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要上哪里去过?”李瑞问。
“不知道,在家吧。”
“陪小雨姐出去玩会儿吧,你们俩好久没出去了吧。”
李瑞话音刚落,窗户被风吹开了。我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风刮得呼呼地响,又是一年的平安夜。
“多好啊,还有个人可以一起过平安夜,我们这些孤家寡人真受刺激。”
李瑞说得对。
我给季雨打了个电话:“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季雨说:“我在香山照顾成姨,你要是想来,就过来吧。”
说实话,我不愿意去香山,心情一旦低落下来,就很难恢复,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不是一个棒棒糖就能哄开心的。我有些害怕看见成姨,其实成姨也不认得我了,不如不见。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诫季雨,有时候我觉得我是那么了解她,我觉得她什么都懂,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很糊涂。我觉得她给自己套了一个壳,这个壳已经无法融化。
一个乐观的人一旦变得悲观,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那种悲观是连时间也无法销蚀的大石。
我想把季雨的生命还原本色,我想她的日子多一些阳光,就像我最初看到的她一样,梳着两条大辫子,在午后三点的阳光下对我微笑着,或者是像孩子一样跑过来扑进我的怀里,呛着嗓子喊我:“何铮,你想我吗?”
我甚至有点害怕看到她,在北京独特的黑夜中,她红着眼睛,稍微驼着背,独自一人背着大书包黯然离去,随着去往香山的班车,一点点,一点点地消失在黑夜里。
我阻止她听陈奕迅的歌,我怕她感伤,我想我用多一点的阳光温暖她,温暖她失去爸爸、失去成姨的心。
如果要用电影语言展现一个人的弱小和卑微,展示他内心的苍白和荒凉,就把他放在一个全景的画面里,把他放在一个巨大的建筑物前,让观众觉得他是那么的孱弱,让观众的视觉告诉他们对比之下的强弱。老师还说过,要表现两个人的隔阂,就要用光,或者使用大柱子,把人物分割在画面的两侧,不用解释观众也知道这两个人的状态…
我知道,现在季雨的背后就有那么一个大的建筑物,那是她逃不掉的悲伤。但是我们之间的那根柱子在哪里,我真的找不到,可是那个柱子确实存在着,谁也不能否认。可谁也不知道它在哪儿,是什么样子,什么形状。
我带季雨去看过海,我们坐在海边的红叶树下,看细雨密密地落下。
“细雨湿流光,”季雨说,“你觉得这句子好吗?”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说,“静安先生言这雨中的春草,是怨妇的象征,真是绝妙的赏析,怨妇寓于春草,情郎不至,怨矣,犹春草之见濡,一如流光之依然闪动。细雨能摄春草之魂,而渐渐逝去的流光却带走了怨妇之魂。”
“干吗呢,文绉绉的。”
“我想起我妈,还有成姨,觉得这个句子是写给她们的。你知道我有什么理想吗?我的理想就是永远不要像我妈和成姨一样,我要结婚,一定要结婚。”
对,现在理想正在苍白地对着我们微笑,我们永远都不忘,这一生我们都忘不掉。理想的一切是美丽而哀愁的,像最难唱的咏叹调一样,那些抑扬顿挫都是你的歌声,光芒万丈地照耀着整个大地。青春是一个围城,像婚姻一样悲伤,走不出去,无法进入。我曾经以为我们彼此能够越过重重心墙,可惜我错了。
在海边季雨问我:“你猜我最喜欢的鸟是什么?”我摇头,她笑着说,“傻瓜,是精卫。”
也许每个女人都是一只精卫鸟。
孤独也许可以持续百年,梦境也可以匍匐前进,只有青春的流光一闪而过。
Chapter 03 天街小雨润如酥
天牧
北京的春天来了。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这段朱自清的文字出现在我的汉语教程上,我很喜欢这样的描写。
北京的春天比莫斯科要温暖多了。今日难得空闲,我在办公室里上网,突然在一个古玩交流的论坛上看到了一个帖子,题目是“特殊原因低价甩卖清代名表”。我打开帖子看,文字介绍寥寥无几,只是写了怀表是清代的,纯银镶琥珀。图片倒是拍得很精美,一块很小的怀表,雕着细细的花纹,表壳上雕刻着一只大福猪,表盘的边上镶着很精致的松花色琥珀。楼主没有留电话,只有一个邮箱,于是我发邮件过去问这个表的价钱。一天之后,卖家发邮件过来回答说五万人民币,邮件简短得有点吓人,我猜测卖家应该是个老先生。我多方考证之后,感觉这个价钱还算公道,就连专家老李夫妇看到的时候,都一拍大腿说赚了,让我赶紧买。于是我发邮件过去留下了电话,约在地坛公园旁边的金鼎轩,周五下午四点。
