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身来,蹙眉道:“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以前的事,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记得他把自己弄得一副鬼模样,投到她门下当徒弟吗?无方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我就是没想到,明玄居然是枢密金刚。”
可能她的笑,引得他难堪了,他轻轻咳嗽一声道:“凡有麒麟护卫的帝王,在即位前都有一段苦行僧式的历程。麒麟必须自己寻找,自己感化。我前世的记忆,并不是转世就有的,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复苏,才能慢慢想起以前的事。黑麒麟不好驯服,我想尽快登上帝位,所以……走了一段捷径。”
所谓的捷径,就是指利用她吧!她慢慢哦了声,“那么尊者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苏醒的呢?”
他低头沉默片刻才道:“万象山上,叶振衣拉开藏臣弓箭的时候。”
所以现在的他,究竟身体里是谁在主宰呢?也许振衣从金刚复苏那时起就已经消失了,这么想来真有些难过,就像人格分裂,共用一个躯壳倒算了,现在连皮囊都换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忍不住叹息,点头道:“我们本来就是从妖界来的,这些事听下来也没什么好奇怪。阿准和我谈起以前梵行的旧事,字里行间满是对尊者的敬佩。我想既然是故人,尊者应当不会为难他的。以前明玄是凡人,参不透人生的奥义,现在尊者归位,一切都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听后轻轻一笑,“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她知道太平不了,但还是尽量想让事态缓和,努力组织一些话来安抚他,“尊者,我听过关于你的故事,很为你的经历感到惋惜。”
他倒也平静,“然后呢?”
“你可以尝试去找她,如果因为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我们愿意为尊者代劳。”她勉强笑着,“反正飞来楼的人都闲着,找点事做也好。只可惜瞿如现在弄成了这样,否则她天上地下的,找人倒是好手。”
他耐心听她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她说,他便频频颔首。屋外的天光晕染她的脸,她的神态举止,越看越像那个她。
“不必劳烦,我已经找到了。”他走到她面前,眼睛里是漫天的柔情,“当初我用功德换她转世的机会,她和你一样,生在石作城。后来小城里的人被屠戮殆尽,她是枉死的,怨气凝结,才有了你……所以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还想让我找什么?你不是就在我面前吗?”
这下无方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金刚的情人有什么牵扯,至多因为她是煞,爱屋及乌罢了。她被他说得脑子发懵,抚着太阳穴思量,自己是忽然之间来到这世上的,煞没有前生也没有来世。他口中的花屿,转世是以他的功德作交换,死后或者再转世,或者魂飞魄散,跟她有什么相干呢?
“你也知道石作城被屠城,满城的人都死了。我的成因,不是因为某一个人,是众多枉死者的怨念凝结。”她顿了顿道,“恕我直言,尊者的功德,换来和她的缘分了吗?”
他缓缓摇头,“唯有她转世为人。”
“几世?煞本该没有来世的,尊者也知道。”
他说:“三世,石作城是最后一世,所以我没法再找到她了。”
仅仅三世,功德消耗完了,她的路便也走完了。虽然事实残忍,可她不得不说,“你寻她不见,是因为三千世界再也没有她了。尊者是金刚,有大智慧,其实你心里很明白,只是因为不肯接受,才执意找一点寄托。我确实和她一样都是煞,但我不是她,尊者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关联就误会,这样对我对她都不公平。”
他沉默了,怔怔站了一会儿,“她先走,你后到,我没有说错吧?”
那又如何呢?无方道是,“这不能证明我和她有关系。”
他看着她,一丝笑意浮上眼角,“你可能不知道,煞的形成,并非那么容易。需天时地利,更需要强大的念力为辅。一座边陲小城,不是大凶之地,怎么无缘无故生出一个你来?”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因为有她做引子,后来才有你的形成,你还要极力撇清吗?”
