暻城,近在眼前。

我仰头望着高高耸立的城门上“暻城”两字,有些疑惑。

“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写?”不只是这个匾文,我看过所有匾上的字都是按顺序写,“暻城”,绝不会写成“城暻”,“磬竹书院”也不是写成“院书竹磬”,古代的匾文不都该反过来写的吗?

“你说什么?”小丁站我身后道。

“那‘暻城’两字不是该反过来写吗?”

“说什么?反过来?为什么要反过来写?”他莫名其妙,拍一下我头,率先进了城。

一个月后,暻城。

如今已到了暻城,离一个月还有几天,会发生什么?我跟在小丁身后,走在大街上,看着暻城满目繁华,心思却是想着那晚的情景。

“小昭。”那厮回头叫我。

“干嘛。”

“若我现在放你走,你会走吗?”

“你会放我走?”

“我说假如”

“若是假如,我就不回答。”

他停下来,瞪我一眼,随即懒洋洋一笑,摇头道:“听你的口气还是想走,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你虽不是夫妻,但少说也相处了几个月,你还真舍得走。”他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把揽住我的肩。

我也不躲,只是白他一眼道:“屠夫对他养的猪说,我辛苦把你养大,若我放你走,你会走吗?你猜猪会怎么回答。”

“敢情你是猪。”他呵呵的笑。

“是猪又怎样?道理是一样的,屠夫把猪养大只是为了杀它卖钱,你与我相处再久,也还是为了其他目的而已,是不是?”

揽着我肩的手猛的一紧,捏得我生痛。

“你干什么?”我一把甩开他,瞪着他。

他也看着我,并不在笑,只是灼灼地盯着我。

“小昭,你喜欢我吗?”

我一愣,那家伙是怎么了?嬉笑怒骂,何时这么认真?

“不喜欢。”我赌气否认,不止是现在,这几天,他似乎总不正常,我已不止一次看到他走神发愣,似盘算着什么事情,沉默时竟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我却很喜欢你呢。”他忽然又笑,伸手捏我的脸,当街调戏,刚才的认真也似开玩笑而已。

我任他捏,眼睛盯着他。

他带笑的脸凝了凝,干脆凑近我,轻笑道:“你再看我可要亲你了哦。”

我移开眼,看着从我们身旁走过的货郎,噘着嘴道:“我要吃冰糖葫芦。”

“好。”他人还是盯着我,一只手同时伸出去,从货郎扛在肩上的众多冰糖葫芦中拔了一串给我。

那货郎毫无感觉,随着人群走远。

“你没给钱。”我忍不住叫道。

他捂住我的嘴,一把将我扯入人群。

小偷!我边吃冰糖葫芦边在心里骂。

他看我吃得欢,便道:“偷来之食是不是尤其好吃?”

“怎么会好吃?偷的耶,我吃的很不心安。”我又咬了口,看他在一旁笑起来。

“我们来暻城干什么?我都来过了。”我看似随意的问道。

“快到花灯节了,暻城的花灯尤其好看。”

花灯节?有这个节日吗?但有花灯看我心里仍是欢喜的,现代的世界霓虹闪烁,古老的花灯已不复繁荣,常看到书中形容古代每到正月十五,中秋整条长街皆是花灯,全城出动一起观赏,现在有幸可以看到,自然高兴。

“听你口气好像真是带我出来玩的。”我虽高兴,却不忘自己不过是被他绑来。

他听懂我的意思,只是笑并不接话。

“花灯节还有几天?”我又问他。

“六天。”

六天?六天后正好一个月。

“六天。”我重复着,总觉得六天后一切都会不一样,我的快乐就要到头了吧?他又会如何处置我?

“我饿了,我们找地方吃饭。”我说

暻城最大的酒楼。

我不知道那厮为何忽然如此大方,虽不是雅座,但能在像样的酒楼里吃像样的菜已经不错了。

大堂里很是热闹,形形色色的人各自坐开,有几个还带着兵器,我看了几眼,不敢多看,跟着小丁在一个脚落里坐下。

与我们同桌的还有一个胖头陀,一身肥肉,点了满桌的鱼肉,看来酒肉和尚真是有的,桌角上摆着一对铜锤,看上去份量实足,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水浒》里的鲁智深,同是酒肉和尚,不知这位是否也是一腔肝胆?