金鼎轩是一个专做小吃的地方,装修一般但是食物酥软,我直觉这里比较适合老年人,也更适合谈论一些关于古董方面的话题。周五的四点,当我坐在金鼎轩二楼靠窗的椅子上,看着不远处地坛公园的绿树发呆时,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
恍然间…我抬起头看见她的脸,这不就是那个做翻译的女孩吗?!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注定被人朝思暮想的,而这些人通常对此浑然不觉。我心跳得很厉害,甚至有些不敢看她的脸,我发觉我居然害羞了,真没用!不就是个小姑娘吗!我抬起头看见她依然苍白的脸,她整个人更消瘦了,穿着麻布的裙子,白球鞋,头发披散着遮住脸颊,眼睛里带着难以名状的茫然。
“你好,我是那个卖怀表的人。”女孩说,她语调冰凉,没有感觉,没有寒暄,更没有热情。说完她笑了一下,算是问好。同样的笑容在三个月以前出现过,只是这一次的笑容里带着惨然,有着说不出的忧伤。
“我们见过的。”我示意她快坐下,女孩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警觉,“你给我翻译过,我跟东晟公司谈过生意,海上贸易烟花。”我又说。
女孩仍然不解地看着我,眉头轻轻锁着。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有些失望,我竟然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吗?
“哦,对。你的汉语突飞猛进啊。”她笑了,笑容里带着敏感和脆弱,梨窝浅笑里带着一些痛楚,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直觉这个女孩一定经历过什么,可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那块怀表。”女孩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闪着银光的怀表递给我。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季雨,季节的季,下雨的雨。”
“我是马天牧。你好,这是我的名片。”我把名片递给她,她接过去,很礼貌地说:“我没名片。”
这块表比网上的照片看起来还要好看,精致得让人怀疑它究竟是不是人工制造的东西。
“你打算给我现金还是…”她问。
“你很缺钱吗?”我对季雨这样的表现很诧异,“你很着急把它卖掉吗,其实五万有点亏了。”
“是的,我很需要钱,特别是现在。”季雨说,手指摩挲着水杯。
“好吧,这块表我要了。”我点点头,“这个卡里有五万元,密码是六个七。”
“好。”季雨接过那张卡,眼皮抬了一下,“谢谢你愿意购买。”
“嗯。”我彻底被这个女孩打败了,她就这么单纯地信任一个人?该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女孩,才会拥有如此纯真干净的心灵?她还像是个孩子,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卡里有钱,我没有骗你,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一起去查。”
“我知道,你不用刻意解释。”季雨笑了起来,如释重负般,“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好人,而且我还有你的名片。”
“我也很相信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还在上学。”
“快毕业了,我大四,忙着找工作,挺忙的。”
“你还做翻译吗?”
“不做了,想找个单位然后正经干着,零活太累了,而且没什么保障。”
收藏有这样的怀表的女孩家境应该不差,为什么还会这样着急找工作?我有些不解:“你打算找什么工作,不如到我们公司来给我做翻译吧。”
“其实你不太需要翻译了吧,你中文挺好的。”季雨说,语气里带着抗拒。
“那你能告诉我这块怀表的来历吗?”我问。
“哦…你放心,这绝对不是黑货。我的家乡在云南的农村,这是我们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我听人说很值钱,就想把它卖了。”
“哦。”我点头,原来是一个独自在北京求学的女孩,家在云南,我说,“叫东西吃吧,说了这么多你也饿了吧。”
“嗯。”
我们叫了不少菜,她低着头吃饭,不发出一点声音,而且只吃自己眼前的菜,于是我不得不转动着托盘把不同的菜转到她的面前。
快吃完的时候,她突然对着一大桌子剩下的小吃轻轻问了一句:“我能打包带走吗?”
