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后的心思慌乱起来。算起来,她并不是朱瞻基的亲奶奶。与朱瞻基这真命皇太孙在一起时,也只是例行几句问候,实在谈不上什么亲情。但即便如此,这情形也实在是石破天惊,让她不寒而栗。难道先帝太宗爷竞看走了眼?若真是如此,无论如何,皇位都不得传于这样的人手中。

程继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太后,此时大明江山可在您老人家手中,万万要仔细把握啊!”

徐太后又是一惊,这才突然意识到,洪熙帝的突然暴毙,竟将自己推到了大明第一人的位置。那么,下一任国君的抉择,也操于自己之手。她的心突突飞跳起来:“如果不传位给朱瞻基,那就是朱瞻基的几个弟弟,他的二弟、三弟都是不相上下的年纪,或者……”

她眼前陡然闪过在朝中威望素重的汉王朱高煦那张英武沉着的脸孔。

恍恍惚惚,徐太后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暖阁的。

但望见众人的目光,徐太后重又凝定下来。

“传令给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快马,查访太子踪迹,若太子在今日之前离开武当山,则即刻将太子软禁。”

众人尽皆杲愣住,目光全集中在程继身上,有震惊、疑惑,更有嘲弄。这个先前毫不显山露水的华盖殿大学士,居然在这时候密谏太后。

“太后,”张皇后才醒过味来,惊道,“太子不过是奉命在武当山祭祀真武,又有何过错?”

徐太后扫了眼朱瞻基的亲母,脸色微变,沉声道:“皇后勿慌,眼下仍只是探查。栾青松,你率东厂出人马和锦衣卫一道,全力擒拿柳苍云,万事都要从柳苍云的口中撬开。”她叹了口气,又道,“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不可对太子无礼。”

栾青松等尽皆领命。

“莫一成,”徐太后冷冰冰的凤目扫向了大内总管,“这几日间,要严密封锁陛下的死讯。除了在这的人知悉,谁传讯出去,杀无赦。”

程继已抢先弯下身子,朗声道:“谨遵太后懿旨。”

旁人触见徐太后冷冰冰的眼神,心头都是一寒,暗自埋怨这紧要关头,却又被程继抢了先,忙纷纷附和:“太后圣明,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会合了萧七、绿如后,太子一行快马加鞭,已赶了一夜。

与京师隔着万水干山,更因太后早明令严守洪熙帝的死讯,朱瞻基当然不知道父皇的死讯。

这一晚多走山路,众人不敢放开马蹄,怕闪了马腿,路赶得辛苦,却并不快。自与白云卷交手之后,众人如遭惊涛突袭,想到白云卷精通追踪之术,天妖三绝只怕仍如跗骨之蛆般不舍不休,都不禁有些心神不宁。

天光大亮后,众人才转到了驿道上。驿道旁杂种着白杨和垂柳,不知为何叶子都有些零落,在闪亮的曦光下显出一派灰蒙蒙的乌青色。骏马却觉出了脚下路面平整,跑起来倒有了些精神。

天色还早,驿道上一望无垠,看不见别的人影。众人纵马疾奔之余,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真古怪,”叶横秋忽然重重冷哼道,“我至今思忖不透,为何我们的踪迹竟会被天妖发现?”

众人的心都是一紧,愕然望向叶横秋那张冷冰冰的脸孔。叶横秋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侧头盯着着萧七:“我们这一行人中,只你二人来历不明。听说,你们竟还和白云卷对饮闲谈,有说有笑?”

绿如立时愤愤地瞪向余无涯。余无涯则咳嗽两声,自包裹中抓起一把肉脯塞入口中,装作没有听到。

“好厉害!”绿如忽然恍然道,“原来自云卷早就发现了余无涯潜伏在侧,却故意跟我们喝酒聊天,他使的这招叫蒋干盗书,让余无涯将这消息带回来,好让咱们疑心重重,相互猜忌。乌鸦,你成了蒋干,只会给人帮倒忙的笨蛋!”