伙计上来问我们要点什么菜,小丁似对这里的菜很熟,随意的报了几样,那伙计领命离去。

可能是因为生意太好,菜上的很慢,我其实并不饿,此时再看那胖头陀的吃相,便又倒了几分胃口,小丁似也并不着急,他的坐位靠窗,人懒洋洋的倚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我有些无聊,又不想主动和他讲话,便逐个的打量起每一桌的人。

我东边的一桌应该都是读书人,不时的站起行礼,兄长兄短个不停,话语间尽是酸气,实在无趣的很。他们旁边的一桌,是夫妻三人,夫妻两人都长的不错,那孩子大概五,六岁,长相极丑,吃相也难看,吃进去便吐出来,吐了一桌,然后便哈哈大笑,我有些嫌弃的移开眼。离我最近的那桌应该都是江湖人,进来时我偷看过他们几眼,个个相貌凶恶,看来是不好惹的人物,我此时也不敢多看,收回眼睛正好对上那胖头陀。

他的嘴角还有饭粒,看着我咧嘴笑道:“这小姑娘倒是生的标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长的漂亮,此时我并没有易容,小丁说我人瘦了很多,长相自然与之前有很大差别,即使不易容,舒沐雪也未必认得出来。

我毕竟是女生,虽然那个夸我的人让人很倒胃口,我仍是很高兴的很,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礼貌的笑笑,便转开头。

“那位小哥可是你情郎?”胖头陀干脆放下手中的碗筷,指着那边看风景的小丁问道。

我看了眼小丁,笑道:“你看像吗?”

“难道不是?”

“不是。”

“不是?那定是你兄长了。”

“我们长的很像吗?”

“那是……?”胖头陀伸手摸着自己的光头疑惑。

看来也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而我忽然有了恶作剧的冲动,当即苦下脸,哭诉道:“大师你难道看不出,我是被他抓来的吗?”

“有这等事?”胖头陀一下子坐直身体。

“他说我长的美貌,要娶我为妻,而我已嫁作人妇当然不从,他便杀了我丈夫,将我带到这里,我几次想逃跑,他竟拿刀割我。”我拉起袖子给他看手臂上那次被慕容山庄划开的刀痕,举起手的一瞬,靠袖子的掩护,我快速的用口水在脸上抹了几下。

我这个方位,这个小动作小丁看得尤其清楚,他有些傻眼的看着我,似忘了争辩,我只当没看见他,反正我说的也是实话。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太平盛世之下竟有如此罪刑,老纳一定为女施主作主。”胖头陀之前还称我小姑娘,口气甚是轻薄,此时竟一副救世主模样,道貌岸然应该就是这样子。

我也不揭穿,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大师若真能救民妇于水火,民妇一定感激不尽,只是他武功高强,大师恐不是对手,白白伤了性命,还是算了吧。”后面一句明显煽风点火。

而那句果然凑效,那胖头陀一下子站起来,拿起那对铜锤嚷道:“江湖上谁不知道我无敌旋风张和尚的名头,女施主,今天这个忙我帮定了,”他用铜锤指着小丁道,“你是何人,我锤下不伤无名之辈。”

小丁半靠在桌子上,懒懒的睨他一眼,很久才道:“我是谁为何要告诉你?”

“呔!”他话音刚落,整张桌子竟在我眼前被那铜锤击的粉碎,我吃惊不小,反射性的闪到一旁,心想,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过?

再看小丁,他依然淡定的坐着,脸上竟还在笑,而那笑便是最好的催化剂,想那张和尚行走江湖多年,谁敢如此轻视他?他一怒之下,便失了理智,一锤直接向小丁的头顶挥去。

只听“卟”的一声,我本闭眼不敢瞧,只听四周一片惊呼,我心里一慌,这才睁开眼,只见满地是血,小丁倒在血泊中。

我一下傻住,这,不可能。

而那胖头陀也是一脸意外,看着小丁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不经打?”