她蹙眉退后两步,“我能理解尊者的心情,我是怎样的由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尊者没有半点印象。前人已去了,就算我因她而来,她的一生已经走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嫁了白准,和他很恩爱,请尊者不要打搅我的生活。你应当扮演好明玄的角色,创造出一个空前盛世,才不枉上天给你积攒大功德的机会。”
一个受罚涅槃,入凡尘重新锻造的金刚,前六世可能是书生、是匠人、是僧侣,最后一世是帝王,还有麒麟辅佐,摆明了上头有意放水,为他的归位做准备。人脉是个好东西,在你落难的时候能助你一臂之力。遗憾的是这位金刚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归位上,因为当初爱得太深,深到经过了几千年,还是不能放下。
她对他,没有任何动容,她心里有人了,所以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悯,没有爱。
金刚手捏菩提,微微乜着眼看她,她站在窗前,长排的直棂窗里吹进细碎的风,拂动她鬓角低垂的发丝。她背光而立,素影纤纤,让他想起分别那晚的情景。
月满中天,身后是无尽的火海。烈焰熊熊,火舌蹿得很高,扑簌簌的声响像风中挥动的旗帜。她深深望他一眼,说今生不悔遇见他,然后转身跳进业火。他声嘶力竭喊她的名字,挣脱了左右护法的搀扶,步履蹒跚追到火海前。可是火海深广,寻不见她的身影,那种无望和痛苦,几千年间凝结成一个苦难的疤,揭开了,依旧鲜血淋漓不能直视。
当初和佛祖的约定里有过规定,他和她再无缘分,她转世三次,他都不能再见她。现在三世已过,他知道她已经消失了,可是那么巧,那座小城里又出了个艳无方。他一厢情愿认定无方就是他要找的人,不管她答不答应,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即便你就是花屿,你也不愿意再和我牵扯在一起了,是这样么?”他是高高的身量,为了平视她,尽可能地矮下身子来,带着哀恳的声调说,“若我不拿你当她,还有转圜吗?”
他就在她面前,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法轮。可是这张脸,不是她爱的那张脸。曾经的令主藏头露尾,哪怕对他所有的印象只是一袭黑袍,她也爱他。现在的金刚,他有玄妙妖异的五官,曼荼罗海会金刚部的金刚容貌悬殊,有的凶神恶煞,有的却极尽婉媚,枢密金刚就是如此。他很漂亮,不比令主差几分。但色相之于她都是空谈,她无法对他和那个叫花屿的煞女之间的感情感同身受,对这张脸也说不上好感,甚至有些微的排斥。
可是不能触怒他,她只有尽量委婉的表明态度,“我已经嫁给白准了,当初花屿对你有多深的感情,我对白准就有多深。我一个人,只有一颗心,给了白准,就不能再给别人了。尊者的美意我心领了,各人有各人的姻缘,尊者的姻缘不在我这里,拿不拿我当花屿都一样,我不能领受尊者美意,还请尊者见谅。”
见谅?实在太难了。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从有到无,像雷暴云下波澜不惊的海面,虽平静,但蓄满爆发的力量。直起身子,显出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来,半垂着眼帘道:“三个人一台戏,终究是个笑话。我寻了你几千年,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既然要抛下我,当初何苦来撩拨我。把我从神座上拉进泥沼里很好玩吗?煞果然是煞,冷情冷性,不念旧情。我本以为今天来见你,你至少会对过去忘记的一切感到好奇,可惜并没有。”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热切过后满是荒芜,“我该怎么对你呢,一个背叛了爱情的女人,看来果真不值得我去留恋了。”
第84章
没有怒目相向,也没有声色俱厉,只是淡淡的,看她的眼神毫无温度。
如果真的死心了,撒手了,对大家都有益。可是看他的模样,脸上分明有不甘。不管他是不是当真把她当成了花屿,反正求而不得的癫狂和痛苦,一定要找个路径发泄。很不幸,她和令主,成了承受他怒火的对象。
想当年他和白准不是颇有交情吗,为什么现在翻脸不认人了呢。这样一位自私暴戾的神佛归位,将来的梵行刹土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不说什么,拂袖便要离开,这样反倒让无方无措。她已经尽量圆融,不说伤害他的话,可拒绝即是伤害,他已经认定了。金刚神识完全恢复后,激发出的是佛性还是魔性,谁知道呢。
她慌忙上去拦他,“尊者,我们并没有要触怒你的意思。”
门上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他的眼睫像银色的羽翅,傲慢地低垂,“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没有必要多做解释。”
“尊者……”她摊开双臂阻挡他的去路,“我们可以再谈谈。”
他笑起来,洁白整齐的牙,笑容一闪即逝,“谈什么?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你不是花屿,你不爱我。”他静静地,深深地看她,“这一世你有了白准,我是前尘往事,我不能奢望,不敢抱怨。你要你的人生,我成全你,这样还不行吗?”
