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逞强的话说出来,便是卫灵秀也忍不住抿唇二笑。俊俏的脸庞染上笑容,看的两兄弟脸色有些发红。

石二牛趁着精神还好,便问了几句这两日的情形。

对于军中之事,卫灵秀知道的不多,便只在一旁收拾着一边听着石大牛说话。待石大牛说了几句,她这才知晓,这场战事如今不过是个开端。现下还是水草丰美的时节,北狄人在此时节畜牧,打仗的心思并不多。

他们往往要等到北地飘雪之时才会大举发动攻势,盖因大齐兵士多来自北地之南,并不擅长于冰天雪地之中作战。

天色已近傍晚,石二牛再次陷入沉睡,卫灵秀便背着自个儿的药箱弓身出了帐子。今日天气晴朗有些微云,天边自是染红了一片,映衬着绿草茵茵的大地,远远眺望景象十分壮美。

此时起了风,带着些北地刚硬的晚风将她湖色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她立在帐外,不由的又向远处那顶砖红色顶子的营帐看了一眼,依旧是一派寂静无声的模样。自那一日偶然躲避了他的视线,这两日再未见他身影。想起前来先锋营时自个儿忐忑的心绪,卫灵秀垂首自嘲一笑,这才弓身进了自己的帐子。

帐内有些暗淡,她放下药箱,将立在案上的蜡烛点亮。

此时已到了饭点儿,帐外响起了些动静,却只闻脚步之声并无一点嘈杂。

这两日下来,卫灵秀也从各处见识了先锋营的规矩之严。一整日下来,无论是清晨的校练,或是三餐时候,先锋营里绝没有杂乱的时刻,哪怕此时霍临川并不在营中。

霍临川不在营中,卫灵秀是知道的。

搬到新营帐那日的深夜,她本在安睡,却意外的被一阵兵马行动的声音惊醒。她躺在榻上静静的听了一会儿,不过半盏茶时候,外面便安静了下来,想来行动的兵马数量不多。第二日清晨,沈泊舟的小厮影风前来寻她,她随口问了一句,这才知晓昨夜是霍临川领了先锋营两百精兵前往凛城守备之处。至于他去做什么,卫灵秀并没有询问,想来这种机密之事,影风也不清楚。

先锋营的兵士给送来了晚饭,卫灵秀没什么胃口,便将晚饭放在案上,自个儿则窝在榻上就着那豆大的烛光看着手里的医书。不知为何,自晌午起,她心里总是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颇为心神不宁,白日忙碌之时倒还好些,如今天色渐暗帐内寂静,这种感觉便又浮上心头。

手里虽然捧着书卷,只是那书页上的字迹却分明看不进心里。

索性放下医书,她自榻上起了身,手里端着烛台走到那低矮的案边。

如今已然安顿下来,便给家里去一封信吧。

想起自己刻板木讷的兄长竟为了自个儿做出求人之态,卫灵秀心里有些暖意,面上便添了几丝笑容。坐到案前,拔亮了烛火,摊开信纸便提笔写了起来。

一路上的见闻,北地壮美的风光,多年的大战,甚或是将濒临死亡的兵士救活,这都是入夏以来她人生的经历。跟着师父学医九载,自十岁起便跟着师父天南地北的游历。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往家中去一封这样的信件。

去岁除夕之时,她偶然在娘亲房里瞧见了一个尺长的黄杨木匣子,匣子里满满的都是这些年来她送回家中的信件。娘亲将这些信件整整齐齐的收在匣子里,十分宝贝的收藏着。古板如爹爹,也打趣道,“便是宋徽宗的画儿,也未见她这般用心。”

卫灵秀写字不快,就这样慢慢的写着,直到觉得肩膀有些酸痛,这才发现不觉间竟写了六七张纸,那摊开晾着墨迹的纸几乎将案头完全占满。

待到字迹全部晾干,她这才叠了信纸,仔细的放入信封之中,只想着明日托了沈泊舟将信件寄送回家,也好一安家人之心。

此时帐外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各处营帐外已然燃起了火把照亮。

卫灵秀此时终于觉得有些饥饿,将信件夹入医书之中放在枕边,正打算去瞧瞧兵士送来的晚饭,帐外却突地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卫灵秀立时起了身,走到门口,撩了帘子便向外张望。

