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爷,许久未见了……”
“李先生,快里面请……”
站在门前,秦明月不禁有些怔忪,感觉仿若回到当年她刚穿过来,在惠丰园的那些日子。
“怎么了?”祁煊垂首看她。
她恍然一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当初还在苏州时的那些日子。”
祁煊哦了一声,小心眼道:“那时候,你总是不待见爷。”
秦明月抿嘴笑着:“那时候,你太讨人厌了,总是与我作对。”
“我是见你前面有个大坑,不忍你跳下去,想把你拉出来罢了。”祁煊轻笑地道。
“真的只是这样?”
“好吧,其实爷那时候就看中你了,特别不待见你对莫子贤笑。”
绵绵细雨,一把油纸伞,仿若在两人四周砌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二人心情十分放松地说起悄悄话来,无视这周遭人来人往的情况,也似乎忘了昀哥儿和德全他们还在旁边。
秦明月脸上带笑,正打算回他一句什么,突然面前来了一个人。
“诸位可是看戏?”正是广和园的伙计。
这伙计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实在不确定这一行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若说是来看戏,本来带家中女眷的就极少,更不用说还抱着一个幼童。
秦明月恍过神儿来,点点头:“对,咱们是来看戏的。”
伙计迟疑地看了祁煊一眼,才道:“既然是来看戏,那诸位还是快里面请吧。”
苏州的广和园与京城的广和园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四栋呈品字形的戏楼。当然也不是没有区别,有别于京城那边,这里的广和园环境更为雅致一些,且建筑特征也带着属于江南独有的韵调。
似乎并不光只是这四栋戏楼,戏楼后面好像还别有洞天,秦明月好奇地往后面那草木繁茂之地看了一眼。
“不知看客想看什么戏?我们广和园戏种繁多……”
秦明月出声打断他,“不知秦大家今儿可有场?”
这伙计就是一愣,之所以会这种反应,也是惯性认为男主外女主内,怎么这做丈夫的未开口,反倒是这小妇人说话了。
还有则是没料到连眼前这个内宅妇人,都听过秦大家的名头,更没料到的是这小妇人点名要看男人演的戏,而这位做人丈夫的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反倒眼中带着笑。
不过能站在门前做伙计的,都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性子,自然不会将自己的诧异道出。所以他很快就收起不该有的表情,微微一笑,语调未变地说:“倒是有秦大家的场,不过秦大家今儿唱的是老戏,若两位是冲咱们广和园新戏而来,恐怕要失望了。”
秦明月掩住眼中的诧异,道:“无妨,咱们本就是来看秦大家的,无所谓新戏老戏。”
“那诸位看客这边请!”
伙计招呼一声,就领着一行人往后面去了。
这戏楼后面果然别有洞天,穿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又越过一座木桥,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木丛后伫立着一栋小楼。
小楼不大,楼高两层,典型的江南式建筑。
远远就能听见隐隐绰绰的丝竹声和水磨腔的声音,等再走近了声音越发清晰了起来。
“戏已经开了?”祁煊问。
伙计解释:“刚开没多少时候,这会儿还没轮到秦大家上场呢,诸位进去刚好能赶上。”
入了小楼内,就见里面看客寥寥,一楼散座也就只坐了几个人。
至于二楼,因为所站角度限制,并不能看到有没有人。不过一场戏只有这么几个人,这生意着实有些清淡了。
“这沧海楼每场只供十座,散座是一座,雅间也是一座,所以倒不失为一些喜欢清静看客的好地处。”
进了楼内,伙计的声音就小了下来。不得不说这伙计极会说话,明明都是在解释为何生意清淡,但他说出来就是令人忍不住信服。即能显得沧海楼的与众不同的格调,又不怕被人挑拣场面清冷。
其实就是这伙计不解释,秦明月也清楚怎么回事。若是别的戏园子也就罢,可偏偏广和园名声在外的是新戏,许多看客都是冲新戏而来的,所以也就显得老戏的场格外清冷。
京城的广和园也是如此,不过大家都没有将老戏从广和园里剔除的意思。只是秦明月没想到,在苏州的广和园,竟然会多辟出这样一个地方来,明明一个戏厅也就足以。
“秦大家如今是不是不唱新戏了?”
伙计下意识问道:“这位太太您是如何知晓的?”