可他的语气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愈是平静,就愈是可怖。因为深知力量悬殊,无方心急如焚。她白着脸道:“尊者可以答应我,不去为难白准吗?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尊者的吩咐,他赴汤蹈火也去完成了,他生来仁慈,没有半点坏心眼。”
他负着手,半眯着眼道:“他没有坏心,我却罪大恶极么?”见她语窒,别开脸哂笑了声,“你放心,我不会将他怎么样的。毕竟他是麒麟,中土的帝王基业要他护持,伤了他等于自毁根基,就归不了位了,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
无方暗松一口气,有他这句便放心了。她收回双臂,让到了一旁,觑他一眼,找不到别的话可说。他脚下微顿,知道这次会面最终逃不开这个结局,灰心丧气之余毅然走出了飞来楼,化作一道白光,回到了大明宫。
雕梁画栋,却前所未有的冷清。每一世他都在兢兢业业完成使命,娶妻生子,家长里短。到现在厌倦了,乏累了,那些转眼而过的色相,没有一个能让他移情,真是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情根深种,怎么能够拔除呢?他心里乱得厉害,坐回蒲团上试图入定,无奈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闭上眼睛,眼前全是花屿的影子,她在他的须弥座下轻歌曼舞,伏在他肩上,和他耳鬓厮磨……爱情也许来得突然,但直达心底,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因这煞女动容,因这煞女经历情劫,因这煞女丧尽一身功德,爱情已经刻进骨髓,他无法放手,思念成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寄托,她却成了别人的,和他再也没有任何牵扯了,叫他如何不愤怒?
答应她不动白准,但如果白准自取灭亡呢?他的唇角慢慢浮起一点笑意,他相信,他们的爱情一定和他的一样无畏无惧。
念个诀,那团褐红色的精魄降落到面前,他结个手印道一声“破”,精魄幻化出瞿如本来的样子,只是周身绿光荧然,在他的法囊中呆久了,丧失了自主的意识。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从哪里来?”
她抬起呆滞的眼睛看他,摇了摇头。
“记得自己是谁吗?”
她依旧摇头。
他长出一口气,这样很好,留下的东西,还是派上了用场。瞿如追随艳无方六百多年,这六百年里以师徒相称,六合八荒几乎无人不知。当初的花屿,因为煞的身份被喊打喊杀,即便艳无方曾经跟着莲师修行,但生而为煞,清白也不清白了。
越是身份特殊,越是要小心翼翼远离纷争。如果她的徒弟搅起了中土的腥风血雨,她就难辞其咎。
国运,是会被影响的,尤其这煞还是护国麒麟的枕边人。上头要追究,白准必定誓死护卫无方,届时天地震怒归咎于他一身……无方的命,自己能保住,只要没有了白准,花屿还是原来的花屿,最后自然会回到他身边的。
王舍城侧,髑髅殿。
莲华日轮座上的尸林怙主看着摇摇欲坠的夫人,那细细的骨棒捧着嘎巴拉碗,一迭声说:“不行了、不行了……”说时迟那时快,怙主一把接过了碗,碗里甘露一漾总算没有泼出来。再看夫人,又散架了,白骨瘫成一堆,骨堆顶上是她的头骨,下颌一张一合地,还在和令主搭讪。
“听说你和冥君是好友?”怙主夫人催促怙主把她的脑袋搬转过来,正对着访客,热络道,“常磐是我表弟,可惜道场离得有点远,亲戚已经好几万年没有走动了,他这一向可好?”