帐外突地燃起了许多火把,将整个先锋营营地照的一片光亮。一队身着甲胄的兵士匆匆进入营地,他们个个面色肃然甚至带着些愤慨之意。虽然几乎每个人看着都有些狼狈,却依旧没有散乱之意,仍旧步伐整齐的返回各自营帐。

卫灵秀正惊讶的看着,一个兵士小跑到了她身边,这人面上竟也是一脸怒意,只是在开口时收敛了几分,带着些客气,“卫大夫,咱们先锋营有兄弟伤了,你赶紧来吧。”

这是去打仗了么?卫灵秀不及多想,点了头跑回帐中寻了药箱,便跟着那兵士朝着先锋营收治伤兵的营帐跑去。

卫灵秀跟在那兵士身后,一边跑着,一边问了几句。

那兵士想是憋了气,听到她发问,便气哼哼的道,“那北狄南方三个部落说是要议和,元帅带着咱们二百个兄弟前去穆勒河地与他们交涉,谈的倒是好好的,谁想着返回营地的途中遭了埋伏。伤了咱们一百多个兄弟,便是元帅也中了一箭。这帮北狄蛮子,果然毫无信义可言!咱们早晚有一天,非得踏平整个北狄…”

那兵士仍旧说着,卫灵秀脑海中却有一瞬间的空白。

霍临川竟然受了伤了么…自十岁起认得了那人后,她便对他多处留意,听闻的多是他在北地一场又一场的大胜,见到的都是他一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入京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出,这样英武的大将军竟会遭人伏击而受伤。

她心里乱糟糟的,只是此时已然到了伤兵营外。

不及多想,卫灵秀压制住心中的不安,撩了帘子进了伤兵营中,既然要工作,自然不能让受到此时心绪的影响,这么多年下来,她自有一套平静的法子。只是刚迈进营帐之中,那些伤兵之中便有几人认出了她便是三日前将石二牛救活的大夫,他们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纷纷凑到了她的跟前,七嘴八舌的竟询问起了霍临川的伤势。

“卫大夫,你可见到元帅了?他伤的可要紧?”

“咱们虽有些伤,却不及元帅那般伤在胸口,卫大夫你怎地先到了咱们这里?”

几句话下来,已有急躁的汉子要将卫灵秀推出营帐,让她先去霍临川那边。直到那领路的兵士告知几人,霍临川那边也有高明的大夫,这几人才安定了下来,安心接受卫灵秀的救治。饶是这般,她还是感受到了霍临川此人在这些兵士们心中不一般的地位。

这一营的兵士们伤势并不严重,伤势多在臂膀处。

只有一人,被箭矢擦着臂膀的筋肉穿了个透,伤势最为严重。

“那北狄蛮子着实狠毒,竟用了这样的箭矢!”

一边有人低声咒骂道,卫灵秀见着那箭矢,也是倒抽一口冷气。那箭矢形状与一般箭矢无异,却粗了一些,且在那两寸长的箭头上,细细密密的分布着三四分长的倒刺。打眼瞧去,那倒刺竟有七八个之多,成一圈分布,便是在帐内不算明亮的烛光之下,都散发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那箭矢自兵士臂膀处穿透而过,带着些细碎的血肉。若再向里半分,便要嵌入臂骨内,若是那般箭头必留在手臂之内,想要取出,这兵士不知要遭受何种疼痛。

“北狄的箭矢竟是这样的么?”卫灵秀惊问道,她一下子想到方才那几人所言。霍临川是胸口中箭,若也是这样的箭头,那他…她这样想着,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第一更,第二更稍晚,十一点后

