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何铮来机场接我,接过我的行李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
“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瞒着你,你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何铮问我,回北京的那天下了小雨,难得的秋雨。
“有一点,但是,”我说,“我不知道。”
“算了,你家里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帮你解决。你也别难过了,别哭了,下飞机开始就红着眼睛到现在呢。”
我的眼泪又来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看电影啊,分析电影啊。”
“电影真是好东西,所有的想法在这里都能找到寄托,所有的情感在这里都可以寻求宣泄,所有的欲望在这里都可以得到满足,所有的生物在这里都可以发现自己的镜像,为什么人生不是一场电影呢?如果只是一场电影,演过了就散场那该多好。”
“因为人生要比电影精彩得多。”何铮说,“再感叹下去,要伤感死了。”
“何铮,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我突然抓住他的手,地铁轰隆地向前。
“我说过什么?”何铮反问我。
“那个晚上,你说你生日我们就去领结婚证,11月19日,还有两个星期。”
“你当真了?”何铮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带我离开他们好吗?我想有一个我自己的家,完完整整的家。”我说,“就像是你爸爸、你妈妈、你姥姥、你姥爷一样。”
“你真的愿意?”何铮问我,似乎不敢相信,“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什么都还没有的时候你就愿意嫁给我?”
“你不是一无所有,我们有爱情。”
何铮
“你真的愿意?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就愿意嫁给我?”
我又想起了这句话,研究生入学典礼刚结束,我随着人流走出礼堂,突然间这句话蹦进了我的脑子里。我只能木然地任这句话摆布,任它撞击我的心灵而手足无措。我想,我曾经真的那么爱她,那么想她。
1999年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世纪末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浸泡在蜜罐里。
“何铮,你当初为什么会追我呢?”季雨那时候总喜欢这么问我,这个问题在我们的对话中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因为爱你啊,喜欢你呗。”
“那…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因为喜欢啊,没理由啊。”我说,“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每一个蝴蝶以前都是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你就是我的那朵花,我注定要来找你的。”
“可是明明是我找你的,是我追的你。”
“哎呀,讨厌。那就是你这朵花太高调了,我不用找就找到了。”季雨一拳砸在我的肩头。我就一把搂过她,亲了亲她的脸蛋。
“乖,我的宝贝。”
的确,如果不是我追她,也许她根本不会注意我。曾经她看起来是那么遥远的仙子,却被我付诸的真心感动,降落凡间,从此找不到回天庭的道路。
“快发啊…愣什么啊你。”李瑞踹了我一脚,我回头看见宿舍里所有哥们儿都张牙舞爪地看着我,脸上堆满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个…真要发吗?”
“对啊,昨天晚上谁说想她想得睡不着觉的啊?”
“就是,谁跟我们说能跟她在一起少活十年都愿意的啊?”
“谁说追不到俄语系的系花就学狗叫的啊…”
“行了行了,都是我说的,都是我说的。”我打住了这帮狐朋狗友的叫嚣,握着手机开始冒冷汗,“算了吧,她可能都睡了。”
“何铮,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是不是觉得难度大了点?”
“季雨,有空当我的模特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在通讯录里找到季雨的名字,她的名字开头是J。
发完之后,我把手机放在宿舍中间的课桌上,那群野狼忽地围了上来,盯着屏幕看着。我的心突然间变得很安静,我瞬间明白自己是认真的,我没有在胡闹。我是那么想她,医院一别,她的影子就缭绕在我的心头。李瑞问过我,真要找这么一个豪门女友吗?会很累的,还会被别人说闲话。但是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只是爱她、喜欢她。
手机突然亮了,在木桌上振动起来。我一把抓起来,回复人的名字显示的是季雨。
“好啊,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呢?”
“因为你有文学女生的气质。”
“晕死。”
“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好吧,要拍什么样的?”
“你有长裙子吗,到脚踝的那种,我们去798拍吧,我想拍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感觉。”
没错,我理想中的女孩就是这样子的,穿着到脚踝的长裙,披散着又直又顺的长发,皮肤很白,眼睛很亮,站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对着我微笑,阳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像女神一样光彩…
“有长裙子,你很爱摄影吗?”
“摄影机是我的眼睛,是我吃饭的家伙。”
“嗯,不早了,睡吧。”
“谢谢你愿意帮忙,照片我保证拍得很好看,给你珍藏。”
“客气什么,上次闻佳的事情还得多谢你。”
“那我到时候给你电话,就周末。”
“成,晚安,好梦。”
“季雨,晚安。”
说了好几次晚安,终于安了。我把手机放到一边,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兄弟们都陆续睡了,寝室里变得很安静。真奇怪,一个电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我们发了差不多二十条短信,不知道对方的语气,看不清对方的脸,只靠着符号和文字互相联络着。季雨接到我的邀请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是兴奋,激动,还是平淡?