我扑过去,也顾不得到处是血,想看看小丁倒底是死是活,却被一只胖手拉住:“女施主,我已替你丈夫报了仇了,现在你不如跟着我,以免再遇到这样坏人。”说着便要将我拽过去。

“放你妈的狗屁!”我一下甩开他的手,破口大骂,“谁让杀他的,杀个手无搏鸡之力的人算什么英雄?你给我滚开,谁要跟你走。”

那胖头陀显然没想到我会瞬间变脸,当即愣住,但马上又反应过来,死皮赖脸道:“是谁说若能救你便感激不尽,女施主,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今天你走也得跟我走,不走也得跟我走。”说着又来拉我。

我向后猛退几步,躲开他的手,同时听旁边一桌有人叹道:“谁不好惹,偏偏惹那花和尚,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啊。”

我心里一寒,心想这下可是糟了,本来只是一个恶作剧,想着周围这么多人,该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没想到却把自己推到这样的境地。我转头再看地上的小丁,他趴在那里动也不动,竟真像是死了。

如果你只是为了报复我的故意陷害,此时也该起来了,为何动也不动?还有,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真的死了,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我心里一急,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不过来,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人打死,不可能。我咬咬牙,不顾那花和尚还在旁边,又要冲上去,一定要确定小丁真的断气才甘心。

一个粗壮的手臂将我拦腰抱住,不用看又是那胖头陀,我死命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开他的钳制。

“你这头猪,放开我,快放开我。”我已失了理智,拼命用脚踢他,却如踢在松软的沙包上,对他不痛不痒。

他抱着我直接往外走,明显的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抢人,整个大堂里竟没有一人敢拦,我挣扎了很久,再无力气踢他,便干脆不再动弹。

心里一团乱,小丁再坏也有绅士风度,落入这花和尚之手估计就没这么幸运了,事情为何会如此发展?

那胖头陀带我走街过巷,一路招人指指点点,却全不上意,边哼着曲边道:“小美人咱们找个客栈先住下。”明显的迫不及待,花和尚的本性已表露无疑。

我此时倒已平静下来,盘算着这胖头陀远没有小丁狡猾,应该有办法逃脱,想着不由抓紧穿在身上的那件狐裘。

他果真找客栈住下来,掌柜明显看出我们两人不对劲,本不想让我们住,但那和尚将带血的铜锤往柜台上一放,掌柜顿时面如土色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人说:人心不古。看来古代的人心也并不怎么样。

胖头陀急急的关上门,搓着手走近我。

“小美人儿。”他一脸色相。

我板着脸道:“我还没吃饭。”

“等等再吃。”手已经伸过来。

我一下拍掉他的手,厉声道:“既然给你抓来,我一个弱女子还能跑了不成,你刚才吃了个大饱,竟让我饿着,还这样欺负我。”说到后面,我故意放柔声音楚楚可怜。

那胖头陀一见我这样,显然又被我的变脸速度吓到,摸着自己光头想了想才道:“好,先让你吃饭。”

他叫来伙计要了饭菜,我还要了一壶酒,等酒菜上齐,我先喝了一口酒,我的酒量不差不知我现在这个身体的酒量如何,喝了一口只觉口舌辛辣,心想,应该是不喝酒的,便放下酒杯旁若地人的对着一桌饭菜猛吃一通。

那胖头陀看我扔了酒杯只顾吃菜,眼睛瞪了那酒一会儿,问道:“酒不喝吗?”

我刚才看他在酒楼里要了一坛酒,该是馋酒之辈,此时酒香扑鼻,自然把持不住。

“不喝,太难喝。”

“那我喝了。”说着,便直接拿起酒壶喝起来,三口两口喝完,显然意犹未尽,便把酒杯里我喝了一半的酒也倒进肚里。

我咬着鸡腿看他喝下,嘴角微微上扬。

几分钟后,他巨大的身躯倒下。

那日买狐裘时,我问猎人买了用来药狐狸的毒药,那毒药药性虽不足以毒死人,却能使人全身麻痹,我把它缝在狐裘里侧的夹层里,本想是用来对付小丁的,此时却派了用场,刚才在街上趁那胖头陀不注意,我涂了一点在唇上,到喝酒时全进了我喝的酒中,若是小丁,要他上当可能比较难,那胖头陀却轻易的中了圈套。