旋即他反应过来,忙解释道:“秦大家如今确实不怎么唱新戏了,咱们广和园角儿多,新奇的戏也多,秦大家平日十分忙碌,也就偶尔会下场唱一折。”
说话间,伙计已经将一行人引到二楼的一处雅间。
位置算不得最好,但也不坏,斜对着戏台子上。
秦明月眨了眨眼,指着斜对面正对着戏台子的那处雅间,“那处有客人了?”
伙计答:“那处是一位老看客常年包下的地方,不管人来不来,都是占着的……”
这时,祁煊插嘴道:“你若是想坐正脸,让他们换一换就是……”
“算了,就坐这儿吧。”
两人在圈椅上坐下,祁煊从接过德全怀里接过昀哥儿,几个护卫去了门口守着,祁煊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德全也未多说,就在旁边坐了下来。
伙计下去安排茶水。
不多时,便端着茶水与果子盘上来,在几上摆下。
待伙计下去后,祁煊笑着对秦明月说:“这来了自家的地方,你还要故作姿态,到底是在演哪一出?”
话说出口,却并未得到秦明月的回答,他见她面色怔忪,忍不住就顺着她眼神看了过去。
就见斜对面正对着戏台子的那处雅间来了人,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此人面部线条刚毅,鼻梁高挺,鬓似刀裁,下巴留着短髭,十分英武不凡。他一身半旧的青袍,乍一看去并不显眼,可若是细看就能看出不同寻常。
至于他身边所立的男子倒是极为英俊,而有这么一个人在此,顿时就将那人衬得黯淡无光。
怎么是他?
祁煊眼中闪过诧异,因为这人正是江南总督王铭晟。
王铭晟算得上是日理万机,公务极忙,竟能抽空来戏园子看戏。可想着他那唯一的嗜好,倒是能够理解的,毕竟王总督寻常也没什么其他爱好,也就喜欢看看戏。
可为什么别处不去,偏偏来了这里?!
祁煊忍不住去看秦明月的脸色,她的脸色有些怔忪,似乎还有些复杂。祁煊心中一紧,忙笑道:“嘿,他怎么来了?你说爷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秦明月嘴角的笑有些冷,“你要想走漏了风声你就去。”
她的语气有点冲。祁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懒洋洋地道:“那就不去了呗。”秦明月脸上闪过一抹愧疚之色,忙放软了声调:“若是爷想去就去吧,王大人应该不会与他人说见过我们。”
“还是不去了,人家这副模样,明显不想让外人知晓。咱们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还是相安无事吧,有什么事信里说就是,没必要见面。”
说话的途中,戏台子上的乐声变了。
秦海生一身戏衣莲步轻移地走了上来,裙摆微摇,如和风拂柳。水袖轻提,低眉浅笑,似哀似怨,凤眼波光流转。端得是仪态万千,别具风情。
唱得正是《牡丹亭》其中的一折,寻梦。
秦海生简直将杜丽娘演活了,将其的依依不舍与生死相依,展现的是淋漓极致。
角儿好,戏也好。
可秦明月却一点都没有想去认真看的心情。
她上过戏台子,更懂得现代演戏中站位的讲究,所以她即是只能从斜侧方向看去,也能看出台上之人眼神放在何处。
她的心飘飘忽忽地往下坠着,直到戏罢,还没能见底。
戏散后,这沧海阁惯是安静惯了,自然不若前面戏楼的嘈杂,即使有客人打赏,也都是私下里交代一声罢了。
秦海生正在后台卸妆,就听有人来报秦明月来了。
他先是吃惊,再是错愕,忙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便迎了出去。
“小妹,你怎么来了?我正打算回京一趟,看看你和荣寿,还有昀哥儿……这就是昀哥儿吧?来,小舅舅抱一抱。”秦海生说着,上挑的凤眼里满满都是笑。
昀哥儿寻常是挺认生的,不是熟悉的人,一概不让抱,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愿意让秦海生抱。大抵秦海生和秦明月是一胞双胎,虽如今乍一看去不太像,到底还是有些相似的。
这苏州的广和园和京城一样,后面都有一片宅子用来住人。秦海生领着秦明月一行人去了后面,在正房的明间里坐下。
彼此互诉了一番近况后,秦明月道:“方才我和夫君无意之间看到了江南总督王铭晟王大人,没想到王大人竟喜欢看戏,还来了咱们广和园。”
秦海生正端着盖碗喝茶,听到这话,他手微微一顿,抬起脸笑问:“小妹说得是哪位王大人?”