“能。”我说,“你喜欢吃哪个我再多叫一点。”
“不用了不用了,我把这些带走就行。”
“带回宿舍去吗?”我问她。
“不是,我不住宿舍,很早就搬出来住了。”季雨回答。
“那你住在哪儿,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她客气地说。
于是我陪着她走到地铁站,她回头说了句再见,就急匆匆地下了楼梯,脚步是匆忙又带着些跳跃的,仿佛是真正完成了一件事情之后的欣喜。
一个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孩。
这天夜里,我又一次失眠了,满脑子都是季雨的脸,那一张仿佛吹弹可破的苍白的脸,娇小又带着羞涩的脸。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她的一切,却不带丝毫邪念,我想象着季雨的身材,骨感而美好的身材,抱着她甚至会觉得她的骨头硌到自己,但却心甘情愿地被她硌到。我想象着她扁平的小腹,小小的胸部,欣赏着这个女孩的一切,我发觉自己在经历一场心灵的恋爱,这是致命的。
季雨
在电脑上敲出简短的几个字后,我的心就沉闷得像老北京皇城根下面的厚土。我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做出了卖掉怀表的决定。
如果换作以前,和闻佳在寝室里住的时候,她一定会一巴掌拍到我脸上,然后扯着嗓子喊:“你疯了吧你,这是你爸爸给你的生日礼物啊!”
是,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何铮毕业电影的剧本和演员已经到位了,拍摄的器材也被剧组里的人操作着。虽然这些日子他搬出了我们的小窝,但我还是常常能见到他,给他发短信问他拍得怎么样了,他只是寥寥带过。我知道他忙,但是我并不知道他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
是的,我们结婚了,当初的疯狂现在已经被生活磨平。我是他的妻子,我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
下课后我坐上八通线去通州的剧组看他,说是剧组,不过只是一个小麻雀一样的机构罢了;而所谓的场地,也不过是通州大街旁的一个小楼临时租的天顶。给他们送去的吉野家的盒饭花掉了我省下的大半部分兼职收入,但是我还是心甘情愿,想让他们都吃得好一点。
女一号是影艺表演大专班的新生,她的眼睛很圆,脸很白,头发很黑很长,这个女孩很符合我的审美,看着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见到我就喊:“何导的老婆来了!”为了她我曾和何铮大闹了一次,在我看来他应该避嫌,毕竟这个女孩追过他,可是何铮说没必要,这女孩大大咧咧的,是他哥们。我说:“我会难受,你别把她扯进来。”何铮竖着眉毛说:“季雨,你别这么小孩子气了,我是为了角色需要。”
就算是我孩子气吧,我妥协了,其实我知道,即使我还是反对他也不会在乎我的意见,在我看来他的电影永远是第一位的。剧组里还是有人低语:“看,那就是古董大王的女儿。”我知道我也许会一辈子背负这样的标签,即使我现在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何铮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我对他说慢点吃,他摇头说这个房子是临时租的,这些涂鸦也都是一次性喷的,得赶紧拍完了,多一天就是多花自己的钱。
看着他我很心疼,那是他的梦想,何导演的梦想。而我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他说;“你快回去吧,这儿很晒的。”我点点头,转身的一刻,何铮突然叫住了我。他跑过来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分镜头的剧本一页一页地翻,口中念着:“哎,是哪一页来着,哪一场需要高级服装店的场景来着,哦,找到了。”
他指着雪白的打印纸上一排黑黑的小字和他画的分镜头草图,对我比画着说:“老婆,你以前常去卖衣服的地方你熟吗?我这儿的剧本需要一个高级时装店的场景,你帮我联系一下好吗?我先忙去了,给我打电话。”
