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依旧下着雨,她站在写字楼门口,好一会儿都没打到车,虽然一直站在屋檐下,却还是被雨水打湿了半个身子。
有几个人在马路对面下了出租车,穿过人行横道走过来,经过雪容所在的办公楼前时,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脚底也跟着慢了一拍。
其实隔着雨雾,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只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盯着他的身影。
“洛钧,你干吗呢?”有人叫他,“赶紧的,我们这都迟到了。”
一大群人停下来等他,陈洛钧迟疑了片刻,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他只拿她当个路人了,他的世界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雪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觉得自己被深深的孤独吞没,几乎快要窒息。
她无比想回到C城,回到那个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用想的世界。
她改签了航班,第二天一早就飞回了C城。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雪容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似的,以至于上班的时候反应总是慢了半拍。领导没说她,只是善解人意地让她提早下班回去休息了。
她回去对着齐诺的书稿看了很久,却一个字都没有打出来,不停地把手机拿起又放下,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孟良程每天例行的短信在十点多弹了出来:“在干吗呢?今天忙不忙?”
她盯着这几个字定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血气上涌,狠狠地扔开了手机。
她并不怪他跟别人在一起,她甚至能理解他是被自己耗尽了耐心,不愿意再等下去了。只是她不能接受自己被人当做傻瓜一样骗得团团转。
她没有回他的短信,半个小时以后他打电话过来,她也没有接,只是把手机搁到了静音,自己洗澡去了。
回到桌前时,手机上孟良程的未接来电已经超过了十个。
雪容索性关了机。她完全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孟良程,只好先避开他再说。
只是她没想到孟良程第二天下班时就追到了C城。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在她公司门口,远远地看着她,却没有走过来。
雪容犹豫了很久,硬着头皮走过去,从包里翻出一个信封,递到他面前说:“你奶奶的戒指,和我欠你的钱,都在里面。”
“你这是做什么?”孟良程尴尬地一笑。
雪容也一笑说:“晓琪没有跟你一起来?”
孟良程脸色一变,着急地抓住雪容的手臂说:“雪容,你听我解释。”
雪容默默地抽回手臂说:“你说吧,我听着。”
一向口齿伶俐的孟良程却语塞了很久,才苍白无力地辩解道:“我跟晓琪没什么,只是你来C城以后,我们偶尔会见个面,聊聊天什么的。我们真的只是好朋友而已。”
雪容低头叹了叹气:“你们真拿我当傻瓜了吗?那天我什么都看到了,你们……”话到嘴边她却说不下去,只是扭过了脸。
“雪容。”孟良程再度抓住她的手,“是我不好。但是你马上不是就回A城了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跟晓琪其实真的没怎么样……”
雪容打断他:“不用了,你跟晓琪挺配的,祝你们幸福。”说着,她便推开他转身想走,不知是因为真的生气了,还是只是因为想要逃避。
还没走出去,她便听见孟良程在她身后黯然地说:“你终于找到最好的借口跟我分手了。”
雪容错愕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敢回头。
孟良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低落而清晰:“我其实早就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早就想跟我分手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你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你好,你欠了我的。”
他停了停,又说下去:“还是我比较傻,明明知道你一直在敷衍我,却就是放不下。”
雪容慢慢地转回身来,看着他苦笑着的神情,嘴唇开始有些颤抖。
“所以晓琪找我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拒绝。我就是想试试跟别人在一起的感觉,也想试试你知道了以后,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伤心。”他抬眼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释然的微笑,“你没有吧?你其实心里挺开心的吧?”
雪容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孟良程往前走了一步,对她扬眉一笑:“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你可以走了。不过你要记住,是我故意放你走的,你还是永远都欠我的。”
雪容一直没有动。
直到孟良程先走了,她才脱力一般地在旁边的花坛上坐下。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手脚冰凉,仿佛被拔去了一根一直插在心头上的刺,虽然不疼了,却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洞。
她来C城最初的目的就是要躲开孟良程,没想到现在目的终于达到了,心情却更加沉重起来。
可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除了坚强,她已经没有别的法子。
她从花坛边站起来,整了整衣襟,一个人快步走回了家。
齐诺每周要检查一下她翻译的进度,在连着两个星期发现她毫无进展时,不禁问道:“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雪容对着摄像头笑了笑,“就是太忙。”
“那也不至于一个字也翻不出来吧。”
她有点语塞。其实是她这段时间一直都不在状态,看到齐诺书里的男女主角卿卿我我就不知道为什么翻不下去。
“好吧,那算了。反正我也不急,回头让你编辑露比催你。”齐诺没等她说话,就自己很欢乐地换了个话题,“我养了只小猫,给你看看。”说着,他把一只小白猫举到镜头前,“可不可爱?”
