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高崇文等人讨伐刘辟的战役刚刚打响不久,另一个藩镇也出了问题。
这个藩镇所辖的就是夏绥(治所夏州,今陕西靖边县北),其节度使就是当初讨伐吴少诚时屡遭败绩的草包韩全义。
虽然德宗当时放过了这个草包,但这并不等于韩全义从此就高枕无忧了。
因为不是每个皇帝都像德宗那么好说话。
宪宗即位不久,就把韩全义召入朝中,撤掉了他的节度使职务,给了他太子少保的闲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准备收拾韩全义的一个信号。
韩全义当然也知道,所以入朝之前便把夏绥的兵权交给了外甥杨惠琳,命他为代理留后,打算遥控夏绥,以便利用这个筹码跟朝廷讨价还价。然而,宪宗根本无视他手中的筹码。没多久,宪宗就断然下诏,勒令韩全义致仕,并委派右骁卫将军李演前往夏绥继任节度使。杨惠琳一下子慌了手脚。
元和元年三月,杨惠琳在韩全义的授意下,一边整军备战,拒绝李演赴任,一边上疏朝廷,声称夏绥将士强行拥立他当节度使。
很显然,这是继刘辟之后摆在宪宗面前的又一个考验。
如果要打,朝廷就要在南北两条战线上同时作战,这就很可能把帝国再次拖入全面战争的泥潭;如果不打,好不容易在对付刘辟时培养起来的自信就会土崩瓦解。
怎么办?
李纯经过短暂的权衡,最后一咬牙:打!
非常幸运的是,朝廷讨伐杨惠琳的前锋军队刚刚开拔,夏绥兵马使张承金就刺杀了杨惠琳,于三月十七日将其首级传送京师。
杨惠琳一死,韩全义也就彻底没戏了,只好乖乖卷铺盖回家。
一场叛乱就这样被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朝廷平定夏绥的同时,高崇文部也正在向西川的纵深稳步推进。
刘辟命军队在鹿头关、万胜堆一带(今四川德阳市北)修筑了八座营寨,派重兵布防,企图阻遏官军兵锋。六月初,高崇文部开始对万胜堆发起猛烈进攻,很快就取得八战八胜的骄人战绩,顺利攻克万胜堆,继而将鹿头关团团包围。
至此,征讨刘辟的战役进入了最后阶段。从这一年六月到九月,高崇文和严砺又在德阳、汉州(今四川广汉市)、绵州(今四川绵阳市)、玄武(今四川中江县)、神泉(今四川安县南)屡屡击败西川军队。原本一直负隅顽抗的鹿头关守军眼见大势已去,只好打开城堡向高崇文投降。
随后,高崇文长驱直入,于九月二十一日攻克成都。刘辟向西逃窜,准备投奔吐蕃,却在羊灌田(今四川彭州市西北)被追兵追上,自杀未遂,旋即被捕。
十月七日,宪宗任命高崇文为西川节度使,两天后任命严砺为东川节度使。
十月二十九日,刘辟被押解到长安,宪宗下令将刘辟与所有族人、党羽全部斩首。
西川叛乱宣告平定。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意义深远的胜利。自安史之乱以后,在李唐中央与四方藩镇旷日持久的较量中,朝廷似乎还是第一次赢得这么漂亮,而且又是宪宗李纯登基后的第一次出手,其意义更是非同小可。
通过夏绥和西川的两场胜利,宪宗李纯俨然以一副强势天子的姿态,向天下诸藩发出了一个异常强硬的信息——你们可以拥有一定的自由度,但请不要得陇望蜀,更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诸藩震恐,纷纷主动上表请求入朝(实际上就是入朝当人质),以示绝无反叛之意。元和二年(公元807年)九月,镇海(治所润州,今江苏镇江市)节度使李琦也不得不跟着做做姿态,命手下判官王澹为留后,同时上表请求入朝。宪宗立即批准,并派遣宦官前往镇海宣慰,实际上是督促李琦进京。
李琦本来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朝廷居然当真了,于是迟迟不肯动身,一再拖延行期。王澹和朝廷来的宦官再三催促,李琦老大不爽,干脆上疏说自己病了,等到年底把身体养好再入朝。宪宗就此事征求宰相们的意见,时任宰相的武元衡说:“陛下刚即位,李琦说入朝就入朝,说不入朝就不入朝,决定权都在他手上,陛下将如何号令天下?”
