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落着一把断裂的挂锁。

——爸爸什么时候过来的?是他砸开了锁?

尤谙觉得有点奇怪。

不过,能拿到蜂蜜就好了!

他很快想通,垂下手中的铁棍,他轻轻松松地伸手,掀开木箱子的盖子。

吱呀的开盖声,宛如一道轻轻拉动后,瞬间崩溃的闸门。

扑鼻的恶臭如潮水般肆意漫开,无法退却的窒息感,猝不及防地扼住男孩稚嫩的喉咙。

尤谙圆张着嘴,发出微弱的干呕声,生理性泪水溢出充血发红的眼眶。

晃动的视野中,他吃力捕捉到一双掐着他脖子的,枯瘦如柴的手。

摇摇欲坠的铁棍在下滑至几乎要从掌心脱落时,堪堪被他拽起。

“砰——”闷闷地一声,锤向开启的木箱。

半人半鬼的东西发出短促而尖利的嘶叫,作呕的恶臭更甚。

濒死爆发出的、求生的本能,令尤谙逃出生天。

可这不是结束。

浑身抖得好似筛子,颤抖的手连抓紧铁棍的力气都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棍子铿锵落到地板上,并迅速往另外的方向歪倒而去,双手急促地扑向它,抓了个空。

追上来的,那双差点杀死他的手,比他更快一步,将他往死亡的腐臭中拽。

四目相对。

……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稀稀落落的头发掩不住那张可怖的脸,它面部的肉被人东一块西一块地剜去。龟裂的皮肤表面覆着一层浓臭血污,它没有双腿,生生地被塞在狭小的箱子里。

掐住脖子的双臂犹如挣不脱的绳节,尤谙在空中扑腾了几下,毫无作用。

怪物朝他张大它的嘴,这个动作使得它嘴角的边缘惊悚地往外开裂,黑黄的牙齿咬住他瘦弱的脖颈,他甚至能听见于耳边迸发的,它牙齿细微松动的嘎吱声。

被咬破了。

鲜活的红色,浸湿男孩白皙似雪的稚嫩皮肤。

他望着杂货间天花板上的暖光,它一圈一圈地放大、扩散,变得模糊。

恍惚好像看见晴日里幼儿园的天空,那是静谧悠远的粉蓝色。

仓皇失措的尤谙呆呆望着它,他忽然地,不害怕了。

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他知道,只要一个转身那么近的距离,就能看见霍免。——他的保护神。

人将死时神志的一瞬清醒,称之为回光返照。

以生命作为最后的燃料,尤谙的身体奇异地迸发出的一股力气。他低下头,重重咬了一口勒着自己脖颈的干瘦手腕。

那口感犹如发酸的树皮,牙齿咬破的皮肤是松脆的。

紧接着,他尝到大量的、喷涌而出的、流进唇齿间的液体,意外的,它们的滋味馥郁又甜蜜。

好吃极了。

香香的,好似看见清晨沾着露珠的花朵,它是娇弱花蕊上的那一滴清甜花蜜。

尤谙从来没有吃过比它更好吃的东西。

怪物猛然松开他的脖子,发出惊恐的嘶叫,手里狂躁地想要推开他。

喉头一动一动,尤谙任它推打,咕嘟咕嘟咽下更多。

好吃。

好吃!

好吃啊!!

吞咽的声音不断放大,尤谙双手恢复了气力。

他非但没有推开与自己缠斗的怪物,反而将它的手腕再近一点地往嘴里凑。

吃不够!!

贪食、暴虐、丑陋,一切都放大着。

没有味道了。

了无生机的手腕被他嘬得干干净净。

举起来抖了抖,又抖出一两滴水珠,尤谙急切地伸出舌尖将它舔掉。

口齿留香。

散发腐臭气味的怪物尸体趴在木箱的边缘,箱子里的恶灵却没有随之消亡殆尽。

它成功地附身在另一具身体里,随着他跌跌撞撞的步伐,一同走出了昏暗的杂货间。

……

尤子健从噩梦中惊醒。

外面的天蒙蒙地亮了,他抬手擦了把后脖颈上冒出的虚汗。

不对。

一种怪异的,被人紧紧盯着的感觉包裹了他。

什么人站在背后?

他在心里默数了两声,猛地一回头。

“吓死了,原来是小谙啊!”尤子健拍拍自己砰砰乱跳的胸脯,平复了呼吸:“这么早你就醒了?”