元代时已有“三国志”的平话,那群英会上盗书的蒋干在明初已成了天下闻名的笑话人物。绿如见眼前的形势一时解释不透,索性先将水搅浑,把余无涯说成了被人利用的蒋干。

“胡说,老子是诸……”余无涯转过头来,瞪眼大叫,可一堆肉脯将他的嘴巴撑得极大,那句“诸葛孔明”硬是说不出来。

“你是猪?”绿如摇头叹息,“别那么谦虚,你最多只是头笨乌鸦!”

萧七催马插入绿如和余无涯之间,道:“我倒宁愿相信,白防没有发现乌鸦。白昉此人心气高傲,只怕不屑于使那多诡计,他只是想还我师尊的指点之恩罢了。那时我故意留下来,本想多问些天妖三绝的详情,可惜他的口风也守得极紧。”

叶横秋冷哼道:“二位一唱一和,果然心有灵犀!”

“叶大人少安毋躁。”萧七淡淡地道,“我们奉师门之命,护送殿下进京师而已,若想撵我们走,请直言。”他的脸孔冰冷起来,依着他往日的公子脾气,只怕早就甩手而去,但这时他却要忍,忍耐一切刀光剑影、冷嘲热讽,直到他弄明白顾星惜的真相。

绿如却“哼”了一声:“叶大人,白防出手刺杀时,你出手明显慢了。还有叶二哥、巨灵神庞大哥,你们联手一击,都没能拦住白云卷。”

她一通抢白,登时让叶横秋三人脸色通红,可偏偏她说的全是实情,三人前后联手仍是阻不住白云卷狂飙突进般的疾攻,这实为三大高手的平生大耻,一时间三人眼中喷火,却又无可辩驳。

“还有你,一叶知秋叶大哥,”绿如不依不饶地望向一脸阴沉的叶横秋,“说到嫌疑,你的嫌疑最大。第一,那时候你出手最慢,第二,我们深夜里点火是迫不得已,但你为何要在火中加上紫艾?”

叶连涛听到大哥连遭抢白,重重一挥马鞭,喝道:“小丫头胡言乱语!”

“比嗓门大么?”绿如冷冷一笑,也将马鞭在空中抽出清脆的一响,“紫艾那东西味道这么大,烟气老高,快赶上古时的狼烟传讯了!”

叶横秋脸色红得发紫,但他生性不擅言辞,‘给伶牙俐齿的绿如一通追问,竟无言以对。不知怎的,听到绿如的话,戴烨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阴云。

“都住口。”马队当中的朱瞻基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立时将气势汹汹的叶家兄弟都压了下去,“我相信萧七和绿如,便如我相信你们兄弟。若是没有萧七、绿如,昨晚白昉已经刺杀得手了。”

“殿下说得是,这时候,万万不能互相猜疑,自乱阵脚。”董罡锋点点头,昂然道,“若是当真对阵,我们这里只须三人联手,便能稳胜白云卷。但人家是刺杀,本就不是堂堂正正的比武过招,所以今晚这一仗我们打得窝囊。”

太子和残剑一起发话,众人便都不敢再有异议。

“殿下,眼下我们的行踪已被天妖三绝跟上,只怕难以甩掉。”董罡锋又道,“此地为南阳府所辖,要不要去找地方官府?”

朱瞻基蹙起眉头。众人都知道这是个两难境地,沿路官府中有三位知府投靠了汉王,敌我难辨之际若是贸然找到了一个汉王亲信的地方官,那岂不是自投罗网?但如果不去找官府,依旧孤旅急行,长路漫漫,仍会遇到天妖连绵不绝的追杀。

众人尽皆不语,连炼机子戴烨都沉吟起来。

“可白云卷为何偏要在今晚行刺?”萧七这时候慢悠悠地开了口,“单凭他一人,明明无法敌过我们众人联手。身为杀手,他最好的办法本该是继续跟随,等联络来秋风残等帮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暴下杀手,那样胜算最大……但他却宁愿暴露行踪,也要贸然行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下去!”戴烨不由眯起了老眼。