宪宗觉得武元衡的想法正与自己不谋而合,遂下诏征召李琦入朝。
李琦慌了。此刻入朝无异于去送死,可不入朝就是抗旨,怎么办?
李琦横下一条心——反了!
九月末的一天,李琦的帐下亲兵突然哗变,大声叫嚣说:“王澹是什么东西,胆敢擅自主管军务!”随即把已经接管军府事务的留后王澹杀了,并剁成肉块吃掉。大将赵琦出面阻拦,也被乱兵杀掉吃了。乱兵随后把刀架在钦差宦官的脖子上,一边叫骂一边作势要杀。就在这节骨眼上,李琦带着一副惊诧的表情及时出现,制止了乱兵,救了宦官一命。这个宦官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李琦导演的,而且就是演给他和朝廷看的。
十月初,宪宗向李琦进一步施压,命他入朝担任左仆射,同时命御史大夫李元素接任镇海节度使。李琦立即上疏,说:“军队叛变,杀死了留后和一员大将。”其潜台词是,此刻的镇海形势混乱,除了我李琦,没人能镇得住。
宪宗不吃他这一套,随即下诏剥夺了他的所有官爵,同时命淮南(今属江苏)、鄂岳(今属湖北)、宣歙(今属安徽)、江西(今属江西)、浙东(今属浙江)五道兵马会攻李琦。
无独有偶,就跟上次征讨杨惠琳一样,战斗还没有打响,李琦的后院就起火了。他的外甥裴行立联合镇海兵马使张子良等人,共同背叛了李琦。
十一月,李琦父子被押解到长安,一同腰斩。
年纪轻轻的宪宗李纯一上台就以雷霆手段收拾了三个叛乱的藩镇,这着实让忠于李唐的臣民们感到扬眉吐气,也着实让一部分飞扬跋扈的藩镇感到惶惶不安。
然而,首战告捷的宪宗并没有过分乐观。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对手还没有上场。
当初把代宗、德宗两代天子搞得焦头烂额的那帮强硬角色——还没有上场。
【削藩不是件容易的事】
平定夏绥、西川、镇海之后,宪宗李纯就把沉重的目光投向了帝国的东北边陲,那里就是河北三镇——卢龙(初称幽州)、成德、魏博。
自安史之乱以来,河北三镇就与河南的淮西(后称彰义)、平卢(又称淄青)两镇共同构成了李唐中央的心腹之患。它们不但实力强大,割据时间长,而且互为奥援,一有风吹草动便结成联盟对抗中央。这么多年来,它们赋税自享,职位世袭,一切自专,基本上处于半独立状态。
这样的藩镇不收拾,朝廷有何威信可言?帝国有何安宁可言?
然而,要收拾这种老牌的跋扈藩镇,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宪宗只能耐心地等待机会。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二月,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王武俊之子)卒,他的儿子王承宗自立为留后。宪宗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承认,由中央另行委派节度使;如果王承宗不服从,就趁此机会兴兵讨伐。
其实早在三年前,当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李纳之子)病卒、其弟李师道自立为副使的时候,宪宗就很想把李师道端了,借此打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藩镇世袭制,可由于当时朝廷正对刘辟用兵,无力兼顾,只好违心地任命李师道为留后。
虽然迫于形势承认了李师道,但宪宗还是把平卢镇的征税权和官吏任免权收了上来。而且,当时宪宗就已经打定主意,平定刘辟之后,无论哪个藩镇胆敢再搞世袭制,朝廷绝不姑息。