临走时他亲了我的脸颊。我看过他的剧本,名字叫作《凡·高与旦》,是一个唱旦角的女孩的故事。女孩小莲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京剧里的旦角,成为一个名角是她的梦,小莲在青春期时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美术系的男孩,住在男孩画满了她的画像的顶楼里,男孩的梦想是开一个画展,女孩为了帮助他就开始在各个茶楼唱戏,因为女孩明白她的梦已经碎了。老师说她资质不够好,她永远也成不了名角,所以她要帮她爱的人完成梦想。终于有一天,女孩出卖了身体,她的嗓子也唱哑了哭哑了,她再也不能唱歌了,而男孩的画展终于成功了。说不出话的女孩离开了男孩,在一家服装店里打工,负责清洁工作。终于有一天,她在店里看到了一件新款的时装,购买的人都说这是时下的最新款,设计师的灵感来源于京剧里的旦角脸谱和凡·高的向日葵拼接起来的图案,她忍不住偷偷看了看设计师的名字,突然发觉那就是曾经为她画满整个顶楼的男孩。
“这故事好吗?”何铮写完剧本后,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把我叫醒,他将故事娓娓道来之后,急切地问我感受。
“好。”我说,“拍出来的感觉肯定更好,抱着凡·高梦想的男孩和想要成为旦角的女孩的爱情,女孩为了凡·高那样的梦想放弃了自己,成全了他,真伤感,但是那个高级时装店的场景你去哪里找?”
的确是一个障碍。“不能含糊对付过去,绝对不能。”他抱着我睡下的时候不停地问我,“你觉得我是不是疯了,不过是一个毕业电影,值得去找这么讲究的场景吗?”
我说;“当然了,这可不能马虎。”
他又说:“不如算了吧,还是现实点好,谁会愿意给我拍啊。”
我说:“那你想想剧本是不是可以改一改。”
何铮说:“好吧,也就只能这样了,我改一改。”过了一会儿,他又否定自己,“不能改,改了就废了。”
我喜欢这个剧本,喜欢那个演旦角的女孩。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我觉得我跟她一样伟大。我在从前的通讯录里翻了一遍,找出几个做大品牌服装代理的爸爸曾经的朋友,厚着脸皮打过去。电话那头先是一阵寒暄,听到我的请求后是一小段沉默,之后我客气地问怎么样呢,对方说:“不能影响营业额,你们拍摄肯定会影响营业额的。”我接过话说:“我赔偿你们现金,你们一个早晨的营业额有多少?”那头沉默了一下说:“小雨,看在我和你爸爸的交情上,就五万吧。”
晚上我约何铮过来帮我拍照片,他的摄影技术还是那么好,我把怀表放在床单上,他让我拿着台灯给他打光。他拿着相机疲惫地问我:“老婆,怎么突然想着拍这个呢?”
我说:“我想留个纪念。”
他皱了皱眉头说:“我很忙,组里很多人等着我。”然后他很不耐烦地拍完照片,放进我的电脑里。我留他吃晚饭,他摆手说不用了,之后生硬地说了句:“下次注意点,我最近真的很忙。”我说:“嗯。”
何铮,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知道我一定要帮你。当我下定决心的时候,我忘了自己是谁,我只想到你说你欣赏的李安,困居纽约当了六年的家庭煮夫;我想起李安的太太为了让李安拍《推手》,在冰箱里速冻了两百个饺子以防以后没钱饿着孩子;我还想起你透过摄影机看这个世界的眼神。所以我义无反顾。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出门之前还在挣扎,我不知道爸爸留给我的怀表究竟会落入谁手。值得庆幸的是,与我联系的人看起来非常优雅,他看我的眼神很专注,甚至有些停滞。但我已经不在乎其他男人的眼光了,何铮,我只在乎你。
竟然那么凑巧,他是我曾经接的一个活儿的客户,是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监,世界真是小。我把表从脖子上取下来的那一刻,心像是被扯了一把,像是从地里被连根拔起的草。接过卡的那一刻,我觉得刚才被拧到的位置又被掐了一把,那棵被连根拔起的小草连根须上的泥都被抖落下来,没法活了。他问我这个怀表的来历,我撒谎了。我告诉他我是从农村来的,捏造了我是云南人的谎言,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我只能这么说。
转身走进地铁站的时候,我的心情是黑白两种颜色,白色的心情是轻松的,因为我终于把表卖出去了,这意味着我暂时有钱了,我可以替你去寻找你需要的场景,对此我非常在乎;黑色的心情是沉重的,因为我把表卖了,这意味着爸爸留下的东西又少了一件,而且是珍贵的一件。在银行取款机查询的时候,我的心情是灰色的,伴着黑和白的矛盾,我伸出了自己的手指,屏幕上显示着五万元,我点了点那后面的零,四个,没错。
