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迎接我,还是担心我呢?”渥魃希的轻松悄悄敛没在深沉的笑意之后,“许久没看到他,颇有些想念呢。”

叶灵绯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去,前方一众马队展开,旗帜呼啦啦的展开,翻飞在空中,一边雄鹰展翅一边是白虎凌空。粗壮的汉子骑在马背上,蒙古的长袍传达着熟悉的感觉,说不出的豪迈与浑雄之气。

这,才是她熟悉的蒙古族人,才是她印象中草原上飞驰的汉子。身边这个,实在是精致过度了。

“三百里。”某人玩味着这个字眼,“真是隆重的迎接仪式,让我受宠若惊。”

当旗帜下的队伍越来越近,渥魃希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完美,“果然是隆重啊,连我麾下的鹰队都带来了。”

叶灵绯发现,他几乎是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淡笑、微笑、浅笑,从从容容的挂在唇角,有时是俊美,有时是病态的孱弱,但是那笑容,几乎从未消失过。

会始终保持笑容的人,要么是生活太顺,从未有过任何挫折,要么是生活太挫折,从未平顺。

不记得是谁说过的话,此刻闪入她的脑海。

他,属于哪一类?

带着他的部队,远道三百里迎接,究竟是恭敬还是示威?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马蹄在面前数十米前停下,一干汉子快速的从马背上跳下,手中的白色长绢从脚下快速的铺设到车前,数十米的白色中,几十人威武而立,一声轻喝中,同时单膝跪倒。

两边马儿嘶鸣,被人紧紧牵住;旗风猎猎,拍卷着。

一刹那,所有的声音都被压抑了,无形的目光凝结在一点,等待着。

马蹄扬起的灰土还在空中飘荡,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泥土气息,黄色的飞烟中,人影从白绢的另外一头缓缓行来。

双目如电,龙行虎步,一行一动间都散发着肃杀的气息,每行一步,强烈的压迫感就近一分,不用说话,那常年在战场锻炼出的铁血气势就已让人无法透过气。不经意间就让对面的人想要逃离。

人在车前停下步伐,大掌互扣,轻微一点头,“土尔扈特部策伯尔,恭迎汗王回归。”

抬首,目中精光隐而不露,傲然盯着面前紧闭的车门。

与其说恭迎,在叶灵绯看来,几是武力相逼。口中道着汗王,却未行跪拜之礼,不过欠身顿首而已,不屑已在短短的几个动作中表露殆尽。

没有人异议,没有人质疑,就连白绢旁两排跪倒的人,也给人恍惚的错觉,是在跪拜这威武的男子而非车中人。

车内,叶灵绯撑着自己的下巴,抿唇思索着,灵动的大眼顺着小小的缝隙,看着车外的中年男子,不期然的一阵兴奋闪过。

他就是策伯尔,久仰大名了。

车外,在策伯尔开口之后,却是长久的无声,车内人仿佛睡着了一般,压根没有半点反应。

呼呼的风声中,跪在地上的勇士开始发出细碎的动作,彼此悄悄的对望,偷瞥了眼身前的车,又默默的垂下头。

策伯尔双目微窒,冷凝的气氛从他身上散发而出,浓烈数分。

吸了口气,喷薄的气势直指面前的马车,声音沉而不散,“策伯尔率土尔扈特部鹰虎两部迎接汗王,有请汗王下车。”

依旧……无声

叶灵绯看着身边闭目的渥魃希,他全身都笼着清雅悠闲,手中托着酒盏,轻轻晃着,嘴角一缕笑,从策伯尔出现的时候起,就这么古怪的噙着。

伸出手,捅了捅他的腰侧,她从他的臂弯里抬起头,目带笑意,“你要是再不吭声,他是不是会再吼一嗓子?”

“那不是合了你的意?”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肩头,拈着酒杯的手架在曲起的膝头上,“你不是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吗?”

“我是想。”她托着下巴,“不过我怕他真的会一直坚持下去,不知道身为汗王的你,理是不理呢?”