所以,当王承宗自立为留后的消息传来时,宪宗马上就向宰相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打算借此机会削藩。
可是,时任宰相的裴垍却表示反对。
裴垍认为,德宗一朝,平卢节度使李纳(李师道的祖父)是最为“跋扈不恭”的藩镇之一,而成德节度使王武俊(王承宗的祖父)则或多或少“有功于国”;可既然朝廷在几年前承认了李师道,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拒绝王承宗呢?如果坚持要剥夺他的继承权,恐怕不光是王承宗不服,天下诸藩都会认为朝廷处事不公。
宪宗也觉得裴垍说得有道理,只好把事情暂时搁置了。但是宪宗想来想去,还是不愿就此放弃,随即便又召见了他最信任的几个翰林学士,希望听听他们的意见,最好是得到他们的支持。
然而,宪宗再次感到了失望。
因为翰林学士李绛等人也都提出了异议。
李绛说:“河北诸镇久不服从中央,此事固然令人愤恨,可要想一朝革除其世袭之弊,恐怕也办不到。成德自李宝臣、王武俊以来,父子相承已四十余年,无论民心还是军心都已习惯,不认为自立自代是违背纲纪。何况王承宗现在事实上已经接管了军政大权,必定不会服从朝廷的安排。再者,卢龙、魏博、平卢等镇也一向是传位给子弟,与成德利益一致,如果看到朝廷另行委派节度使,必定暗中结盟。此外,眼下江淮一带水灾严重,国家财政和民生都很困难,恐怕不宜轻启战端。”
宪宗无语了。
反对削藩的理由这么充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就算心里非常不爽,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面对现实。
就在宪宗一筹莫展之际,有个人忽然站了出来,极力支持他的削藩意图,并且自告奋勇,要求率兵讨伐王承宗。
这个人名叫吐突承璀,是个宦官,时任左神策中尉。
可想而知,能当上禁军一把手的人,绝对不是一般的阿猫阿狗。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就净身入了宫,一直在东宫侍奉太子李纯,也算是资深宦官了,而且这小子脑瓜子活络,办事精明,所以深受李纯宠信。李纯即位后,立即擢升他为宦官总管兼左监门将军,不久又提拔为左神策中尉。
吐突承璀能在这个关键时刻站出来力挺削藩,着实让宪宗颇感欣慰,也让他对削藩之事平添了几分信心。但是问题在于,宰相裴垍和翰林学士李绛等人历来都看宦官不顺眼,假如真的让吐突承璀统兵出征,这帮文臣会不会闹翻天呢?
宪宗觉得可能性很大。
所以,即便吐突承璀其志可嘉,宪宗还是有些举棋不定。
为了摆脱这种两难局面,宪宗决定找一个机会,就任命吐突承璀为统帅的问题试探一下大臣们的态度。
有趣的是,宪宗刚起了这个念头,有个叫李拭的朝臣就递上了一道奏疏,说:“王承宗不可不讨伐!吐突承璀是陛下的亲信近臣,完全可以把兵权交给他,让他统帅各军出征,看谁敢不服!”
很显然,李拭在这个时候上这道奏疏绝非巧合。
他是摸透了宪宗的心思,才想通过这道奏疏,把权宦吐突承璀和天子李纯的马屁一块拍了。
宪宗看着奏疏,脸上悄然掠过一丝诡谲的笑意。
当天,他就把奏疏拿给宰相和翰林学士们看,说:“瞧瞧这个奸臣,他已经知道朕打算把兵权交给吐突承璀,才赶紧呈上此奏。诸位贤卿切记,从今往后,绝不能擢升和任用此人。”
李拭万万没料到,他这个自作聪明的马屁一拍下去,居然把一辈子的富贵和前程都给拍没了。
苍天啊,大地啊,我到底错在哪里啊?