“白云卷虽然孤傲,却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希望逼得我们心生畏惧,转投官军!据小子猜测,或许左近州县的官员已叛投了汉王,秋风残等人已将大部精力花在了官军身上,他们布好了网,只盼逼着我们自投罗网。”

萧七的话使众人再次沉默起来。

戴烨点点头:“萧七说得是!先前在武当山上,那蛇隐行刺,便是仗着人多混乱。而天妖三绝都精于易容,即便我们找到地方官,调来大队人马随护,但若天妖扮成军卒,混入军中,那岂不更加防不胜防?”

朱瞻基终于扬起头,一字字道:“好,兵贵神速,大家加紧赶路!”

主意打定,众人都不再言语,只顾拼力打马疾奔。

这一路过邓州北上,穿过南阳府,竟是太平无事。看来真如萧七、戴烨先前的推算,天妖打错了算盘,原以为朱瞻基被白云卷一通突袭后会向左近官军求救,全没想到朱瞻基竟会兵行险道地孤旅急进。

如此一来,天妖便是再转过来追踪,联络白云卷,也会耽搁些时日。

众人一鼓作气再向前行。因西边的伏牛山历来不太平,路线略向东偏,一路快马加鞭地过分水岭、穿汝州境。一路上几乎是人不离鞍,连打尖也在马上,只要马匹脚力尚存,便加力奔驰。这两三日间,便已跑出了五百多里地。

这一日到了河南府的地界,距黄河已不远,众人紧揪着的心也渐渐松了。只是这般没日没夜地催马赶路最伤腰力,奔到日色西斜,已是人困马乏,戴烨更累得腰杆生疼。

炼机子辨了辨日色,已是酉正时牌,他低声对朱瞻基道:“殿下,距黄河渡口还有一日多路程,咱们不妨先在路边的小店打尖,养足精神再过河。”

朱瞻基点点头,扬眉远眺,见远处十几户人家萧瑟零散地横在苍烟落照中,田间的乱草已长成了一人多高,道旁的杂木却东倒西歪,灰绿色的叶子似被什么怪物啃过,残缺零落。

戴烨叹了口气:“黄河以南三省遭了蝗灾,看叶子就知道,这地方的灾情还不算重,听说今年黄河又泛滥了,前面的偃师、西北方的洛阳,更是麻烦!”

远处的村落间,已现出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身影,显是在挨户求水要饭。朱瞻基的脸色冷了起来,似在凝眉沉思什么。

“咱们刚过了轩辕关,前面是大谷关。”庞统环顾左右,摇头叹道,“属下当年曾在这地界驻扎过三年,都说,守着黄河十年九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今年这灾情,确是重了些。”

余无涯等人都纷纷慨叹,只有残剑神色冷漠,不时机警地纵目四顾。

陆·狭路秋风残

前方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萧七道:“这条河俗称泥鳅河,过了河上面的石桥,便有一条岔路,直奔偃师的黄河渡口。”

那石桥铺得极简陋,却还能纵马而过。斜阳有气无力地铺洒在青色的石桥和沉暗的河面上,这石桥冷冷清清,更衬得桥中央那老者有些独特。

他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的姿势,像是个独钓寒江雪的蓑翁,只是手中却没有钓竿,反抱着个布幡,上面“心诚则灵”四个字已洗得快没了颜色。

这地方怎会有个算命先生?且他坐的地方,正是众人的必经之地。

“小心!”残剑瞳孔一缩,沉声道,“那老者绝非等闲,更古怪的是,我竟觉不出他的杀气!”随着董罡锋将手一挥,众人已变换阵势,将朱瞻基牢牢拥在了当中。董罡锋和萧七等几人已跳下了马来。

“老人家,在此算命?”董罡锋冷冷逼视着他。”

“混口饭吃而已。各位要过,不如先测个字,也算赏老朽碗饭吃。”

叶横秋上前微笑道:“那就给在下测一字,便以董兄的姓氏吧,董!”

