他受牵连。
多么坚贞的女子，我能和她一同就这么死去，也是快慰的，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楚钟离，他是否会因我而受牵连呢？
第二卷 那时秦宫 2.7 对话
莫姬睡了，我默默的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有些羡慕她，不管怎样，她与自己相爱之人有誓言，她有过爱，享受过幸福与痛苦。而我呢？从来不曾表达自己的心意，楚钟离对我亦父亦兄，眼神中只有爱怜没有爱慕。
我是个孤儿，也许是战祸的原因，也许是男欢女爱又不能负责的产物，是楚钟离把我拣回家的。
那年他求取功名失利，在湖畔的柳树下看见了我，一个漂亮的，安静的小女婴，许多人围着，他上前，那女婴对他璨然一笑。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寒星儿。
不知道当时他为什么给我这个名字，也许是希望我能向天上的星给他快乐，给他指引吧。
我的生活较之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他把我视做宝贝。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满屋子的书简，窗下是楚钟离的书桌，有太阳的时候，他专注做画的轩昂侧影似一副逆光的画。我总是自己找书看，找到了就窝在凳上。隔一会，楚钟离会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阳光更和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静静的看他画图撰文。
为了他，我看了所有的书，为了他我背下了所有的书。
摩陀岭上的时光很惬意，虽然断断续续地总有女人围绕在楚钟离附近，可她们都走不进我们的生活，更走不进他的心。
突然感受到一束专注的目光，我回头，荧弱的光影中，一双琥珀色的眸。他的目光黯然，苍凉。
我望着此时的秦王，没有愤怒，可不过才21岁的他，神情和心境却已老去。他隔着木栅栏席地坐在我的对面，此刻的我平静如水，他要倾诉，我只是个听众就好。
“虽然我是一国之主，身世却是丑闻；虽然我是一国之主，可没有半点权利可言，连心爱的女人却只能抱在怀中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虽然我是一国之主，拥有的不过是虚名。我想得到的得不到，得到的都是我不想要的。接近我的人都是有目的的，最好的办法是沉默以对，可你为什么能看透我的心思，让我连个隐藏自己的地方都没有？你为什么看透还要说出来，无疑是揭开伤疤还撒上盐。”他略带着酒气的言语让我心痛。
他是孤单落寞的，我却不知道如何劝慰，他的故事我并不完全知道，他不回想，我就无从知道。
他用痛苦而又无助的眼神看着我，久久的沉默，我看到了那个女子，他们的故事。
“她是幸福的，有身为大王的您的爱慕；她是幸福的。能让您用这么长的时间为她思念；她是幸福的，能为你付出一切；她是幸福的，在你的怀里离去没有任何遗憾，是的，她很幸福。”我悠悠地说，心里是羡慕的，他们都有能让自己回忆的感情，无论是甜蜜还是痛苦。
“她怎么会幸福？与为身为质子的我相许，受尽别人的冷落嘲讽，被父兄赶出家门，我却在逃回国的路上；她怎么会幸福？历尽辛苦，千里来到秦国，不离不弃的誓言犹在耳畔，我就要迎娶别国的公主；她怎么会幸福？如果我没有那般年轻冲动地搅乱5国公主的联姻，她就不会在得到我的承诺的同时，死在我的怀里，而且还是被我最最信任的母亲与仲父所逼自刎。你说，她怎么会幸福？”他懊悔，他愤恨。
“她很幸运，能与您有如此美丽又刻骨的记忆；她很幸运，得到别人再也无法得到的承诺与真心；她很幸运。”
“她真的幸福又幸运吗？”
“是的，所以您应该放开心中的遗憾，把自己从心牢里释放，才能体会到她的幸福。”
“她说她的男人要优秀，要出类拔萃，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顶天立地，卓立不凡。可我什么也没有给她，什么也没做到。”他把拳头握得更紧。
“所以您现在要开始兑现您的诺言，用上天赋予你高贵的地位去争回属于您的权利，不需要无辜的人为您垫脚；您现在要开始兑现您的诺言，要顶天立地，开创一番大业，而不是把收集与她相象的女人作为怀念。”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他的眉又皱了起来，起身、拂袖、离去。但带着怎样的心情呢？