看似一句邀请,其间的古怪她却猜了个通透。

理,身为汗王面对属下颇为不敬的举止还若无其事的接受,固然可说是修养好,却又何尝不是驭下无方的苦果。

不理,汗王远道归来,却对自己的士兵不理不睬,纵然斗赢了气,失却了军心民意。

好一个策伯尔,带着两队人马出现,第一个下马威在无形中已摆出。身为属下和晚辈,面对汗王只行抱拳礼,却让军士为无形的棋子,逼迫对方不得不出现。

“那你认为我理是不理?”他手指搔弄着她的脸颊,看来心情轻松无比。

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的手,正想说什么,门外的声音第三次传来。

“土尔扈特部鹰旗虎旗勇士,恭迎汗王回归,请汗王下车。”

三次恭请三句话,从自己到部落勇士,无形中已将邀请的主体置换了,渥魃希若还不出现,那不是不给他面子,而是不给部落勇士百里恭迎的心了。

“既然都抬出这么多人了,我若是不露下面,岂不是不给大家面子了?”渥魃希仰首饮进杯中最后一口酒,手指勾上了面前的车帘。

车外,本有些细碎的声音,凌乱议论着,在三根冰白手指伸出的时候,奇异的全部消失了,空气再度恢复了沉窒。

这三根手指,仿佛拥有无上的魔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随着它的动作而转动。

跪倒在地的土尔扈特部汉子,屏息静气,悄然望着那手指的方向,眼中有崇拜,有敬畏,有兴奋,也有迟疑。

车帘,被慢慢撩起,车中的人,也终于现出了他的真容。

月白的长袍下,曲架起的腿弯,手肘轻搁,悬垂的发丝遮掩的半张俊容之后目光透出,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风摆动了他的袖袍,将他身上高贵之气拂出了车内,流转在人群间。

不需要威严的气势,不需要威武的姿态,他就是天生的王者,临空之月出尘飘然,令人不由自主的膜拜当场。

他,只用了一双眼,就征服了在场的人。

鹰部的汉子,眼中跳跃着喜悦的情绪,率先高喊着,深深的俯下了身体,“恭迎汗王回归土尔扈特部。”

这一声,引发了所有人的激动,呐喊犹如潮涌喷薄而出,“恭迎汗王回归土尔扈特部,恭迎汗王回归土尔扈特部……”

在这样的声浪下,唯有一人依然平静,站在车下,平静的望着车中的人,目光冷凝。

“请汗王下车。”这一次,策伯尔连抱拳行礼都免了,强硬的口吻更是让叶灵绯的眉头跳了下。

是感到了威胁么?

不过她好像看到,对面除了马匹以外没有任何代步的工具,他该不是想看渥魃希的笑话吧?

相处这么久,她似乎没见过他骑马,还有那薄身板,几里路下来说不定就散架了。

“噗……”

渥魃希的手背在身后,不轻不重的捏了下那个幸灾乐祸人的手。

她反手勾着他的掌心,手指搔了搔他。

透明的指尖缓缓伸出,扶上了车门边,身体探了探,慢慢伸出车外。

策伯尔的眼神跟随渥魃希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咳咳……”那扶在门边的手忽然缩了回去,捂回唇边,剧烈的咳嗽中,人影寸寸滑落身体,指缝中,艳红一滴滴的沁出,点落在月白长袍上,触目惊心。

“汗王!”叶灵绯适时的揽住他孱弱的身躯,手臂一挥,车帘重新落下,“汗王病发,快……。”

马鞭挥舞,炸响在空中,马蹄腾空,车轮飞转。就这么生生的从策伯尔身边掠过,扬起半空的灰尘,将一干人等丢在身后。

一望无际的原野,顶顶帐篷像是绽放在绿色幕布上的云朵,羊儿欢跑,狗儿跳跃,远方的天空与绿色的草原接成一线,分不清天在哪,地在哪。

这才是她向往的景色,向往的风情。

比之冬宫的奢华,这里散发的就是一股野性的气息,纯净而未经雕琢过的野性。

但是让她更想不到的,就是此刻眼前看到的景象。

雕梁画栋的石柱,金色穹顶红墙碧瓦,图腾闪耀在金色的阳光下,草原的气息中融合着精致华美,雄伟豪迈一并具存。

即使踩着脚下青石板,她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你的家?”

“你忘了,我是汗王,是王自然就有他的宫殿。”车上的人平静的望着眼前的宫殿,目光远眺,穿过华丽的殿堂,投落在远空虚无间。

没有惊喜,没有亲切,有的只是忽然间的惆怅,伤感,很快就随风消散,唯有他身边的她,敏锐的捕捉到。

“这宫殿造于我祖父时代,知道为什么吗?”他的手掠过空中,遥远的抚摸着宫殿的景致。

她心思一动,“为了不让你们随意走动?”