“此字不好!”老者摇摇头,叹道,“董字是千里草。奔忙千里,命如草芥!只怕大官人要长路茫茫,疲于奔命,且有性命之忧,悲哉,悲哉!”

“放肆!”叶横秋陡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老者幽幽地道:“看大官人的印堂晦暗,运沮华盖,再配上‘千里草’的字义,若不回头,一日内必死!”他的双眼微睁,眸中一缕寒芒直侵过来,忽然喝道,“大官人要不要此时回头?”

这句话如有魔力,登时将一叶知秋定在了当场。

“小心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能控人心神!”萧七挥掌轻拍叶横秋的背心,传入一股柔和的劲气。叶横秋霎时心神一凝,这才退开了两步,那股诡异的感觉倏去,忙大喝道:“小心,他便是天妖之首,秋风残!”

秋风残,本名单残秋,天妖三绝之首,以精深的内力而冠绝江湖,白昉口中能施展“天妖诛”的,便是此人。而从叶横秋煞白的脸色上已能看出,只一个照面他便领教到秋风残有多么可怕。

“老东西啊老东西,小丑永远是小丑,添一把胡子就不是小丑了么?想学仙风道骨么,那就快叩头拜师,跟本诸葛学学……”一通臭骂兼自夸,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正是余无涯,他不敢出手,出嘴却最是踊跃。

“这位老弟!”老者笑吟吟地向他望去,“你长篇大论,但头一个‘老’字便大是不佳。老,上面为土,下有匕首,斜里一撇,又似中一大刀,主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余无涯大笑:“这样自得其乐的老丑真罕见……”他本想再卖弄口舌,哪知跟老者眼神一对,霎时心神剧颤,整个人陡然呆住。

“不错,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斜里一大刀。”老者的声音幽幽地响着,诡异的眸子又深深地扫向戴烨、叶连涛等人,“你们都是一样的结局,身首异处、入土为安!”

他的话中也不知藏着什么魔力,众人均觉一股诡异的气息笼上心头。

“小心!”董罡锋奋力踏上两步,挥手拍在余无涯肩头,“不要看他的眼睛。”余无涯一个哆嗦,才惊醒过来,心惊胆战之下,连怒骂也不敢了。

叶连涛踏步而上,淡淡道:“先生神算,让某家大开眼界,给某家也看看手相如何?”竟向老者老实巴交地伸出了右掌。

“大官人的掌纹竟如此凌乱,不佳不佳,”老者眯起眼望向他的手掌,慢慢探手抓去,“只怕七日内必死……”

他的话未说完,忽然间机簧响声大作,叶连涛的大袖内机关发动,数道精光迸发,两条铁链瞬间飞出,灵蛇般缠住了老者的左腕。

众人见叶连涛突袭得手,都是一喜。叶横秋厉喝道:“单老头,给我叶横秋也看看手相!”凌空跃起,单掌飞吐而出。

这一出手,正是悲秋掌法中的绝杀之招“悲莫悲兮生别离”,掌间一股青茫茫的气劲吞吐纵横,犹如满空秋风,寒意萧瑟。

“想不到当今之世,还有人会古法内劲‘太乙青芒’!”单残秋老眼中精芒一灿,凝望着头顶如青龙般盘旋的青气,忽然左手反掌一扣,竟将叶连涛的右腕叼住。

叶连涛大吃一惊,他袖内飞出的是独门暗器“判官锁”,只要人一着道,链头的暗锁发劲,便能锁人脉门,重者当场废去半边臂膀。哪知单残秋腕上真气灌注,竟能毫不费力地破去暗锁之力,更能随手扣住九曲连环的腕子!