很简单,你的错误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到宪宗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投机嘴脸,所以对你的为人相当不齿。
不过,这还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宪宗必须拿你李拭来说事儿,才能顺带着把授予吐突承璀兵权的事情提出来,从而不着痕迹地试探大臣们的反应。
这就是宪宗高明的地方。如果他不这么做,而是直统统地拿着奏疏去征求大臣们的意见,那他就太弱智了。
总之,宪宗的目的无非是想进行一次火力侦察,才顺手把李拭拿来当枪使了。所以,要怪只能怪李拭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能怪宪宗做人不厚道。
让宪宗颇感意外的是,裴垍、李绛等人对他的“火力侦察”几乎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不反应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默许,二是佯装没有察觉,以不变应万变。
在宪宗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尽管意识到大臣们迟早会跳出来反对,可宪宗却不愿坐等。眼下,他还是要抓紧时间进行削藩的准备工作。
于是几天之后,宪宗就起用了一个叫卢从史的人。
此人原本担任昭义(今属山西)节度使,几年前因遭父丧,丁忧去职,随后长时间赋闲在家,一直没机会复出。这回,卢从史听说宪宗一心想削藩,随时可能跟河北开战,赶紧跑回长安,花重金打通吐突承璀的关系,极力表示愿率本镇(昭义)军队出征,充当吐突承璀的前锋,为朝廷赴汤蹈火,誓死讨伐王承宗。
吐突承璀随即向宪宗作了推荐。宪宗不假思索,立刻任命卢从史为左金吾大将军,并把他过去的职务也一并恢复。
很明显,宪宗是决心拿成德的王承宗开刀了。
然而,削藩之事非同小可,必须从政治、军事、财政多方面综合考量,不是脑门一拍或胸脯一拍就能决定的。所以,宪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做两手准备——在采取战争手段之前,尽量先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就算政治手段到头来不顶用,也能为朝廷赢得出兵的理由,增加正义的筹码。
简言之就是四个字:先礼后兵。
这一年七月,宪宗召见李绛等人,说:“关于成德的问题,朕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要任命王承宗为留后也行,可必须把他辖下的德州(今山东陵县)、棣州(今山东惠民县)分割出来,另设一镇,削弱他的势力,并且命他跟平卢的李师道一样,从此必须向朝廷缴纳两税,各级官吏也一律由朝廷任命。你们以为如何?”
李绛反对宪宗分割德、棣两州的做法,他认为这么做势必激起河北诸镇的反抗情绪,但是关于征税和任命官吏的事,李绛却提出了一个更稳妥的建议。他说:“可以派遣使臣去给王士真吊唁,然后让使臣以个人名义向王承宗提出来,不让他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如果他同意,那当然最好,万一不同意,也不会折了朝廷的脸面。”
八月初,宪宗派遣京兆少尹裴武前往成德宣慰。
宪宗部分采纳了李绛的建议,也就是让使臣以个人名义跟王承宗谈判,但是宪宗特别叮嘱裴武,谈判内容不仅要包括征税权和官吏任免权,还必须让王承宗割让德、棣二州。
仿佛是为了考验宪宗的定力和耐心,这一年八九月间,卢龙节度使刘济(刘怦之子)、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田绪之子)、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居然不约而同地病倒了。
事情明摆着——这些人一死,其子弟必然自立,强藩世袭的大戏必将再度上演。
宪宗随即迫不及待地对李绛等人说:“刘济这帮人就快死了,难道朝廷只能照旧听任他们的儿子继位吗?要是这样,天下何时能够太平?现在朝野议论纷纷,都说应该趁此机会把权力收归中央,要是他们抗命,就派大军讨伐!时机不能再错过了,你们看怎么样?”
李绛等人知道,宪宗削藩的决心看来是九牛莫挽了,而如今的藩镇形势也确实令人不安。在此情况下,朝廷与河南、河北的这些强藩迟早必有一战。
所以,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这仗该不该打了,而是该怎么打?先跟谁打,后跟谁打?
针对这个问题,李绛和其他几个翰林学士经过审慎思考,很快就提出了一个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