020夜探霍临川

处理这一营的伤兵足足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待卫灵秀走出营帐时,亥时已然过半。先锋营中此时已经再次安静了下来,夜里的风更凉了许多,她背着药箱带着满身的疲惫慢慢的朝着自己的帐子走去。

夜风将天色本就不多的云彩吹得一干二净,此时苍穹高远,繁星满天。

卫灵秀低头向前走着,一双腿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并未走那条最近的路途,而是朝着那顶红顶的帐子绕了过去。

直到距离那帐子还有四五丈远时,她停住了脚步,抬头望了过去。

先锋营的火把熄灭了不少,那红帐周围却依旧十分明亮,几个兵士垂头立在帐外,明亮的火光将他们凝重的面色映衬的清清楚楚。

郦珩此时也在帐外,他快步的走向帐帘处,似是想要进去,只是将将伸了手,却又放弃一般,狠狠的攥了拳头,转身在帐外兜兜转转。

在走到一处篝火旁,更是飞起一脚,将那一捧篝火踢散。

火花随着被踢飞的木炭飞扬在暗淡的夜色之中,忽的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却又在瞬间沉寂无踪。

卫灵秀自远处沉默的看着,心跳竟也似那火花一般,一顿一顿的。她不禁慢慢的向前挪着,三四丈的距离,她竟走了有一盏茶时候。

眼看着就要走入光亮之中,那红帐的帘子忽的一动。

卫灵秀也跟着顿住了脚步,只见那徐姓的副将与背着药箱的谈大夫一同走了出来。郦珩见二人走出帐子,忙凑上了前。几人只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徐姓副将便与郦珩一同进了帐子,而谈大夫则未再入帐。

眼看着谈大夫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行来,站在阴暗处的卫灵秀不及闪避,与他撞了个正着。

那谈大夫似是心情不好,又差点与她撞到,自是惊了一跳。待稳住身形认出眼前之人后,更是没好气的斥了一声。

卫灵秀自个儿站在暗处,害的他差点跌倒,自是理亏。因此虽被他斥责,却也垂首低声道歉。

谈大夫见她低声赔不是,又想到今夜霍临川受伤被叫到帐中的仍旧是自己,便多了几分颐指气使的态度。

他昂着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卫灵秀,指责道,“卫大夫!咱们都是大夫,岂有不知医者仁心的道理?你不忍见那兵士受伤痛之苦我也理解,可是当日我便对你说过,那麻沸散已是最后一份,便是为了不时之需我也不能交予你。可是你呢?自我那里铩羽而归,竟然使得那沈大人前来索要,碍于官威我也不得不将那药交了出来。可是现在你瞧瞧,元帅受了箭伤,伤在胸口十分凶险。那箭矢又十分歹毒,入体将近两寸,□□的时候那是连肉带皮,又在心脉附近,那疼痛可想而知。区区一个兵士,便将原本为将军们准备的药物用尽,难道你竟是觉得元帅的姓名还不如一个兵士吗?”

他这般说着,越加觉得自己在理,声音也高了起来。只是,话虽是这番话,理却不是这个理。既然是医者仁心,这性命便没了贵贱之分,这也是卫灵秀的师父自来便给她灌输的道理。大夫也是人,对于性命,心中免不了有亲疏之分,却不应有贵贱之别。

况且石二牛当时虽已性命无碍,却仍在昏迷之中,若是过于疼痛免不了再次伤了自己。他一个当兵的汉子,若是伤了腿骨,恐怕便只能归乡种田,也许便是种田都多有不便。而霍临川的受伤却是谁都始料未及的。

只是,今夜霍临川确然受到了难以想象的疼痛。即便那是难以在事前预料到的事情,卫灵秀还是感到了无比的愧疚。方才她已然见识到了那布满了倒刺的箭矢,又听到霍临川伤在心脉附近,若是一口气没上来也有性命之忧,这样的伤势相较于当时已然无性命之忧的石二牛,确然更重了许多。

若她没有执意索要那包麻沸散,霍临川今夜确然能少生受许多罪。

便因如此,谈大夫虽咄咄逼人,她却只低着头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谈大夫说了足足有一盏茶时候,见卫灵秀始终垂着头缩着肩,一声不吭的听着自己训斥,倒也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心满意足的扬长而去。

卫灵秀见他要走,忙忍住眼眶中的潮意,喊了他一声,待他不耐烦的驻足转身后,才怯生问道,“谈大夫,如今、如今霍将军如何了?”