渥魃希嘴角抽了下,不屑哂笑,“当年的汗王是与俄罗斯帝王平起平坐的地位,可是俄罗斯害怕我们某天离开他们,设下了种种的圈套,一步步的剥夺汗王身上的权势。最后土尔扈特部的汗王,只能在俄罗斯成为质子,由他们掌握和任免,所谓宫殿,不过是困住我们脚步的金色囚笼。祖父为了部落子民,只能暂时示弱,于是建造了这个宫殿,它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一个耻辱的标志,让所有土尔扈特部子民都牢记的标志。”

这是第一次,她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忧伤,他的愁思,他深不可测的内心处掩藏着的情绪。

在长长队伍的跪拜中,他踩上面前的白绢,一步一步朝着他充满不屑的宫殿行去,脸上重又挂回了完美的淡笑。

35那达慕大会上的神秘黑衣人

叶灵绯躺在小山坡上,头顶的天空缀着几朵白云,软软的、绵绵的,耳边传来悠远的蒙古长调,豪迈而厚重。

一直以为,蒙古长调是苍凉悲伤的,到了这里方知道自己的错误多么的离谱,低沉的音律是因为情怀的宽广,豪迈的歌声是因为这方碧草天地孕育的包容。祈祷上苍,感激岁月,才是这歌声中真正饱含的意义。

一片片的蒙古包下,人群汇聚,勇士之间的摔跤比赛热闹激烈,没有固定的看台,没有划拨出来的位置,一切随性自律。

“你的性格缩在这,很有些奇怪呢。”男子的声音响起在头顶,随意明快。

睁开眼睛,头顶的阳光被阴影遮盖,男子的笑容挂在脸颊,两排雪白的牙齿就在她上方闪着光泽。

“人太多。”她侧了侧身,头枕着自己的胳膊,提不起半分兴趣的回答。

“你在担心什么?”某人毫不留情的揭穿她,“你不是应该在他身边的吗?”

在他身边?

“他事多,我没兴趣。”她懒洋洋的回答,“这里晒晒太阳听听歌,才能觉得生活如此美好。”

“事多?”他显然不这么容易放过她,笑容可掬的表情下分明闪过邪恶,“我还以为无事可做呢。”

叶灵绯挤了个假笑,大大的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心中,无数个念头掠过,缠绕着她紧绷的神经,无数个画面连闪,让她的思想更加的凌乱。

本以为,纵然是心有嫌隙,那几个人至少会象征性的出现下,结果几日了,策伯尔没来,巴木巴尔没有来,达什敦也没有来。移权诏书下达后,这几个人连面子工程都懒得做,渥魃希这个汗王的威信可见一般。

那达慕大会,本是借着汗王登基的机会,让所有人前来恭贺庆祝,可是第一天的拜见汗王,殿厅之中便只有渥魃希和自己两个人。

“那达慕大会很热闹啊。”他在她的身边坐下,目光落向人群中,“所有部落的勇士都可以来参加,夺取荣誉的封号,你不去看看热闹吗?”

渥魃希坚持在殿厅中等待,心中烦乱的她只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混过几日的时光,哪有心情去看热闹。

他们的热闹,于某些人而言,不啻于伤口撒盐。

“走吧。”坞恩崎把瘫软成虫的她从地上揪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朝着山坡下走去,“连续比赛几日了,今日要决出最后的胜者,一定精彩。”

纤细的她可抵挡不了对方强有力的胳膊,一路被沙包麻袋般的扯进了人群中,坞恩崎显然心情不错,推推搡搡中活活被他挤进了人群的最前方。

胳膊搭在她的肩头,整个人懒洋洋的挂在她的身上,下巴抵着她的肩头,“看看摔跤,要是没地方发泄,就上去玩玩。”

她去玩玩?

满脸黑线的看看眼前铁塔一般的汉子,她脸上肌肉抽搐着,狠狠咕噜了下口水。

“你太看得起我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细腿,再看看场中人青筋直爆的胳膊,只觉得腿肚子转筋,全身发软,“你是想让对方把我当标枪,看看一胳膊能抡多远?”

“你不是打过么?”他眯着眼笑,“大不了再上去踩上十几脚。”

她没好气的斜眼,“你想尝尝味道?”