他们认为,河北诸藩的形势与当初的西川、镇海截然不同,不能被当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因为,西川、镇海都不是长期割据的地方,而且周边各道都在朝廷的控制范围内,刘辟和李琦丧心病狂,擅自发动叛乱,大多数部众其实并不服从,所以朝廷军队一到,他们立刻土崩瓦解。可是,河北诸镇的情况却与此大不相同,他们的内部势力根深蒂固,外部势力则像藤蔓一样相互交错,辖下的将士和百姓都只知有镇帅而不知有朝廷。用好言相劝,他们不听;用武力威胁,他们不服。朝廷如果对他们采取强制措施,结果很难预料。别看河北诸镇平日里钩心斗角,一旦朝廷要打破他们的世袭制,他们立马会抱成一团,拼死维护相同的子孙利益。
所以,李绛等人极力主张,朝廷应该暂时承认王承宗,对河北诸镇采取安抚政策,然后把主要精力拿来对付淮西的吴少诚。
之所以这么做,他们的理由是,淮西的情况与河北不同,却与西川和镇海相似,周边地区都是效忠朝廷的州县。因此,吴少诚一死,朝廷马上可以另行委任节度使,如果不从,立刻发兵讨伐。先把淮西平定,等到河北的刘济、田季安一死,有机可乘了,朝廷再动手也不迟。
应该说,李绛等人提出的这个战略构想是深思熟虑、也是切实可行的。假如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宪宗朝廷完全有可能按照这个战略一步一步削平两河强藩。
然而,世事总有意外。
这个意外就出在成德的王承宗身上。
王承宗宣布自立之后,一直未获朝廷任命,于是在惴惴不安中屡次上表解释。直到这一年八月中旬,朝廷使臣裴武才姗姗来迟地给他带来了天子诏命。当然,裴武同时也带来了一些对双方都有利的“个人建议”。
王承宗大喜过望,当即表示:“我是被军队逼迫的,所以没来得及等到朝廷的旨意就自立了,现在请让我奉上德、棣二州,以表区区诚意。”
双方交易就此达成。九月,宪宗正式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同时任命德州刺史薛昌朝为保信军节度使,兼德、棣二州观察使。
这样的结果基本上是朝廷和王承宗都满意的,看上去似乎皆大欢喜。可是,有一个人却很不欢喜。
他就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
宪宗刚刚发布了薛昌朝的任命状,田季安就通过朝中的眼线及时得到了消息。他觉得,朝廷这么做显然是在变相削藩——既然今天可以在成德割一两个州,明天为什么就不能在魏博割两三个州?照这么割下去,到时候河北诸镇拿什么来跟中央抗衡?
不行。田季安想,绝不能让朝廷开这个头,也绝不能让王承宗这个乳臭未干的小辈坏了几十年的老规矩。
他立刻派人私下告诉王承宗:“你知道这个薛昌朝是谁吗?你以为他是你的下属就一定是你的人吗?错了,大错特错了!我告诉你——这个薛昌朝早就和朝廷有一腿了,要不然他凭什么当上这个节度使兼观察使?”
王承宗一听,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不是滋味,马上派人逮捕了薛昌朝,并把他押到真定(成德治所,恒州所在县)关了起来。
当钦差宦官带着薛昌朝的任命状和节度使旌节经过魏州时,田季安故意盛情款待,把使者留了下来,一连欢宴数日。结果,等到钦差宦官抵达德州时,薛昌朝早已成了王承宗的阶下囚。
宪宗勃然大怒。没想到自己退了一步,王承宗反而得寸进尺,于是立刻传令,命王承宗释放薛昌朝。
王承宗拒不从命。
事情就这么僵掉了。双方努力营造的皆大欢喜的假象就在这一瞬间彻底破碎。
宪宗忍无可忍。
既然政治手段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能诉诸武力了。
一场大战就在天子的愤怒中爆发…
【一个心向李唐的人】
元和四年十月十一日,宪宗下诏剥夺了王承宗的官爵,任命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兼招讨处置使,率领中央神策军,会同成德周边藩镇讨伐王承宗。
宪宗果然任命宦官为统帅了。
任命书一下,朝中舆论大哗。
就像宪宗所预料的一样,文臣们此前的沉默并不代表默许,而只是佯装不知。他们的策略是暂时按兵不动,先暗中攒着劲儿,只等宪宗正式发布任命,再一拥而上,一起发飙。
第一个上疏力谏的人是时任翰林学士的白居易。
他说:“国家征伐,应该派遣真正的将帅,自古到今,从未见过征调天下之兵,却交给一个宦官统领的。臣恐四方闻之,必轻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陛下忍心让后人代代相传,说命令宦官当军队统帅是从陛下开始的吗?臣担心卢龙的刘济、义武的张茂昭、河东的范希朝、昭义的卢从史,乃至各道将领都会以接受宦官的指挥为耻。军心不齐,大功从何建立?陛下此举,简直是帮了王承宗一个大忙。陛下若是认为吐突承璀勤勉,可授予官爵;若认为他忠诚,可赏赐财帛。至于军国大权,事关社稷安危;朝廷制度,出自祖宗所定。陛下难道宁愿宠信宦官而破坏法制、自损圣明吗?”