谈大夫睨了她一眼,哼道,“如今知道怕了?”他说了一句,见她又瑟缩了一下,便以为自个儿说个正着,这才得意道,“有我的诊治,霍将军自然无虞。”说完这话,他再不停留,大步的朝着自个帐子行去。

见他离去,卫灵秀呆呆的立了一会儿。

只觉得夜风愈加的凉了,背后冷汗浸湿的衣衫变得冰凉,她打了个哆嗦,这才转身朝着自己的帐子行去。

待回了帐子,那原本放在案上的烛台早已燃尽,帐中一片黑暗。

身上疲惫的很,似是一步都懒得挪动。她放下药箱,摸着黑一头栽倒榻上,侧脸枕着枕头,呼吸着已然变冷的气息。

那样的箭头自胸中拔出,那定然是疼的很…不知为何,一片黑暗之中,她脑海里竟然突地浮现出五年前,他蓦地一脚踢开房门时的场景。他倚在门框处,面上无悲无喜,只一双眼睛里染着镂骨铭心的疲惫。

那疲惫仿佛火星一般,灼的她心头疼了一下,她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深吸了口气,想要将脑海中那画面驱散。

自榻边摸出火折子点亮,卫灵秀从药箱中找出裹有金针的布包,反身便跑出了帐子。她顶着夜里的寒风,朝着那顶红帐大步的跑去。寒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尽了自个儿最大的努力快速的跑着,仿佛哪怕留了一点儿余力,都会让她失去前去的勇气。

盖因如此,待到了红帐前,她已经吁吁做喘。

帐外护卫自是认得她,此时见她这般拼命的跑过来,也是唬了一跳,以为里面的霍临川有什么不好,也不询问,撩了帘子便让她进去。

卫灵秀冲他点了点头,矮身便进了帐子。

帐内点了烛火,十分温暖明亮。

卫灵秀一眼便瞧见霍临川披衣半躺在榻上,面色虽有些白却依旧在与徐姓副将说着话。他二人不妨有人闯了进来,一时间停了话头,都朝她看了过来。

她没想到此时仍有旁人在帐中,原本想好的话,一时间梗在喉咙里,半句也倒不出来,只能站在门口,呆愣愣的惶然。

徐海宁见她这样贸然的闯了进来,进来后却不说话只站在门口发愣,便出声问道,“你有何事?”

见她不出声,本就受了惊吓的徐海宁也一反往日温和的做派,面上严厉起来,正要发作,却被霍临川出声阻止。

“你先回去吧,明日再议。”霍临川半躺在榻上,看着虽有些虚弱,气势竟未损半分。这话说的平淡,听在耳中却依旧有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徐海宁立时应是,也不去再瞧卫灵秀,自个儿撩了帘子,弓身出了营帐。

帐内瞬时安静下来,卫灵秀站在门口,看着霍临川看向自己,只觉得手心里开始冒汗。

他不做声,是在等着自己开口。

卫灵秀心里明白,便向前走了两步,心里正哆嗦着,却一眼瞧见他胸口裹着的白布上隐隐透着些血迹。再看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白着的脸色,她心中的愧疚漫了上来加上方才谈大夫那劈头盖脸的训斥,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扑扑簌簌的便落了下来。

“你…?”霍临川不妨她一句话不说便开始掉泪,饶他平日里镇定,此时也不禁目瞪口呆。待见她抬了袖子抹眼泪,这才又皱眉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一个男子,竟似妇孺般啼哭。”

卫灵秀使劲咬了咬下唇,却仍有些哽咽,断断续续的说道,“都是草民的错,若不是、若不是草民强要了最后一份麻沸散,将军今日也不必生受这锥心之痛。”她一边说着,又向前走了两步,将手里的金针拿了出来,“将军还痛么?草民用金针为您止痛可好?”