单残秋的左掌再向上挥,迎向秋意凛凛的悲秋掌法,叶连涛只觉半边身子酥麻,竟被他带得也挥掌上撩。

叶横秋目光一寒,蓦地曼声长吟:“悲莫悲兮生别离……”悠长的喝声中,太乙青芒已提至十成,轰然击下。神机五行中叶横秋为人最是倨傲,但他绝对有倨傲的理由,不提解毒辨毒之术,单以掌力内气而论,只怕连残剑董罡锋都要甘拜下风。

这一掌蓄势已久,如秋云四合,气象肃杀。更可怕的是“一叶知秋”杀伐果决,竟不顾亲兄弟的臂膀,也要凌空下击。这一下大是出其不意,单残秋不由扬眉笑道:“好掌法!”左掌倏收,一直悠闲自若的右掌飘然翻起,迎向悲秋掌。

叶横秋大喝,一道淡淡青芒隐在缭绕如云的掌势中,电般切向单残秋的前胸。这毕生苦练的太乙青芒,才是一叶知秋的绝杀之招。

双掌陡交,居然无声无息。叶横秋却闷哼一声,身子倒翻而出。与此同时,缠在单残秋左腕上的判官锁如被利斧劈中,骤然崩碎。秋风残在危急之间不仅一掌逼退了~叶知秋,更顺势传劲,将气势如电的太乙青芒传到腕上,震碎了判官锁。这传功之术不仅拿捏巧妙,更兼胆大绝伦。

“竟逼得老夫一招间就出了右掌,一叶知秋,名不虚传!”单残秋冷笑声中,忽然瞋目大喝,“你回去!”

这一喝却是喝向一名拔刀冲来的铁卫。那铁卫刀光霍霍,正待劈下,但听得这一喝,陡觉全身经脉欲爆,不知怎么,全力轰出的外家真气竟被硬生生逼回体内。他惨呼一声,如木桩般轰然倒下。

“噗”的一声,叶横秋这才吐出一口血来。他硬拼一掌后,一直拼力压住翻腾的气血,终是没有抑住。

便在此时,一道剑光腾起,顺着判官锁崩飞的缝隙飘然射来。淡淡的暮色中,这一剑便如流动的水光,弯出优雅的弧度,斜斜点向秋风残的左臂臂弯。萧七早就拔剑在手,却等到此时才出剑,时机拿捏得巧妙至极,正是秋风残一波攻击已逝、劲气稍泄的瞬息。

单残秋不由“咦”了一声,只觉萧七这一剑去意飘逸悠闲,却快如电掣,剑尖所指的肘弯处,正是自己内门与外门的交接处,只要自己稍有闪失,这一剑便会乘虚而入,攻入自己的内门。

当机立断,单残秋掌力一吐,将叶连涛向萧七推出。九曲连环像一块飞来的巨石般撞向萧七的长剑。萧七目光一寒,不退反进,长剑险之又险地擦着叶连涛的臂膀刺出,仍是挑向单残秋的咽喉。

只闻铮然锐响,单残秋屈指弹中逍遥剑,萧七的攻势骤然一滞。

自双方交手,叶家兄弟联手交击,一叶知秋被震伤吐血,九曲连环被制、再被萧七一剑救下,其间更有一名铁卫被单残秋喝伤倒地,这几下均是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快得目不暇接。

那边叶连涛终于气喘吁吁地跃回原地,拿桩站定。几乎在同时,单残秋也退后一步,稳稳站住。这一轮交手,秋风残一直端坐在地,直到萧七出剑,才逼得他站起,并退后一步。

“董统领,好厉害的望断天涯术!”单残秋先是望向了始终未曾出手的董罡锋,“残剑遥指,剑气凛冽,竟分去了老夫四成的精力。”

董罡锋负手而立,一言不发,虽然残剑还在腰间横挎,但他整个人已化作了一把利剑。这时候他也不敢稍懈,除了单残秋,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气,就在左近。

单残秋才望向萧七:“果然是无敌柳的弟子,竞能逼得老夫退了一步。”

萧七懒散地一笑:“家师说过你的武功破绽。”

单残秋的目光首次现出一丝震动:“他怎么说?”