我一直是恍惚的,失去、怀念、舍不得,这往往是对待最珍贵的东西的感觉。
何铮
中午我突然接到季雨的电话,当时我正在拍一场秀秀在天台穿着戏服唱歌的戏,我挂了两次,手机还是振动。我接了,季雨说:“何铮,有空吗?过来替我拍个照片吧。”
我硬着头皮去了,丢下剧组一摊子事。草草拍完一个怀表,我急着走。季雨留我在家里吃完饭再走,我摇头说不用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我知道副导演李瑞已经在催我了,我掏出手机回短信:“哥们等着,我一定尽快来。”
季雨知道我很忙,我忙昏了头。她一句话把我叫回来只是替她拍这个怀表,我知道那是她爸爸给她的礼物,我知道她怀念爸爸,但是至于这样折腾我吗?什么时候她才能长大一点,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帮我,天啊。
“何铮…你有钱吗?”她问我。
我没有时间多想,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扔给她:“密码是我生日加个零…”
赶到剧组的时候,秀秀已经换好了衣服,这一场是她在天台上唱京剧的戏,大热天里让一个小姑娘穿着戏服、画着花脸等了我这么久,我很过意不去。季雨,你知道即使是拍一个小成本、小制作的电影究竟需要多大的毅力吗?每个人都需要跟生活中的一切微小事件作战到底,跟自己的恶劣情绪作战到底。
我在监视器里看秀秀唱歌,她画着旦角的脸谱,扮相清秀,我看得入迷了。这女孩能把我的剧本看得这么透彻,我发觉我对她有些动心了,就像当时对你动心一样。我知道她也是个很不容易的女孩,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一直在戏曲学校唱戏,考了两年才考上了北辰大学的表演系。
同是女孩,为什么你就这么脆弱呢?我终于知道,女孩的单纯和孱弱,在结婚以后的生活中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回去时我在地铁上靠着车门,看着五光十色的路灯,在飞快行驶的轻轨上看,路灯连起来像是一道又一道的荧光。其实我也很脆弱,季雨,我在坚持自己的梦,一生的电影梦。我要拍出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要以自己的责任和视觉去揭示这个社会,不论是主流的还是非主流的,我要像马基德、吕克·贝松一样,在监视器后面创造属于我的、完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光影世界。而这些,你知道有多难,你知道在中国怀抱一个电影梦有多么难吗?可是你理解我吗?你只是一味地要求我,在我忙不过来时增添我的烦恼。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真的不再爱你了,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你会哭吗,会恨我吗,或者甚至会厌倦这个世界吗?我都不知道。我害怕极了,我知道你很脆弱,我知道我不能伤害你。
在地铁上,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样子。
你的大眼睛里透着软弱的善良,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爱上你了。
当时,我是多么爱你的软弱和纯真,我觉得女孩就应该是这样的,需要我保护的,而你的美丽一直是我寻找的。可能我当时太年轻,我太爱你漂亮的脸蛋了。
现在我才知道,我需要一个能在事业上帮助我的女人,而不是等着我去照顾的女人,她要跟我一样强,要像秀秀一样坚强。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女人,尽管你一直在努力,但是你是温室里的花朵,骨子里你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就像你把所有的LV包包都卖掉了却还是喜欢去专卖店里看看它们一样,你永远也变不了。
于是我只能逃避,或者总有一天你会发觉,我已经离你很遥远了。
我们再也不是可以挥霍青春的少年,我现在不需要你的纯真和无知。我希望你能成熟起来,你明白吗,不要再任性了。而我也终于发现,人的意志是很渺小的,我只能跟着感觉走。
天牧