祁煊简直想跳起来暴打一顿这二舅哥,怎么唬人都不会。
他抱着茶盏直往嘴里灌茶,也没敢插言。
“就是那个常年包下正对着戏台那处雅间的人,怎么二哥你竟不知道?”
一个谎言通常需要无数个谎言的来圆,秦海生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诧异道:“没想到那竟是王大人,这个二哥倒是不知。你也知道,我平日事多,也没关心过这个……怎么小妹突然问起这个来?”
“我就是有些好奇罢了。”
秦海生哦了一声,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让人去叫桌席面,咱们边用边说。”
话题这就被岔开了,等席面叫来,一家人坐在一处边吃边说。
秦海生是不饮酒的,所以也就祁煊自斟自饮了两杯。提及祁煊和秦明月即将前往辽东之事,秦海生有些叹息:“你们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所以我和爷特意绕来苏州,就想看看二哥你。大哥如今已成婚生子,日子过得顺遂安稳,唯一让妹妹放不下心的就是二哥你了,就不知二哥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嫂嫂回来?”话到尾音,秦明月口气戏谑。
听到这话,秦海生有些失笑:“成亲这事哪能一蹴而就,大哥是碰到了意中人,二哥呀……”
“难道这么多年二哥就没有碰到爱慕的女子?”秦明月问。
秦海生一愣后,摇摇头,又笑道:“缘分这事可遇不可求,有大哥在前,二哥不急这事,小妹就不用担心我了。”
“可你孤身一身,总是让人放心不下。”
秦海生脸上满满都是笑容,“怎么可能是孤身一人呢?这戏园子里这么多人,寻常热闹得紧。好了,吃菜吃菜,我估摸你们大抵不会在苏州久留,就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说着,他持起酒壶,给祁煊斟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虽我不饮酒,但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见,我就陪荣寿喝两杯。”
秦明月不再说话,祁煊看了她一眼,便笑眯眯地端起酒杯和秦海生推杯交盏起来。
这一顿吃到黄昏时分,昀哥儿都已经在秦明月怀里睡着了。
祁煊起身告辞,秦海生留他和秦明月:“若不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在苏州多留两日。”
秦明月道:“我们本就是私下折道而来,还得赶往辽东,且此地不宜久留,就怕走漏了风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秦海生沉吟道:“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章程,二哥就不多留你们了,待有合适的机会,二哥就去辽东探望你们。”
“好。”
之后,秦明月他们也没让秦海生送,就从后门离开了。
回到船上,船很快就驶出苏州城,秦明月坐在窗前,沉默地看着外面静谧的夜色。
祁煊在她身边坐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舅哥他……”
秦明月突然道:“罢了,说不定这一切只是我们的无妄之忧,我二哥从小喜欢唱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小戏楼供自己唱戏,无忧无虑,不用为世俗所困扰。其实这样也好,他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种话,祁煊也不知该怎么接,只能在旁边连连点头。
秦明月站起身,来到窗前,手抚着窗棂,回头笑看着他:“人啊,这一辈子太短,做喜欢做的事,看着想看到的人,就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了。”
祁煊一愣,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她很美,下意识问道:“那你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她狡黠一笑,卖关子:“不告诉你!”