在奏疏的最后,白居易说了一句分量很重的话:“请陛下慎思于一时,以免贻笑于万代。”
宪宗大为不悦。
紧接着,朝中的谏官御史们也纷纷上疏,反对授予吐突承璀如此重大的兵权。
然而,宪宗却置若罔闻,对所有谏言一概不理。
十月十六日,在延英殿上,宪宗的这项任命又遭到了度支使、盐铁使、京兆尹、御史中丞等一干朝廷重臣的一致反对。
宪宗头疼了。
讨伐藩镇的战争是一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系统工程”,需要满朝文武群策群力,尤其需要财政官员全力支持。倘若坚持任命吐突承璀而惹恼了多数朝臣,对于即将进行的这场战争肯定会产生极大的不利影响。无奈之下,宪宗只好作出让步,解除了吐突承璀的四道兵马使之职,同时改“处置使”为“宣慰使”。
表面上看,宪宗似乎妥协了,可熟悉本朝历史的都知道,所谓的“宣慰使”其实是换汤不换药,吐突承璀仍然是讨伐军的最高统帅。
宪宗在跟满朝文武玩障眼法,李绛不得不继续进谏,极力强调重用宦官之弊。他对宪宗说,宦官做事情缺乏原则,最容易恃宠生娇,谗毁忠良,到头来往往会败坏朝政。可宪宗却不以为然:“他们怎么敢对朕进谗言?就算进谗言,朕也不会听。”
李绛苦笑:“宦官日夜在天子左右,天长日久,陛下势必会觉得他们有时候说的话也有道理。自古以来宦官败坏国家的事实,桩桩件件都记载在史册中,陛下岂能不防微杜渐呢?”
然而,宪宗最后还是没有接受百官的劝谏。
其实,宪宗何尝不知道历代宦官为患之烈?可他之所以还是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并不是因为他不懂历史,而恰恰是因为他太懂历史了。历朝历代,军队将帅拥兵自重、尾大不掉之患,难道就不烈吗?历代文臣擅权揽政、结党营私之患,难道就不烈吗?远的不说,就以本朝为例,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帝国在这两方面产生的祸患,恐怕丝毫不亚于宦官乱政的危害吧?
所以,宪宗李纯不得不重用宦官。在他看来,只有把宦官培植成第三种力量——一种与武将和文臣相互制衡的力量,天子才能利用这种微妙的平衡,从容不迫地掌控全局,既安全又高效地治理天下。
当然,李纯也知道,重用任何力量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他坚信,自己能够把这个代价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李纯终究是过于自信了。
当我们从这一刻起纵观李纯的一生,我们发现他事实上并没有控制得很好。因为很快,他就将因重用宦官而在战场上付出惨重的代价,并且到了十一年后,他还将为此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不明不白地死在宦官手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的宪宗李纯不可能意识到这一切。
元和五年十月末,春风得意的吐突承璀带着宪宗的殷切期望,率领神策军浩浩荡荡地向东开拔了。宪宗即日下诏,命成德四面所有藩镇出兵讨伐王承宗。
与此同时,久病不愈的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终于翘了辫子,大将吴少阳杀了吴少诚的儿子,于十一月底自立为留后。
宪宗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又出现了。
可是,朝廷刚刚对成德开战,不可能再腾出手来对付淮西,所以宪宗只能装聋作哑,将淮西事务暂时搁置,一切等讨平成德以后再说。
得知朝廷出兵的消息后,魏博田季安立刻召开军事会议,对众将说:“中央军已经二十五年没有渡过黄河了,如今一旦越过魏博,消灭成德(魏博在成德的南面),魏博的命运也就堪忧了,诸位认为该怎么办?”
大将中马上有人挺身而出,说:“只要给我五千骑兵,定能消除大帅的忧虑。”
田季安大喜,高声对众将道:“壮哉!大军即刻出发,胆敢阻挠者,斩!”
魏博出兵,当然是帮着成德打朝廷的。很多年来,河北的这几个难兄难弟就是这样,平常没事的时候,他们也时常拿着刀枪互相比划,可一旦朝廷有什么动作,他们立马就会团结起来,掉转枪口一致对外。
不过,河北三镇的人也不全都是反贼,还是有少数人依旧是忠于李唐的。
比如眼下,一个叫谭忠的卢龙将领就是心向李唐的人。
田季安准备出兵阻击中央军时,谭忠正巧奉卢龙节度使刘济之命出使魏博。他意识到,如果不想办法阻止田季安,中央军必然会受到很大的牵制,获胜的希望也将大大降低。于是,谭忠马上去见田季安,说:“大帅,您若出兵攻击中央军,势必把四面八方的军队都引到魏博来,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田季安斜乜了他一眼:“怎么说?”