第二卷 那时秦宫 2.8 默待
望着秦王离去的背影，我叹气了，但并不绝望，回头看见莫姬眼角滚落成串的泪滴，她并没有熟睡，而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她好善良，怨恨大王的心已经转变成同情了。她都可以原谅，我何必叹息呢？我躺在草席上清醒着睡去。
幽暗、漫长、无能为力也无所适从的2天过去了，我和莫姬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死亡或是赦免。
从那天晚上的对话以后，莫姬对我有感激，又好奇为什么我会关在这里，但并不想去探究原因，一切都无所谓了，她一直用手指在地上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对下辈子的祈求。如果能够，我希望他们今生能够生死白头，我也希望我能与楚钟离生死与共。
难得这样无所事事，我回想过去的种种，每个记忆的角落都有楚钟离的身影，他是否和我一样呢？在我之前的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不回忆，他说独自的回忆没有任何力量，如果是共同珍惜的回忆才是美好的。从中我多少有些了解，他失意过。但不管怎样，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是快乐的。
在回忆中，时光又是黄昏了。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惊动了我，也惊动了莫姬，我们默契地对望一眼，进而默待。
微弱的光晕中一袭玄色向我走来，我微笑，是楚钟离。我起身朴向栅栏，把手伸进他温暖的手里，他也笑了，怜爱与不舍。
“明天长安君领兵出发攻打赵国，我将随行。”
我看着他兴奋而红润的脸，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去抚摩他的脸，意气风发的脸。莫姬听到后担忧地哞望着我，我对她坦然一笑，这里并没有阴谋，离开这个是非集中的咸阳是个好事。
“多少车马呢？”我替莫姬问道。
“十万！”楚钟离回答后眼神既而暗淡了下来：“你！不能随我去，明天你将和大王去秦山祭天祈福。”
“我会虔诚为你们祈福的，等待你的凯旋。”我看到他有些担忧，笑问：“你快乐吗？”
“我很期待，但也担忧，为你。”他的话让我温暖，13岁的懵懂女孩虽然可以洞悉人心，但爱情是不曾体验的。也许就象此刻吧，彼此记挂，彼此担忧。
他从袖里取出一包粉末，定定地看着我：“这是暂时性的哑药，我不在你的身边，你的个性会使你说出伤害到自己的话，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希望你平安。”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原来他是这么的在意我，接过来准备吞下，却不提防旁边的莫姬突然一把打掉手中的药包，粉末飞散。
“不要做任何伤害身体的事情，你之所以独特，是因为你的世界里没有谎言，是纯净的，你也正努力把周围的世界变回原来的纯净，如果你不能言语，怎么来做，如果你不能言语，在这个功利的秦国你将如何自处，如何自救？”
我怔怔地看着莫姬，她正色道：“逃避并不会让你安全，真正的安全是你充满智慧的时候。不管怎样，赢政算得上大丈夫，他不会伤害你。不过他的羽翼还不够丰满，能保护你的只有自己。”
就在此时，秦王的命令到了，莫姬贬去杜原为夏太后守陵半年，我被释放了，明天随秦王去祭天。
我的手被莫姬拉起，握了握，无言地传达了她的感激和祝愿，转身走出了天牢。
我和楚钟离也离开了天牢，向驿馆走去。太阳已落山，天色向晚了。黑夜即将来临，眼前依稀可见的道路很快就要被黑暗覆盖了。现在还有楚钟离陪伴在身旁，他去征战之后我要走的道路迷茫而漫长，那时候又能与谁同行呢。我茫然凝视着扑面而来的黑暗。
“莫姬说的很对，我不应该想要你失语，我过多的保护反而会使你更加危险。但你仍要小心面对所有的人和事，虽然你能看穿谎言，看穿事物背后的症结，但你却没有更多解决的办法，你所遇到的事情毕竟太少了。所以，现在开始，我会放手，让你自己去适应，让你用心去判断，去体会，去解决。但我永远会站在你的身旁。”
我释怀了，但我把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说了出来：“是什么让你义无返顾地前来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