船继续往前行着,这一去就是千里迢迢。
作者有话要说:福建篇算是完了,下一章就是辽东篇了。
今天清明啊,所以更的少了些。
☆、第107章 (捉虫)
第一百零七章
出了山海关,就算是辽东的地界了。
打从前朝时, 为了抵抗外族侵略, 朝廷设辽东边墙, 西起山海关,东至鸭绿江,乃为九边之一。
辽东与中原地区不同, 此地不设州县,立卫,以兵戍之。再加上辽东战事频繁, 气候寒冷,又素来是罪民流放之地, 所以此地的民风极为彪悍, 一言不合就开打,乃是寻常之事。
像秦明月他们这一路上, 路过几处卫城, 已经在闹市中见到好多次这种斗殴事件。
其实起因也很普通,大多都是口角之争。
可这里和南方不同, 若是在江南等地,即使有口角之争, 也都是只动口不动手,世人以将对方辩倒为上层, 最好的是骂人不吐脏字,若是能引经据典最佳,说明这是读书人, 学识渊博。
谁若是动手会遭来围观者鄙视,哪怕你有理,也会被认为是有失君子风度,不是雅人的品行。可辽东不一样,反正秦明月看过好几次,都是当事人还只是处于口角阶段,就被旁人拱火拱得动起手来。双方在中间厮打,而旁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还有不少人在一旁叫好,甚至还有人当街坐庄,押人输赢。
若是产生口角的乃是两拨人,那就更大发了,经常是打得鸡飞狗跳,众人皆避。
哪家店若是摊上这样的事,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经常会店里被砸得稀巴烂,还没人赔。俱因这屯兵城是没有司务衙门的,只有卫所,而军爷才没有时间管你这点子破事。再说了,即是叫屯兵城,生活在此地的人,大多是与‘兵’有牵扯关系。
真管上了,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酒肆并不大,里面只放了十来张桌子。
此时,前来喝酒用饭的客人俱都一哄而散了,有的趁机就挤开人跑了,更多的则是站在门外往里看热闹。
场中盘碗齐飞,桌椅板凳都被掀倒在一旁,约有十多人正你一拳我一腿的互相打着。
秦明月他们也正在用饭,却没想到竟碰到这样的事,只能不用了,避开去了一旁。
昀哥儿被秦明月揽在怀里,祁煊则挡在前面,就怕有飞来之物砸过来。
德全掏出钱袋:“伙计,会账。”
可这会儿哪有什么伙计,掌柜的和伙计都钻在酒柜子下面,生怕被无端波及。
祁煊这人浑是浑了点,但身份在此,还从没干过吃饭不给钱的事,只能站在一旁角落里等待战火停息,好给老板会账。反正他们站得远,也波及不到这边,索性就站在一旁看热闹。
秦明月看得直皱眉,虽说打从踏入这辽东境内,就没少见着这种的事,但她还是为此地的民风而感到无语。
这兵不兵,民不民的,遭殃的只能是无辜的百姓。
昀哥儿这孩子也胆大,明明被娘将小脑袋按在怀里,还是忍不住挣扎着要扭头去看。他个头随了他爹,不过一岁多点,竟比旁的两岁多幼童还高,人也敦实,他若是挣扎起来,以秦明月这种小身板,却是弄不住他的。
祁煊见此,索性将儿子接了过来,仗着人高艺胆大,他也不护着点孩子,就抱着昀哥儿站那儿看热闹。
昀哥儿看得两眼只冒光,小胖手径自挥舞者,边挥边依依呀呀地学一旁围观人说话:“揍,使劲揍!”
这奶声奶气的,却说出这样的话,秦明月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而此时,场中的战火也接近尾声。
因为打输那一伙儿人中有一个亮了刀,对方没带刀,只能蔫蔫地呸了一口,骂了句鳖犊子就走了。
之所以会这么骂也是辽东有这么一个规定,那就是打架归打架,不能动兵器。辽东民风彪悍,人人配刀,地方卫所无暇兼顾,又怕闹出人命,就颁布了这样一条规定。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约定俗成,哪知道这帮打输的人如此不懂规矩,竟动了刀。
旁边一阵嘘声,连与那人是一伙儿的几名大汉,也免不了一脸晦气样。
其实这亮刀之人也是被打狠了,这里面以他个头最小,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按着打。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会死,才会忍不住抽出腰间的刀。其实刀抽出来,他就后悔了,可当着人面他可不能认怂,又实在恼羞成怒,听到有人在叫揍得好,当即迁怒地骂道:“哪个鳖犊子在说揍得好?他娘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鳖犊子’祁煊本来正在逗儿子,突然被这么骂了一句,当即气笑了。
德全目露询问之意,看用不用教训这人,祁煊将昀哥儿塞了过去,大步上前,边走边挽袖子:“你爷爷我叫的!”
随着话音,他一脚就踹了过去,当即将这人踹得飞起。而与这人一起的几名大汉,虽晦气同伴丢了自家的脸,到底是一起出来的,也不能见死不救,一拥而上就向祁煊攻了过来。
祁煊好多日子没跟人动过手了,觉得骨头都僵了,尤其打从进了辽东,所见所闻都让他血液里的战斗因子蠢蠢欲动。可秦明月不喜,他也只能忍着,好不容易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是痛快大战一场。
最后的结果是他毫发未伤,旁边倒了一地人。
而后他扔下一锭银子,转身接过昀哥儿,就大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