“如今,中央军准备越过魏博攻击成德,却不派老臣宿将,而是派一个宦官;不出动天下之兵而以神策军为主力,您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你说是谁?”
“这是天子自己的主意。”
田季安冷笑:“能不能说点新鲜的?”
谭忠无视田季安讥嘲的目光,接着说:“既然是天子自己的主意,目的当然是想夸耀他的天纵英明,以使朝野对他敬畏拜服。那么大帅试想,倘若中央军还没走到成德边界,就在魏博折戟沉沙,那无异于甩了天子一记耳光,他岂能忍受天下人的耻笑?一旦天子恼羞成怒,势必采用智士良策,派遣猛将精兵,再次渡河北上。到那时候,中央军汲取失败的教训,必然不会越过魏博攻击成德,而是集中全部兵力直取魏博。届时,大帅该怎么办?”
田季安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死死盯着谭忠:“那依你之见,眼下魏博该怎么办?”
谭忠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中央军进入魏博后,大帅不但不能与之开战,反而应该重重犒劳,随后大张旗鼓,表面上扬言攻击成德,暗中派人告诉王承宗:‘倘若魏博攻击你们,河北义士都会说魏博出卖朋友;可要是帮助你们,天下人又会说魏博背叛朝廷。不管是出卖朋友还是背叛朝廷,魏博都不愿意。所以,阁下如果能暗中解除防备,让魏博拿下成德一城,魏博便能以此奏报皇上,以示对朝廷的效忠。如此一来,成德只有小小的损失,魏博却能获万世之安,难道阁下不希望以此换取魏博的友谊吗?’这番话一说,成德肯定不会拒绝。到时候,大帅岂不是稳如泰山了?”
田季安笑了,笑得十分酣畅:“好极了!先生来此,是上天眷顾魏博啊。”
随后,田季安全盘采纳了谭忠的计策,先是与成德暗通声气,继而装模作样地“攻克”了成德的堂阳县(今河北新河县),然后就按兵不动了。
谭忠成功说服田季安后,立刻动身返回幽州。
他知道,此刻节度使刘济肯定也在为同样的事情头疼。而谭忠想要做的,绝不止是让他像魏博那样保持中立,而是要努力说服刘济配合中央军,出兵攻打成德。
当然,要说服刘济出兵肯定是有难度的,搞不好连谭忠自己的小命都得赔上。但是,谭忠已经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要全力争取。
谭忠回到幽州的当天,刘济正好召集众将开会,讨论当前对策。刘济对众将说:“天子知道我们和成德有宿怨(当初王武俊与朱滔经常交兵),一定命我们出兵讨伐,成德也一定会对我们严加戒备,怎么做对我们更有利,大家说说看。”
刘济话音刚落,谭忠便抢先回答:“天子一定不会命我们出兵,成德也一定不会对我们戒备。”
刘济闻言大怒:“你干脆说我和王承宗串通谋反算了!”然后二话不说,命人把谭忠扔进了监狱。
随后,刘济派人去成德边界查探军情,结果令他大为意外——成德居然跟谭忠说的一样,丝毫没有加强戒备的迹象。又过了一天,朝廷果然给卢龙下了一道诏书,宪宗在诏书中对刘济说:“你只要专心保护北部边境就好了,别让朕顾虑北方的胡人,以便一心一意对付王承宗。”
刘济慌了。
这两个情况对他来讲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成德对卢龙不加防备,就等于是向天下人表明卢龙与成德暗中勾结;而天子居然亲自下诏叫他不要出兵,摆明了就是怀疑他对朝廷不忠,并且相信他跟王承宗有一腿了。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一旦成德被朝廷灭了,天子接下来要收拾的人肯定就是他刘济了。
刘济越想越觉骇异,连忙把料事如神的谭忠放了出来,说:“你的判断非常准确,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谭忠在心里笑了。他知道,刘济现在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只要再戳一戳刘济的痛处,刘济必然对他言听计从。于是,谭忠不慌不忙地说:“大帅怎么看昭义节度使卢从史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