雪容看着那团柔软娇小的毛球,心情愈发沉重。
“怎么?不可爱吗?”齐诺看她一点笑容也没有,很不开心地问。
“不是。我以前也养过一只跟它很像的白猫。”她一边说,一边低下了头。
“哦?是吗?你那只叫什么名字?我这只的名字还没想好,你说是叫salt好,还是叫sugar好?两个都是白的嘛……”他自说自话到一半,却忽然看见雪容抬起的脸庞上滑过两行泪水。
“哎?你怎么了嘛?”齐诺吓了一跳,把脑袋凑到摄像头前,雪容却腾地站起来,冲进了洗手间里。
不能哭。她对着镜子说。她没有权利哭,也没有条件哭,哭得再伤心,也不会有人来给她擦眼泪。
就这么一直威胁自己,她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再回到电脑前时,齐诺还是保持着刚才贴着摄像头的紧张表情。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他见雪容回来,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雪容摇摇头,“只是想到我原来那只猫了。我没养几年它就离家出走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哦。”齐诺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不要担心啦,猫的生存能力很强的,说不定其实是搬到它女朋友家了呢。”
“嗯。”雪容点点头,微微笑了笑。
“大不了我下次来的时候,再给你买一只小白猫嘛。”齐诺又安慰她说。
“不用了啦。再买一只,也不是原来那只了。你管好你这只就行了。”
“嘿嘿。”齐诺一边点头,一边挠了挠怀里小猫的肚子。
“还有啊,人家好好一只猫,不要叫什么糖啊盐啊这种奇奇怪怪的名字。”
“那叫什么?”
“叫……咪咪?”雪容也没什么主意。
“那还不如叫糖呢。”齐诺大为鄙夷地晃了晃脑袋。
雪容终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齐诺见她笑了,立刻来劲了:“你最近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要是不顺利的话,我有没有机会?”
雪容对他这种玩笑早就有免疫力了,只是又笑了笑:“要是我们分手了的话我会通知你的。”
齐诺刚哼了哼,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雪容的手机就响了。
是她的领导打电话来,确认下个周末办事处落成晚宴的一些细节。
雪容说了好一会儿才挂了电话,回头看齐诺正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哦。”她说。
齐诺依旧板着脸。
“怎么了?”雪容摸不着头脑地问。
“我发现你认真起来的样子比较好看,所以我也准备开始走认真的路线。”齐诺严肃地说。
“去你的。”雪容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跟你说了,我要工作了。我们办事处下周六要办晚宴,我这个星期肯定都没空搞翻译,你就不用盯着我了。”
“好吧。”齐诺摊摊手,“回头我让露比扣你稿费。”
雪容哼他一声,关掉了视频,随手拿起电脑边齐诺的书又翻了翻,才打开晚宴当天要用的PPT,做最后的整理工作。
那一周雪容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头痛欲裂,什么都没法再想。
晚宴那晚,她穿着接近十厘米的高跟鞋和裹得紧紧的小礼服,笑得脸都僵了。
宴会结束的时候,领导找到她说:“雪容啊,今天多亏了你了。白天要布置会场,晚上又要应付媒体和那些赞助商。”
“哪有。”雪容不好意思地整了整头发,“要不是张老师你教我,我一件事情也做不来。”
张老师笑笑说:“你想不想留在C城?”
“啊?”雪容没有反应过来。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留在C城做办事处主任好了。反正这边人也不多,事情也相对简单,交给你,我们都挺放心的。”
“我……”雪容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根本来不及思考。
“你父母在A城吗?”张老师问。
“那个……不在。”雪容笑笑,“都在老家呢。”
“哦。那C城离你老家还近一点嘛,留在这里也挺好的。你回去考虑考虑吧。”张老师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不急,反正我们的外派还有两个月才结束。”
“嗯。”雪容点点头。
她收拾完要打包送回公司的东西,结了账,再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遗漏,走出会场时已经快半夜了。
把东西送回公司的路上,刚好路过了C城的剧场。
她这段时间根本没空关心工作以外的事情,直到看见剧场门口海报上陈洛钧的背影时,才恍然意识到他们的巡演已经到了C城。
车子飞快地从剧场前开过,她只来得及瞥了一眼那幅巨大的海报。
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司,雪容一个人跑上跑下了三次,才把所有剩下的宣传册和各种资料都搬回储藏室整理好,出了一身的汗,脚踝也被高跟鞋磨破了,一直隐隐作痛。
她关了公司的灯站在走廊里等电梯时,终于累得站都站不住,又觉得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脑袋一下变得空落落的,没了支撑。
掏出一个晚上都没抽出空来瞄一眼的手机时,雪容极为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一个陈洛钧的未接来电。
她站在电梯口,把手机屏幕凑到眼前看了又看。那一串数字没有联系人的名字,她却很肯定自己不会记错。
她纠结了很久也不知道是应该打回去,还是应该等他再打过来。
雪容看了看这个号码,又打车绕回了剧场门口。
剧场已经灯灭人散,海报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发亮,一点一滴地抽离了她的灵魂。
“阿洛……”她走近了一步,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个并不真实的他。
她想起考上大学那年他在火车站接她时的样子。
那天他也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站在火车站出口拥挤不堪的人群里,还是显得那么特别出挑,她老远就一眼看见了他,忙不迭地丢下帮自己拿着行李的爸爸,一路推开行人,飞奔到了他的面前,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笑。
她那时以为自己从此都不用再跟他分开了,人生一下子就这么圆满了起来。
可她没有想到,她会沦落到今天这样一个只能对着他的海报发呆的境地。
她精疲力竭地蹲在地上抱住膝盖,绝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剧场的保安见她一直不走,从值班的小房间里走出来问她:“小姐,你有什么事?”