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国贸商城附近的一切,我觉得北京变得可爱了,虽然我仍然是忙碌的。我把那块精美的小怀表挂在办公室的书橱里,想起卖给我怀表的季雨时就看它一眼。周末我偶尔会一个人去听交响乐或者看芭蕾舞剧,我也开始发觉饶舌的中文歌曲很有趣,周杰伦的歌词我无聊时可以研究一整个下午。我还翻了中国地图,云南离北京那么远,就像是西伯利亚离莫斯科一样遥远,也像西伯利亚一样纯净和贫穷。
我终于确定,季雨就是我要找的女孩,含苞待放的纯净的女孩。
我的通讯录里有季雨的电话,一个很拗口的手机号码,甚至没有一个连号。我几次把号码输进手机里,却没有打出去,我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才好。妈妈还是常常打电话来,好几次说期待着在我空荡的大房子里能有个女孩拿起电话用甜甜的中文与她问好。我还在等,那个论坛没了季雨的踪影,我在等待着下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妈妈也会对我说起小白,说她聪明、用功、懂事、识大体。可我知道,我并不爱她。
那一天起了很大的风,老李突然向总部递交了辞职信,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措手不及和沮丧。老李走过来对我说:“我累了,想回家了,我要回莫斯科了。”
俄罗斯民族历来多灾多难,15世纪才脱离了蒙古族的统治,一战、二战各种血战,好不容易结束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实现了社会主义,结果苏联一解体,又开始了新时代的饥荒。我敢说在北京李斯特先生会活得更好,也更安全,可那毕竟还是老李的俄罗斯,他注定要回去,“子不嫌母丑”这句话贯通中西。
在机场,我突然发觉画家妻子不在场,唐突地问:“吉妮呢?”
老李摆摆手说:“她不跟我走,我们分手了。”
我愕然地看着他,老李已显老态的脸突然间忧伤起来,他说:“其实我们没有结婚,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回去,吉妮不跟我回去,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但是我爱她,她也曾经爱我,但是这份爱不允许她离开她的父母跟我走。这里有她的事业,她跟我走了她就不再是一个京城小有名气的画家。”
“但是…”我想说什么,但是我说不出来。
老李拍着我的肩膀说:“十年来我和吉妮都非常快乐,即使没有婚姻我们也很快乐,婚姻不就是一个形式吗?天牧,你还太年轻,但我祝福你,祝福你小伙子。”
我默默地看着老李拖着大箱子一个人离去,那个孤独的背影属于一个年老的俄罗斯男人。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心酸,忧伤地想起我对季雨的感觉,如果我爱她,她会跟我回圣彼得堡吗?而我会为了她留在北京吗?
我会,我会的。我突然间觉得我是那么爱她,而我的父母还有海跃,海跃会替我还这笔亲情债。
傍晚时我泡了一杯黑咖啡,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已经有差不多半年我没有再见过她,在对她顷刻迸发的思念中,我给她打了电话。电话通了,她声音柔柔地说:“喂,谁呢?”我说:“你有空吗?咱们出来聊个天吧,我请你吃饭。”季雨说:“我忙着找工作呢,比较忙。”她就这么挂了,语气生硬,没有寒暄,没有问候。
我很郁闷,打开电脑,正好收到了小白的邮件:
亲爱的天马行空:
我刚下课,闲着无聊给你说点什么吧。我想去超市买一袋辣椒,左拐右绕,好不容易找到放辣椒的货架,却只能束手无策。我用进步很多的俄语问服务员,她的回答让我呆若木鸡。货架分上下五层,居然连一袋辣椒都没,只有凑近货架闻到的一丝气味证明,这里曾经的确出售过辣椒这种东西。
至于辣椒被疯抢的原因,实在是莫名其妙,大概是白俄罗斯和俄罗斯之间的事闹的。对这种事情我只是一笑而过罢了,没想到时隔半月之久,辣椒竟然在货架上消失了!
这是玩笑吗?
你父母都很好,放心吧。我偶尔过去给他们做饭,我辗转了大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了辣椒,你爸爸真的很喜欢宫保鸡丁呢!
在被窝里听着大风呼呼响的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