尤谙直直地站着,没有回答他的话。

“醒来上厕所吗?站在爸妈的床边干嘛?”坐直身子,尤子健好像闻到了一股味道。

这时候,他才发现尤谙有点不对劲。

尤谙望着他的目光呆滞,孩子大大的黑色眼睛,好似看不见瞳孔。

以为是光线弱,自己看得不清楚,尤子健按亮床头灯。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

胸前、袖子、裤子上,脸颊上……全是血。

尤谙一身的鲜血!!

“怎么了?”被声音吵到,林翠揉着眼,从床上悠悠转醒。

看到尤谙的模样,她差点没忍住尖叫出声。

夫妻匆匆下床,围着一言不发的尤谙检查,他身上是哪里出血了。

找来找去,只找到脖子上两个窟窿眼,看上去是轻伤,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出血量。

也就是说……尤谙身上的血不是他的。

“怎么回事啊?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啊!急死人了,快跟我们说说怎么了!!”尤子健摇晃着尤谙的胳膊,担忧地冲他大吼。

林翠也急得团团转,她眼尖地发现尤谙的掌心里攥着一样东西。

“孩子爸,你帮忙看看,他手上抓的是什么?”

尤谙不愿意给出东西,手握得死死的。

尤子健抓住尤谙的手腕,使了蛮力,强行要将它掰开。

尤谙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哭了……

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只小小的小鸟。

它从鸟窝里摔下来,翅膀还没有养好。

霍免和他一起给小鸟取的名字,叫壮壮。

他们希望它能快快好起来,变得强壮,能再度飞向广阔的天空。

“壮壮,壮壮死了。”

孩童的神情崩溃得,犹如在宣布他生命里最大的噩耗。

林翠见他终于开口,紧皱着眉头想让他再多说一点:“它为什么死了?”

“是、是……”

尤谙喘不上气,眼神发着懵。

他支支吾吾,脑中吃力地回忆着。

然后,他记起来了。

“我,是我……”

惊诧的、沉痛的、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那个记忆。

“我咬死了它。”

分明是声嘶力竭着的哭泣,但尤谙的眼中流不出眼泪。

浑身抽搐地颤抖,心中满腔的悲伤到达了极致;但他的眼中,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第二天天亮,车队里出了一件轰动的大新闻。

鸡棚里的鸡一夜之间死光了。

有养鸡的人们围在一起骂骂咧咧:真倒霉,不知是哪里来的畜生干的!!

霍免踢着石子,在楼下等尤谙。

听到大人说鸡被别的动物咬死了,霍免很担心她和尤谙养的小宠物,也跑去鸡棚那边看了看他们的秘密基地。

还好还好,尤谙赢来的小鱼们还在。

可是,壮壮……

壮壮飞走了?!

哇!对于霍免来说,这可是头等的大新闻,她迫不及待要告诉尤谙,让他也一起高兴。

“小免,走了,上幼儿园要迟到咯!”父母在车上催促她。

霍免痴痴地望着楼梯,期待尤谙下一秒能从二楼下来:“再等一会儿,我想等尤谙一起去!”

霍强看了看表,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尤谙会不会是先去了呀?你今早磨磨蹭蹭,刚才还到处乱跑,人家尤谙可不愿意跟你一起迟到哦。”

“嗯……”在霍免印象里,尤谙确实很少迟到的,他每次来得都比她早。

“那好吧!”她走向爸爸妈妈,打算到了幼儿园里再和尤谙说那件大新闻。

车开出了车队,霍免的脑袋还不舍得转回来。

只要尤谙出现,她立马就会手舞足蹈地大声叫她爸爸停车。

这时的霍免不知道,以后的每一天尤谙都不会跟她一起上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的

※、转变

尤子健在自家仓库发现怪物的干尸,断言尤谙是传染上了不干净的病症。

因为偷带回来的货物闹出了这种事,传出去不仅对尤谙的病情毫无帮助,还可能会让尤子健丢了这份工作。

一周后,孩子的病情愈重,夫妻两一合计,林翠决定先跟工厂里请假,带尤谙回乡下老家调养一段时间。

嗜睡、体温过低、双目整日的充血,喂尤谙吃什么他都吐得厉害,即便以前喜欢吃的东西也一样。

诊所医生挂瓶,开药没有一点作用;到镇里的小医院看病,查来查去,最后医生摇摇头,给出一张病危通知单。

——“没得治了,准备后事吧。”