“不敢,不敢。”嘴巴里说着,表情可没半点害怕的意思,依然是靠着她的后背,眯着蓝色的双瞳,笑容可掬。

说话间,场中的两人已动了起来,扯、抱、摔,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大汉双手一抓,扯住对方的肩头,狠狠的将人拎了起来,将对方摔倒在地。

欢呼声中,早有娇俏的少女上前,将彩色的布挂上了胜者的脖子,大汉挥舞着双臂,高喊着,气氛越加的浓烈。

她扯了扯坞恩崎的袖子,低声询问着,“那彩条代表胜的场次?”

他弹了下手指,“聪明,这里比赛是没有身高体重之分的,只要你想上就可以去,最后按彩条多少进入决赛,直到比出冠军。”

正说着,旁边的人群间也同样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坞恩崎眼睛一亮,“要决赛了哩。”

旁边的人群涌动,穿着鲜艳衣裙的女子脸上带着娇羞的笑容,不住的朝着场中指指点点。

透过缝隙,依稀在人潮的簇拥中看到一道修长身影,黑衣束身,俊朗挺拔,在对手的壮实下更显得出众帅气,脖子上十余条彩带翻飞飘起,行走间带动无数少女的目光跟随,只可惜人太多,她看不到对方的正面。

“这是一个崇尚勇者的民族,无论是谁只要在那达慕大会上取得第一,都将是整个部落崇拜的对象,更别提女子的倾慕了。”坞恩崎在她耳边淡淡的解释道,“到时候在结束的篝火晚会上,这些勇士将被无数少女围着,可算是一道奇景。”

“你为什么不去?”她扬扬下巴,示意着场中的方向,“以你的功夫,骑马射箭摔跤应该都不差,要出名要倾慕都不是难事。”

“我懒。”他就像没骨头一样趴在她的肩头,高大的身形与她的纤细形成鲜明的对比,“万一打脏了衣服,又没钱买新的,很穷啊。”

“还有其他理由吗?”她抖抖肩膀,想把那个挂在肩头的胳膊抖掉。

舒服的压着她,他散漫的口吻中带着些可怜,“我是外族人啊,这是土尔扈特部的比赛,你以为他们乐意看到一个外族人拿到勇士头衔?”

心头,忽然一沉。

侧脸看去,肩头的脑袋还是没正经的眯笑着,津津有味看着场中的人。

刚才语气中那一瞬间的失落,是她的错觉吗?

两团阵营簇拥着各自的英雄,小小的包围圈逐渐融合,激情呐喊着,手臂高振,声震碧空。

“你知道吗,这里不少都是各部落军中的高手,拿到勇士的名号,就可以立马扬威军中。”他贱手贱脚的捏着她脸颊上所剩不多的二两肉,“你猜猜,这场暗战是策伯尔占上风,还是其他两部异军突起?”

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她的目光再一次寻找着那黑衣男子,奈何所有的人都逐渐朝着他们的方向涌来,期待着新的勇士出现。

身边越来越拥挤,人群推搡着,拥挤着,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撞上她的身体。

“啊!”脚下踉跄了两步,猝不及防的她跌跌撞撞的冲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趴了下去。

一只手,早有预谋似的伸了出来,把即将落地的麻袋挂在了臂弯中。

同时,拥挤的人群中,两道寒芒透过缝隙,打在她们两人的身上。

借着坞恩崎的力量爬了起来,她下意识的寻找着刚才感受到的目光,眼前人头攒动,影影幢幢,什么也看不到。

“你干什么推我?”从他的臂弯里抬起头,她指责的瞪着眼前笑眯眯的人。

“有吗?”他很无辜的摊开手,“人太多了,不小心撞的吧。”

此刻她才发现,他身后密密麻麻全是人,里外数圈水泄不通,别说苍蝇了,放个屁都能给挤回去。

一名白发老者走向场中,手臂微微抬起,各种声浪渐渐平息,人群慢慢退开,只留下场中的两位对手。

直到此刻,叶灵绯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纤长俊挺的黑衣人,全身紧衣束约,蜂腰窄臀,黑色突显了他的单薄,却多了数分的神秘。

仅这一个背影,她就恨不能伸爪子摸上一把,与面前雄壮如熊的男子相比,太抢人眼球了。

黑衣男子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黑发飘扬间侧首回身,顿时又是一片惊叹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