“刚烈过甚,久亢必衰,对付秋风残,必须找到最恰当的时机出手。”

“上次与令师匆匆一晤,下次定要领教无敌柳的神通。”单残秋冷哼一声,眸中发出利刃般的精芒,望向叶横秋等人,幽幽地道,“神机五行果然不俗,除了董统领,叶家兄弟也各擅奇技……”

被他冷飕飕的眼神罩住,叶家兄弟、余无涯等均打了个寒战,忙横起兵刃,收紧门户。

“可惜,你们触怒了天妖,一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秋风残幽幽的语声如有魔力,便如一抹无形的阴云,从众人耳内钻入心底。董罡锋、叶横秋等人均是心下寒凛凛的,余无涯更是面色惨变,竟退了数步。肩膀碰到了庞统的马头,惊得那马“噗”地打了个响鼻。

便在此时,一缕悠然的歌声荡起:“老子平生,萍流蓬转……自有乾坤,江山如此,多少等陈迹。世事从来,付之杯酒,青衫休湿……”一道潇洒的身影已在众人身后驿道的拐角处闪现,正是白防。

若不是伴着这落寞的歌声,众人会以为白云卷是…道从地底下冒出的白色幽灵。或许,他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隐藏在透明的空气巾。

“白大美人!”绿如回身冷笑道,“何必每次都扮得这么凄凄楚楚,现今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这调调啦!”

白昉不以为然地一笑:“不知绿如姑娘喜欢什么,白某可以现学现卖。”

秋风残与白云卷,已是一前一后,稳稳地形成了夹击之势。

“老夫给太子殿下请安!”单残秋幽深的目光锁向人丛中的朱瞻基。微笑道,“你们从这里赶赴渡口走水路,已全在老夫的意料之中。有我二弟的追踪术,上天入地,你们都逃不脱老夫的手掌心。”

朱瞻基仰头望着阴沉的天宇,冷笑道:“乱臣贼子,螳臂当车!”

“殿下还要作困兽之斗么?”单残秋冷笑道,“这样也好,见了血才会让老夫觉得酣畅过瘾,你们一个个都会死得惨不堪言,天妖怒,鬼神诛!”

最后六个字,从他口中轰然喝出,犹如一道沉闷的雷声,猛向桥边的众人撞来。

众人心神一震之际,身后的白防已然发动。矫健的白衣如一道利电般扑来,刀光如匹练,血色如桃花般绽开。

两匹马已无声瘫倒,它们死前甚至来不及感受痛苦。马上的铁卫稀里哗啦地摔落。白云卷刀势不停,顷刻间又是数匹马被他运刀砍死。

庞统吼声如雷,自背后拔出兵刃,向白防当头劈落。他绰号“巨灵”,所使的兵刃也是极沉重,三十六斤的熟铜锏能在一招间震断刀剑。

一声锐响,白防的雁翎刀却没有折断,刀上一股绵绵的劲气若断若续,却将势大力沉的铜锏紧紧粘滞住。庞统再吼,全力收锏,猛觉刀气一吞一吐,竟将自己的蛮力尽数送回,臂膀登时如遭锤击。

猛听一声冷哼:“还你!”一道光华刺来,如疾电劈落,一闪即收。白昉闷哼了一声,左肩飞出一片血花。董罡锋的残剑已一发便收。

“好剑法!”白昉瞥了眼肩头,冷笑道,“原来董统领这残剑的名头,只靠这突袭手段么?”说着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白帕,擦拭伤口。他的肩头虽是皮肉伤,却也被扫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董罡锋冷冷道:“昨晚那一刀原物奉还,那一战阁下虽势如破竹,可也占了突袭之优!”白防挥手,将染血白帕抛向半空,微笑道:“如此甚好,这一战,你我便分个高下!”

庞统这时惊魂稍定,揉着胳膊叫道:“大哥,跟这些贼子们讲什么江湖规矩!”

董罡锋并不回头,森然道:“叶大、叶二,你们守住殿下!”他缓缓横剑,蓦地喝道,“萧七、绿如为前突,大家一起冲过石桥!我来断后。”

铁卫统领显然也知眼下不是意气用事之时,片刻之间,当机立断,定下急突过桥之策,否则这样不进不退地被阻在这里,太过凶险。

“妄想!”白防冷冷一笑,蓦地振声大喝,“云腾!”