我用力踢了胖头陀一脚,客栈掌柜一脸惊讶的看我出了客栈,向那酒楼跑去。

我想看看小丁是死是活,脑子几乎想也没想便往酒楼跑,客栈离那酒楼并不远,只是我路不熟,连问了几个行人才找到之前的那间酒楼。

可能是发生命案,酒楼不复方才的热闹,我站在酒楼门口,本来满腹想见到小丁的心暮地冷却下来。

这是在干什么?我为何要回来而不是趁机逃走?小丁对我是什么?只是绑架我的恶人,我为何要回来?

我抬头望着方才小丁靠着向外望的窗口,无论如何也无法抬脚跨进酒楼。

“若我现在放你走,你会走吗?”只不过是一个多小时前,他是这样问我的吧。

“你是不是在耍我,试试我会不会走?”我对着那窗口喃喃道,“你以为我真是舍不得你?我是现代人,现代人都是无情冷漠的,就算我不是现代人,谁会在乎绑架者的生死?”

管他是不是耍我,管他是生是死,我现在有机会逃,我就要逃。

我背转身,不管忽然沉重起来的心,不上去看,我做了决定,我要逃走。

暻城(中)

我居然没有出暻城。

逃之夭夭就应该逃到天涯海角,却还留在暻城。

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更何况我有花灯还没看。

今天便是花灯节。

作奸犯科,杀人偿命,几天前的命案该是全城搜捕,张榜通缉,没有,什么也没有。

所以我想,小丁大概真的没死。

其实心里相信他没死的成分更多一点,但没看到究竟,总是没法让此事在心里有定论,如今,我心里担忧他会找到我的同时竟还微微的松了口气,不由嘲笑自己真没出息。

我在客栈的窗口看着楼下的工匠们开始在长街上挂灯笼,各式各样的,有蝴蝶,金鱼那样的小花灯,也有人物表现某个故事的大花灯,一群小孩一路跟着工匠们,欢天喜地,我似被他们感染,靠在窗台上轻轻的唱歌。

并不是《甜蜜蜜》而一首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教我唱的儿歌,歌词已记不得,只记得曲调,放在喉间轻轻的哼,心里想着快要过年了吧,平时都有父母陪着,如今又有谁会陪我呢?看来我在我里注定是要一个人的。

今晚就离开暻城吧,我对自己说,因为忽然不想看到今夜的热闹了。

眼睛隔着花花绿绿的灯笼,看到几个人匆匆地在人群间穿行而过,为首的是个表情冷漠的男子,身材修长,一身蓝布长衫,我认得他。

舒沐雪。

我居然并不惊讶,可能是躲他太久,原本的慌张成了麻木,便没了感觉。他身后是慕容家的二公子,在外这么久,我已知道他的名字,慕容珑。

他一身白衣,虽一条腿残,却淡定自若,衣袂翩然间,自有一番出尘的味道。

再后面是翠去,我的丫环。

又是这样的场景,之前我是被常笑钉在城门上,居高临下的看到这两人,此时我在客栈楼上,依然是这两人,我依然居高临下。

三个人拐过街角的那间布店,转眼不见,并未发现我的存在,我心中纳闷,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冬天,白昼总是很短暂,我没有吃中饭,在下楼吃了晚饭后不一会儿,天便黑了。

大街上热闹非凡,我却与掌柜结账,准备离开。

一个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随着人流缓慢前行,掌柜说出店左转一直往前走便可出城,还说今晚花灯节城门不会关闭,我可以看一会儿花灯再走。

所以我便往右走,并不是想看会儿花要再走,而是想再看一眼那间酒楼。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酒楼今晚热闹非凡,楼檐屋角都挂着灯笼,我又抬头看那个窗口,那窗口却有好几个客人探出头来看街上的风光。

我叹了口气,心想,上次既然没进去,这次又来干什么呢?

悻悻的转身,不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