她纤细的手指攥着金针,些微的有些发抖,脸上竟带了几丝恳求之意。见霍临川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却不开口,便又急急保证道,“草民的金针术很好的!虽然有些行针之法师父还没教授,可是金针止痛却十分熟练,只需几针定能止住疼痛。”

烛光映衬之下,她原本有些泛白的脸色因为焦急而添了几分红潮。霍临川看着她,那双大大的杏眼里,盛满了担忧与愧疚。她急急的保证着,诚恳而虔诚的想要为他减轻一些疼痛,毫无保留,全心全意。

这样寒凉的北地之夜,他心中突地觉得十分温暖。

苍白的脸上平添了一丝笑容,让他原本冷硬的脸庞柔和了许多,“别哭了。男孩子这么哭,像什么样子。”他虽这般说着,只是那温和的语气却没有一丝责备,“你不必愧疚,麻沸散那种东西,我从来不用。”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送上~~~

021金针止痛

“你不必愧疚,麻沸散这种东西,我从来不用。”

霍临川淡淡的说着,卫灵秀却惊愕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语气平淡,听起来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卫灵秀一下子就明白,他说的是实话。

那么,这说明,她被那谈大夫骗了!那人不过是用这种谎话来让她心存愧疚进而心生畏惧。只是,虽说如此,她此刻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恼怒,相反却有着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只是,手里依旧捏着金针的她却开始有些尴尬了。

就这么不管不顾的闯了进来,自以为是的说着要为他止痛,结果这人也许根本就不需要…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人又沉默着一言不发,她只得呆呆的站在原地,心里想着,或许现在就该立刻离开这里。

虽是盛夏,但因北地夜晚寒凉,霍临川又受了重伤,营帐内的角落里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炭盆。此时那炭盆散发出来的热力似乎完全聚拢在她身上,身上有些热,便是额头也冒出些汗来。

“这么晚还来打扰…”她呐呐的说着,准备说完道歉的话便离开此处,却不妨被他截住了话头。

“确实有些痛。”他如此说道,待看到卫灵秀听到这句话后蓦地瞪大的眼睛,脸上露出些难得一见的笑容,“那就劳烦卫大夫为我施针吧。”

“可是,将军不是说不痛的吗?”卫灵秀疑惑了。

“唔?我何时说过?”霍临川扬眉。

“将军刚刚说从不用麻沸散。”卫灵秀顿了顿道。

不用麻沸散就代表不痛么?果然是个孩子啊,霍临川心中叹道。年纪小便不能忍受疼痛,只想着一定要用药物或是金针来解除痛苦,却不知这世上有些疼痛是需要的忍受的。

“麻沸散那种东西,使用了虽然能暂时止住疼痛,却会让人丧失对身体的感知。”霍临川不由的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布满不解的看着,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不觉间便想为她解开迷惑,“在这大军之中,不能少了我。随时随地,我都需要保持清醒。”

原来是这样的啊,原来不是不痛,是不能因此而失去清醒的头脑。卫灵秀明白了此事,此时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隐隐觉得他真是可怜。

金针之术的止痛时间虽短,却不会让人陷入昏睡,她行至榻边,将手中包有金针的布包放在烛台旁,默默的打开,捻起一枚金针。

夜风厉害的很,帐内却十分安静。

霍临川去了披着的衣裳,半倚在榻上,沉默着看着身前一身月白道袍的纤弱少年。方才的彷徨无措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端庄凝重的神色。她好像总是这样,外表瞧着十分怯懦,出现在他面前时总是一副慌张的模样,可是一旦开始诊治,便会如同现在这般自信而庄严,仿佛殿堂之中悲悯的佛陀。