雁翎刀挥出,浩瀚的刀意漫卷开来,如大漠流云,冲荡奔腾,瞬间满空都是川流不息的刀气。这一刀大气磅礴,已将残剑尽数卷住。

如潮的刀芒映得残剑身旁的庞统脸色青蒙蒙的,巨灵嘶声大喝,正待挥鞭挡上,忽听董罡锋喝道:“庞统,你去前面助萧七!”

被急浪般的刀光死死罩住,铁卫统领的声音居然字字不乱,残剑以一往无前之势,飞旋而出。

便在白昉出刀的同时,萧七也怒喝一声,一剑挑向单残秋的眉心。他一直在前方独对这古怪老者,相较白云卷横绝天下的刀法,秋风残防不胜防的心神杀招更加骇人。哪怕残剑不下令,萧七也撑不住了,只能出剑。

这一剑虽是拼命之招,却如柔风轻拂,剑意深杳难测,绿如也在同一刻出剑,剑如长鲸出水,霸气凛凛。二人的剑意一柔一刚,阴阳相合的剑气交融一处,剑势骤然暴涨。

秋风残仰天一声尖啸,双袖如游龙般抽向萧七。他的大袖内衬有银丝,不畏刀剑。

一股强劲的旋转之力从大袖间爆出,萧七陡觉右臂仿佛陷入疾旋不休的飓风中,逍遥剑几乎拿捏不住,瞬间便和绿如的长剑相互激撞。

每次撞击,都激得二人内力受震。萧七偷眼看时,绿如的玉面已是酡红如醉,情知她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不退反进,大步挡在绿如身前,长剑不管不顾地飞刺而出。

每进一步,袖风便大了十倍,萧七连冲三步,感觉自己已钻入了飓风的风眼处,怪异的袖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挤压过来,一股怪力猛然撞来,拂中了他的左臂,霎时剧痛如割。

危机之际,萧七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尘掌教的话,心中一动:我若随他的袖劲而动,哪里还合‘全身透空’之旨?瞬间心神收合,全身劲气如水流般柔和自然,这一下如鱼脱钩,逍遥剑竟在瞬间脱出了袖风控制。

那股从左臂钻入的怪劲已震动了心肺,萧七只觉经脉酸胀,但此时有进无退,当下举剑全力刺出。

猛听砰然巨响,随着庞统冲到近前的两名铁卫已被单残秋挥袖抽下了石桥。同一刻,萧七的长剑已刺到。他能脱出袖风,已是大出单残秋意料,这一剑更如惊虹暴涨,刺破了秋风残的肩头。 单残秋不得不飞退两步,低喝道:“老夫纵横江湖二十年,首次被一个后辈刺伤。”他老眼中目光陡灿,长长吸了口气,蓬勃劲气蓄势待发。

“第五招,云旋!”

白叻厉喝声中,残剑的肩头第五次挂彩,但董罡锋反手一剑刺出,竞将白云卷胸前衣襟挑破。这是残剑笫一次击中白防,虽然未曾伤到对手,却有极大的威慑力。以白云卷之能,脸色也不由煞白一片。这时他才明白“残剑”二字的含义,越是窘迫,这人越能爆出强大的战力。

一轮激战未息,后面的残剑、前方的萧七等人均已狼狈不堪。汉王座下的天妖三绝,实力竟恐怖如斯。

萧七不由举目四望,那最可怕而又最神秘的刺客孤星寒,又在何处?

便在此时,忽听呼号之声大作,仿佛似有无数人马向这里奔来。

“难道是来了官兵?”激战的双方都是一凛。

却见河岸拐角处人影攒动,初时只是百十个黑漆漆的人影,后来便是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男有女,扶老携幼,俱是面色蜡黄,形容枯槁。

“走啊,前面就是孙侉子的家!”

“孙侉子富得流油,家里的米面比山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