领着尤谙出了医院,林翠小心将他抱起。

无法承受更多,她靠在孩子的肩头哭了起来。

“妈妈……”

尤谙睁着眼,迷茫地望向天空的方向。

“太阳离我好近啊。”

他脸上的部分肌肤由苍白转变为烧灼的嫩红,好似被火焰烫伤。

在尤谙的身体第二阶段发生的,是畏光、疼痛,身体的迅速发育。

阳光的直射会使得他的皮肤溃烂,林翠不得不用报纸把屋子的窗户一层层地糊住。

白天比起呆在床上,尤谙更喜欢把自己锁在衣柜里。

骨骼好似被人拿搅拌机打碎了重塑,皮肤下又痒又麻,难当的疼痛甚至能让他疼得昏死过去。

林翠同样深受折磨。

她很久没有跟尤谙说上话了,她心里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每天早晨,她打开衣柜的门,看到的尤谙都是不一样的。

他在迅速地长大,一天内就像长大了一岁。林翠试图叫醒他,可她摸到他冰凉的皮肤,冷得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或许,就是一具尸体……他没有心跳,没有呼吸、送来的饭菜和水一点儿没被碰过,也就是整整两周有余,他什么都没有吃。

林翠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她的精神极度焦虑。

——这太奇怪了,尤谙身上的一切太奇怪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翠越来越畏惧面对完全变样的尤谙;她与尤子健抱头痛哭,她说她想走,她真的受不了了。

而衣柜里的尤谙,由最初的努力战胜病痛,逐渐地,开始向往死亡。

或是长时间的黑暗,令他有了出色夜视能力,在混沌的漆黑中,尤谙迷茫打量着长大的身体。

他的肩膀越来越宽,双腿越来越长,手掌一圈圈地变大……

尤谙看向镜子时,他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尽力地往外撑,疯长的骨骼好似要冲破他的皮肤。

尤谙困惑,为什么这么痛了,他还没有死掉。

最痛的时候,他偷偷拿了妈妈放在厨房的刀。他将它缓缓沉入心口,期盼死亡能带给他解脱。

……下一次的黑夜,他完好无损地醒来。

衣服上的血迹尚未干透,他的伤口却已经复原。

一天便是一岁,直至二十天后,尤谙的疼痛终于停止了。

彼此,他已成长为一个成年的男人。

第三个阶段,无尽的饥饿和旺盛的食欲。

关于这个部分,尤谙的记忆是模糊的……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口渴的梦。

梦中他行走在苍凉的沙漠上,走啊走啊,他看见湖泊,它饱含生命力地发着粼粼的光。他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捧起一抔水,咕嘟咕嘟。

水的滋味,那样香甜。

……

“林翠、林翠!你做了什么?”

……

“翠啊,你这样捅是杀不死他的,我们之前不是试过了吗?”

女人呜咽。

“你乖,把刀放下吧。”

金属的落地声。

“我们想办法处理掉他,然后我们重新开始生活。”

“你别哭了,我想到一个办法。之前车队里那个木箱子,我还放在杂货间没有扔,当时能关住那个怪物,必有它的特别之处……我观察了一下,箱子里镀了层银。”

……

尤谙醒来时,看见他房间的天花板。

车队住所里的墙,墙漆掉得斑斑驳驳。

兔子曾和他一起躺在他的床上,她指着天花板,说那里的形状好像一排云朵。她还找到了一只飞鸟,它的半边翅膀隐没在云层的后面。

尤谙恍惚地盯着那只飞鸟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他要做的事。

他该起床了,刷牙洗脸,然后快快去找霍免,跟她牵手去上幼儿园。

※、希望

冬天天亮得慢,这日恰好天公不作美,外边阴阴沉沉的,随时都像要下雨。

霍免打着哈欠,独自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

——唉,好困啊,没有尤谙,她都不喜欢上学了。

爸爸说他换了工作,过一阵子他们家会搬家。不知道搬家前,尤谙能不能从他奶奶家回来……霍免可想他了。

正投入地想着心事,她感到自己的胳膊忽然从后方被人提溜了起来。

吃惊地仰起头,她看到一个面生的人。

“兔子!兔子!”他叫着她的外号,见她看向他,却仓惶地低下头。

长长的睫毛脆弱地颤动,眼下的泪痣衬得那张脸分外的妖艳美丽。

与攻击性极强的脸蛋并不相称,他的动作傻里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