为冯湘南诊治那一回、拼命救石二牛那一回,都是如此。

这样的一个人,与生就孤煞、满手鲜血的自己,真是太遥远了。仿佛白与黑、天与地那般,极端的遥远。

烛火在此时“噼啪”的爆出火花,将这不大的地方瞬间照亮了不少,也将她的脸庞映照的更清晰了几分。

那莹白的脸庞仿佛白玉雕琢一般,与这北地之城被风沙粗粝了面庞的人们,完全不同。她是长于富庶之地的孩子,许是生而便备受宠爱,因而仍保留着这般不谙世事的纯真。霍临川这般想着,却又在须臾间驳斥了自己的想法。他生于豪门大宅之中,见多些那些因宠而骄的人。不过十岁上下的孩子,便学着使坏害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所以说,这是天□□,她就是这样一个天性纯良的孩子。

“好了!”卫灵秀将最后一枚金针起下,终于松了口气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双眸子闪着熠熠的神采,满含期望的瞧着自己。

霍临川胸口涨了涨,声音也沉了沉,“确然不痛了,很有效。”虽然身上还有些微微的疼痛,但是看到她在听到自己的话后脸上一下子绽开的笑容,他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真是正确。

夜风依旧凉的很,一出帐子,卫灵秀便被那冷风激的一个激灵。

只是,或许是心情不一样了,便是这夜晚的冷风吹在脸庞之上,也只让人觉得分外凉爽、心绪开朗。

如果心有愧疚,不管将会面对怎样的责难或者尴尬,都不能怯懦畏惧,要勇于承认错误。

迟到的慰藉或许会有缺憾,可是对于被慰藉的人来说却总是一种补偿,而自己则会得到更多。比如说,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果真如此啊,想到多年前师父所言,卫灵秀心里感慨着。

这一夜,卫灵秀睡得十分安稳。

便是先锋营兵士们出营操练的脚步声都未将她唤醒,直到帐外响起了影风的声音。

昨夜一阵夜风将傍晚的阴霾吹得一干二净,卫灵秀出了帐子,便感受到那温和而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些草原在此时节特有的花香。

与京城此时节浓烈的花香不同,那香气淡淡的,似有若无,偶然闻到却沁人心脾。

“卫大夫,我来取大人的药。”影风问道,看到卫灵秀一脸开朗的模样,便是他也有了几分兴致。

卫灵秀自是知晓他的来意,便撩了帐帘让他一同进来,自己则去帐内的架子上取药。一边听着影风絮絮说着今日的趣事。

“凛城守备来了?”听到凛城守备前来军营,卫灵秀有些惊讶。

“正是。”影风斜倚在门口,笑道,“我听说昨日那凛城守备便遣了人前来,说是请元帅前去城内养伤,还说府内有名医,但是元帅却不肯前往。”

卫灵秀听着,不禁点了点头。受了那样重的伤,他就连麻沸散都不肯用,怕自己失去清醒的意识,何况是离开营地前往城中养伤。

“所以啊,那守备大人今日亲自前来,还领了两个美婢,说是营中都是些粗手粗脚的男子,伺候的万难细致。我今日恰好前去元帅帐中送文书,恰好瞧见了此事。”影风一边说着,自个儿却又哈哈的笑了起来,“你是没瞧见元帅的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一般。军营之中怎能留着女人,那守备可真是做的出来。”

卫灵秀正听他说着趣事,原本还跟着嬉笑,待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禁缩了缩,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勉强。

影风这才反应过来,察觉出自己的失言,讪讪的笑了一声,接了药包,立马窜出了帐子。

卫灵秀松了口气,这才又出了帐子。

她抬头向着那远处的红帐眺望了一眼,却见到郦珩站在帐外似是正与一个兵士说着什么。那兵士垂着的头越来越低,而郦珩则是越来越不耐烦,似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瞧了两眼,她心里倒也没什么好奇,背着药箱想要先去石二牛帐子里瞧一瞧。偏在此时,郦珩远远的瞧见了她,大老远的便对她招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