“啊?没事。”雪容赶紧站起来,“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她揉揉眼睛转身准备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地问:“师傅,这部戏演到什么时候?”
保安已经在往回走,听见她问又转回头来说:“下个星期再演一个星期就结束了。”
“哦。”
“不过听说下星期的票已经都卖完了。”保安又补充道。
“哦……”雪容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做什么,她并不打算来看戏。不是陈洛钧演的场次,对她来说自然没什么好看的,而看陈洛钧演的场次,对她更不啻为一种折磨。
雪容过了马路,远远地看着那幅海报,终于下定决心,把电话拨了回去。
陈洛钧看着手机上她的名字,却按下了静音键。
“李导,今天的事是意外,就别再说了。”他把仍然不停闪着的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这是严重的舞台事故!”李朝辉气得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对着墙角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伙子说,“你是怎么搞的?这都多少场了,竟然会忘了在换景的时候把台阶搬上台,害得洛钧直接从那么高的台子上摔下来,现在只是脚踝骨折还算是轻的,万一真有个好歹,你打算怎么办?啊?”
那个剧务小伙子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那个活动台阶我早就搬上去了,一直放在台口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被人踢歪了……”
“算了,我没事,演出也没受影响,就是接下来一个月没有替角了而已。”陈洛钧打断了他,看着李朝辉有些无力地说,“他应该不是故意的,你就别再追究了吧。”
李朝辉看了看他,无奈地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说:“帮你回A城的机票定好了,明天一早有人送你回去。好好养伤。你的医保什么的都在那边,回去也方便点。”
陈洛钧点了点头。
李朝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是犹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说:“你好好休息。”接着便拽着那个剧务的领子拉开了房门,“走,出去教训你。”
他们走出去以后,陈洛钧才长叹了一口气,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他看着未接来电的“容容”两个字,犹豫了很久。
刚才打电话给她,是因为他实在是疼。不只是从台上摔下来骨折了的脚疼,他全身都说不出的疼,疼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疼得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
可是她没有接,再打回来时又正好赶上李朝辉他们进了他房间,折腾到现在,已经耗尽了他先前那昙花一现的冲动。
刚要放下手机,雪容的名字又一次在屏幕上闪现了出来。
他心头一热,毫不犹豫地立刻接了起来。
“喂?”她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似的。
“容容。”他关了灯,在黑暗里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那个……刚才我没听见电话响。你……你找我?有事吗?”她一半羞涩一半欣喜地问。
“也没什么事。”他努力说得轻描淡写。
“哦……”她的语调似乎有些失望,应了一声,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在C城吗?”他没话找话,又略带客套地问。
“在啊。你也在哦?我今天看到你们的海报了,还……还听说票都卖完了,好像很受欢迎。”
“是吗?我倒不是很清楚。”他笑了笑。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沉默了。
他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怕被她发现什么端倪,一边又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无比迫切地想要捕捉到她的呼吸声。
雪容依旧站在剧场的对面,酝酿了很久,才闭上眼睛,心一横说:“你在C城这几天有空出来吗?”
等他回应的短短几秒钟,好像是她这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时光。
而她最后等来的答案,只是毫无感情的一句“我很忙”。
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自作多情了,他明明根本就不想见她。
“哦,那……没事了。我先睡了,拜拜。”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便仓皇地挂断了电话。
陈洛钧还没来得及跟她告别,听筒里便没了她的声音。
他把手机重新塞回枕头下,却久久无法入睡。
他侧身看向窗外,宾馆对面的剧场门口有一个印着自己背影的巨大灯箱,那是他跟这部戏的最后一点联系了,他为它付出的一切都已经付诸东流,只留下这个没人认得出来的背影,如此疲惫而寂寞地留在这儿——就像他自己,如同被流放到孤岛的囚犯,看不见未来,找不到方向。
雪容结束外派回A城那天,刚好碰上C城十年不遇的超级台风,本来定了早晨的航班,一直没法起飞,延误到半夜才降落在A城的机场。
来接她的是江海潮,他站在出口处,怀里抱着已经睡着了的糖糖。
“我都说了别来接我了嘛。你看把糖糖累的。”雪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江海潮,又看看睡得小脸通红的糖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