季雨
“我家在北戴河,北戴河你知道吗?”坐在去798的公共汽车上,他转过头对我这么说,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接着说,“毛主席写过《浪淘沙·北戴河》,就是那里。”
“我知道,旅游胜地。”
“去过吗?”
“没有呢,一直想去。”
“下次来吧,食宿我全包,还免费陪游、陪吃、陪玩,我是三陪小男生。”
我被他逗乐了:“那怎么好意思呢?”
“没关系,我家是开旅馆的。”他说,“不过冬天的海有点凶,你最好夏天来,就是夏天的海滩有点像个大澡堂,你见过海吗?”
“见过,我去过好几次海边。”我说。
“是吗,都去过哪儿?”
“嗯,去过香港维多利亚港,去过夏威夷,还去过北海道。”我说,“最想去的地方是智利,想去看看温和的南太平洋,那里的复活岛据说很棒。”
“哦…”何铮安静了下来,我突然发觉,我这样是不是会让人误认为我在炫耀呢,“好吧,下次一定去北戴河看看,798是个大工厂吧,听说特棒?”我岔开话题问他。
“798艺术区应该是当代艺术的集散地。”他回答我,“我想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定义它。”
“哦,艺术我不懂。”我说。
“你喜欢看电影吗?”何铮突然问我,“我有一个导演梦,将来我要拍属于我自己的电影。”
“喜欢看,但是也就仅仅是喜欢而已。”
“你喜欢看谁的电影呢?”他问我。
“我喜欢很多啊,像是《罗马假日》《情书》《大鱼》《活着》…”
“你还喜欢看《活着》啊?”
“对啊,当时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回答,“《霸王别姬》也是我很喜欢的。”
“你看过《蓝风筝》吗?”
“没有。”
“推荐你去看,华丽凄美的《霸王别姬》,铅华尽敛的《蓝风筝》,深沉嘲讽的《活着》。”
“哦…”天啊,他懂得真多,认真的样子叫人迷恋。
天气很冷,我穿着长裙、裹着大围脖,站在798那些涂鸦和雕塑前面,他或者半蹲,或者直立着给我拍摄。我看着他拿着摄影机的手指,通红通红的,像那种最可爱的小萝卜,他眯起眼睛看着镜头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真正的摄影师。我想,我真的爱上了他。真正从海边来的孩子才会有大海的味道,看见他笑,我似乎都能听见大海的声音,沉静的、壮阔的声音,在天与地之间潇潇洒洒地飘着。
我知道,他有一个电影的梦想,我想和他一起实现。
天牧
季雨连着两个星期没有来上班,我很担心她出事了。年轻的女孩在北京闯荡,总是叫人不放心的。我给她打电话,她很少接,只是回我短信。
语气都是很简单明了的,恨不得一句话都不多说。
我只能说,看不到她,我很不快乐。我要去看看她,必须去,否则我会一直不安,一直担忧。
周六,我按照自己计划好的一大早就起床了,匆匆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地出门,时间刚刚七点半。之所以要这么早,是因为我要去她家楼下等她,我想看看她好不好。
今天的太阳很好,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天空也是湛蓝的颜色,这是北京冬天最美好的天空。我开车到了一家蛋糕店,走进去挑选了两块心形蛋糕,我猜想季雨应该会喜欢草莓口味的。买完蛋糕我继续开车到路口的鲜花店,买了一大捧百合花,这应该是季雨会喜欢的花朵。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平静,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之前我追季雨,就像追其他女孩时一样付出关心、付出关爱,但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猜想季雨应该没有起床,我刚把车停好打开音乐,想着一会儿要对季雨说什么,很突然地,我就看见季雨从小区里面出来了,她出来得那么早。
她戴着黑色绒线的帽子,穿着黑色的长外套和靴子,戴着墨镜,一个人走了出来,很消瘦。我刚要和她打招呼,另一个女孩朝季雨跑了过去,这个女孩穿着长裙,是波希米亚风格的,手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镯子。季雨没有摘下墨镜,她挽着那个女孩的手往前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季雨的朋友,后来我知道,她是闻佳。
我发动汽车追了上去,在季雨的身边停下。我摇下车窗对季雨说:“这么早,你们去哪儿?”
季雨很诧异我的到来,她甚至倒退了两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怎么会是你?”
我问:“两位小姐,要去哪儿,我送你们吧。”
季雨很礼貌地回绝我,她感谢地笑着说:“谢谢你,但是真的不用了。”
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孩看了我一眼,她用很凶的声音说:“你谁啊,别来这里找麻烦。”
“闻佳!”季雨拉住她说,“他没有恶意的。”
闻佳,那个波希米亚类型的女孩看了我一眼,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问:“他要跟我们一起去看成姨吗?”