令主目瞪口呆,看着怙主放下碗,盘腿坐在日月轮垫上,像搭积木一样,一块一块把她的骨头从脚趾开始拼接。大概这么多年来散架是常态,所以怙主一点都不显得意外。当然白惨惨的骷髅脸上,即便有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来,回过头打了声招呼:“那个……没有皮肉包裹,确实脆了点儿,别介意啊小黑。”
令主不太喜欢人家管他叫小黑,这次进尸陀林明明是人形,但因为怙主夫妇都有了果位,可以看穿皮相,所以才叫得这么亲切。
有求于人家,姿态当然得放低,令主还是很懂人情世故的,赔笑说:“上次中土皇帝登基即位,冥君也去参加了。他很好,除了晒到太阳就起疹子,别的也没什么。”
怙主觉得她多此一问,“他连死都死不了,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学人家跳舞,你就是不听。看看,这个月第五次了,拼一次就得花大半天,你不觉得麻烦吗?”
夫人显然不能体会怙主的心力交瘁,她无关痛痒,“反正又不是我拼!”嘻嘻两声,笑得人毛骨悚然,“小黑,你来取金刚杵,是枢密金刚要归位了吗?五千年啦,真不容易。”拿怙主刚拼好的右脚蹬了他一记,“你看人家是怎么对待感情的,再看看你!早知道你这么不耐烦我,当初鬼才嫁给你。”
怙主咧着似哭似笑的嘴,被她数落得悲从中来,“当初明明是你追的我……”
她又蹬了他一脚,“你胡说。”
怙主的腿骨被她蹬歪了,只好自己掰正。咳嗽两声对令主说:“让你见笑了,夫妻互相揭短是生活情趣,你懂的。”
令主点头不迭,“我懂我懂。”
怙主夫人对他的新婚娘子很好奇,“灵医艳无方是四大部洲有名的美人,我早就听过她的名号。小小年纪,声震三千世界,真不简单。要是没记错,枢密金刚涅槃,好像就是为了一个煞女。”一面说,颈椎一面空转,“太美也是一种负担啊,知道我们为什么以骨架示人吗?因为人活一世,终究逃不过一捧白骨。只有放弃对恒常的执着,才能获得解脱大乐。”
怙主觉得再说下去,女人的酸劲都要冒出来了。随手捡了一根肩胛骨塞进她嘴里,忙招呼殿上侍立的小卒,“去达波殿把金刚杵取来,交给黑麒麟。”又嘱咐他,“照理说,金刚暂时没有归位,我不能让你带走法器。但是看在你比较帅的份上,可以通融一下。枢密金刚啊……当初我和他有点交情,所以他座前小仙收走他的骸骨,我开了方便之门。”
令主有点意外,“金刚座前哪位小仙?”
怙主尖细的指骨挠了挠光溜溜的头盖骨,“好像是守灯的那一位。”
令主恍然大悟,难怪金刚转世那么多次,记忆从来没有消散。到现在神力恢复了七八成,看来都是佛骨舍利的功劳。
犹记得无方在天极城时守塔,守的就是舍利,现在看来也许金刚早就盯上她了。还有那个添灯油的,抢在他前面把金刚的骨骸都收走了,当着他的未婚妻,心里还暗恋顶头上司,果然不守妇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真晦气,幸好他有无方。令主接过金刚杵别在腰间,抱拳一拱,“多谢怙主及夫人,我奉命前来,既然任务完成了,这就回去复命了。”
怙主点头说好,夫人嘴里塞着骨头说不出话,等他走了怙主才把那根肩胛骨拔出来。夫人大光其火,“你堵我嘴干什么?”
“我怕你被他的脸迷晕了,胡说八道。”怙主叹息,对上骨骼的榫头,往里拍了两下,“人各有命嘛,歪打正着,说不定可以创建大成就。我看这麒麟有佛缘,他真的很黑嗳。”
怙主夫人没有吭声,黑麒麟几十万年难得一遇,不成佛便成魔。目前看来这一只很单纯善良,将来会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谁知道呢。
令主从八大寒林出来,凭借着好相貌和好人缘,办事倒并不算难。那些神佛,在虹化前也曾有过七情六欲,大慈大悲惯了,能与人行方便,绝不有意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