“不是。”季雨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下去,然后她转头对我说,“对不起马先生,我今天很忙。我们要出去了,有什么事情下次说吧。”
我拉着季雨:“你在躲着我吗,因为我对你的告白?”
“不是。”季雨的墨镜还是没有摘下来,她整个人看起来很苍白。
“那为什么不上班?”
“下周一,我亲自跟你解释,好吗?”
我在办公室里等待着,这漫长的等待让我恐惧,我不知道她将要对我解释什么,我只好等。快下班的时候,季雨进来了,脸上带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忧伤。
她瘦了一圈!
“对不起天牧,我要辞职了。”季雨说。
我问她:“你辞职我不怪你,但是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她粲然一笑,用很轻佻的语气说:“回家,我嫁了一个大款,他会养我,我这辈子都不用工作了。”
我不相信:“你说谎。”
她还是那样粲然地笑着:“我不骗你,我又可以像以前一样生活了。”
我不明白她所谓的像以前一样的生活是什么意思,她还是那个纯洁的云南女孩吗?季雨的眼里露出一丝邪恶和绝望,让人有些害怕。
季雨
对不起,我还是忍不住想你,何铮,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我该怎么离开你。在租来的小房子里,我一个人看你给我做的那些视频,你曾经为我创造了“JYTGILMFE”这个单词,但那是真的吗,那是真实的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你会离开我。
真的。我的心不习惯幸福,也许能活在你的心里更好,在你的心里,世界就看不到我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这么脆弱,忍不住又给你打电话,你挂了,我再打,你又挂掉…末了,你回电话对我说:“别这样,我们已经结束了。”
“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
“我不能,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情,午夜梦回,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回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的,人都是这样活下来的。”
活下来,我还能活下来吗?
爸爸死了,成姨疯了,你也走了,我还要活吗?
闻佳回来了,她心疼地看着我说:“傻瓜,不就是个男人吗,至于吗?”
我点头说:“至于。”
她说:“我就不懂了,什么逻辑。”
我说:“这世界没人懂我,失恋的人、离婚的人,都不懂我。”
闻佳又说:“当时你们就不该那么冲动。”
当时…当时已经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当时你多爱我,我多爱你。我爱你,我到现在还爱着你,你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忘记你,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何铮,人没有爱情真的不能活,我真的是遭到报应了,我亲手毁掉了爸爸和成姨的爱情,那时候我只是不接受她,我却不知道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现在我遭报应了,我活该,我活该!
成姨是美丽优雅的女人,这无可厚非,可我的心里一直在想,爸爸不会爱上她的。爸爸爱的只有妈妈,她为他付出了生命,当一个人用生命来爱你的时候,你无路可走。那段时间,我开始理解爸爸为什么会迷恋收集结婚证,从古到今,人们总是以高价钱去换回那一张薄薄的纸片。
“成姨,你爱我爸爸吗?”我问成姨。
问这句话之前,我想过结果,如果成姨回答“是的”,我就要把静静的“顿河”的故事告诉她,那是我心里沉重的记忆,我不能容忍其他人去分享爸爸的爱,更不能容忍她与爸爸结婚。
“不啊,怎么会?”成姨毫不犹豫地说,这像是一个她期待已久的问题,她期待着这个问题来证明她与爸爸的清白,“我们是朋友,是工作关系,也可以算是知己。”
可是他们还是骗了我。不,是我亲手毁了他们。
“…对不起。”爸爸在门口对成姨说,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
“没关系,我理解。”成姨点头,“或许是我错了,我没事,放心吧,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轻描淡写的话,像她给别人DNA鉴定结果时那样冷静。是或不是,只有这两个答案,用来回答爱情,竟然也这么合适。“我要感谢季雨,如果不是她,或许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渺小,我太自以为是了。”
爸爸有点哽咽。
爸爸陪着成姨一直走到花园入口的铁门,成姨轻轻推开那扇黑色的铁门,吱呀一声。我想爸爸一定很想再说一句对不起,这句他一直耿耿于怀的话,他对不起所有的女人,唯独没有辜负我,我是他的女儿。
成姨是含着泪的,她会等我的爸爸吗,像我妈妈一样,也找一条叫作顿河的地方等他吗?
成姨用手推开门的一瞬间,她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爸爸。她嫣然一笑,那笑容是极美的:“我们结婚吧,你会有一张真正的、属于自己的结婚证,我能给你幸福。”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事业有成、善良富有的爸爸,他仍旧沉默着。让一个对前妻心怀愧疚的男人再次爱上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成姨做到了,她见过那么多破碎的家庭,还能这么执着地面对爱情,她太美好,太伟大。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年代,还有多少女人会像她一样奋不顾身?
“你不爱自己,也不让别人来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