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姚小同有些艰难地开口:“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

连羽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他想了想,认真回答:“不是。”

“那天你来找我,是为什么呢?”

连羽垂下眼帘,只轻声说:“想要见你。”

他还记得她结婚那天,他坐在教堂外,看着白鸽飞向天际。他心痛得近乎窒息,是真的想过抢新娘。那个时候,唯一支撑着他咬牙忍下去的理由,就是衷心希望她余生能过得幸福。

一间房,两个人,三餐饭,四季衣裳。从此以后,有人将她视作心中宝,再不会教她伤心流泪。

可是看到她在雨中晕倒的那一刹那,连羽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这世间的爱和恨,那些伤心和痛苦,都要由她来承担?

看着她犹如一朵鲜花,盛开时极致的美丽,一点点凋零,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如果不能给他最爱的女孩幸福,那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就算有罪,连羽想,我们也已经还清了。

“小同,”他轻声说,像是怕打扰她,又像是害怕,他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他让她重新活过,他也为她,重新活一次。

重新来过,姚小同呆呆地看着连羽。

姚小同沉默半晌,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咚”的一声倒下了。

连羽瞠目结舌,伸手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她真的只是喝醉了酒。

连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酒罐,将姚小同横抱起来。她是真的轻了好多,穿着厚重的羽绒服,都不让人觉得沉。连羽喝了酒,不能开车,想了想,只能把姚小同带回自己的住处。

4

连羽轻轻把姚小同放在床上,她一身的酒气,呼出来的气都是臭的。他弯下腰,帮她把鞋子脱下来,姚小同穿的是带跟的长筒靴,连羽第一次脱这样的鞋,可好在他似乎从小就习惯了帮姚小同收烂摊子,从帮她脱芭蕾鞋、运动型、登山鞋......到现在的长筒靴,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

他帮她盖上被子,又确定了暖气的温度适中,然后拉了一张凳子,就在床边坐了下来。他看看她的睡颜,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是做了什么不快乐的梦。

连羽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静静地看着姚小同。似乎真的只是眨眼的瞬间,她已经从他记忆里的小女孩,长大成了女人。而日子一天天过,她和他都会慢慢老去,“余生”这样的词听起来,真是又孤独又漫长。

这些年,他给她的快乐极少极少,却需要她用许多许多的痛苦来换。

值得吗?多少次,他都忍不住想要问她。

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连羽心中悲恸不已,他紧紧咬着牙关,然后站起身,走到姚小同面前,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姚小同。”他声音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来的语调。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似乎就在这一吻中融化了。

姚小同喝醉了酒,一夜无梦,竟然一口气睡到了天亮。她醒来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连羽。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做梦了,因为他总是 出现在自己梦中。姚小同虽然酒量差,但是好在酒品好,喝醉了酒,倒头睡一觉,就是有些轻微的头疼,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她又准备闭眼的时候,连羽出声喊她:“姚小同。”

姚小同被吓得一瞬间清醒了,她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

“是你啊。”她喃喃自语。

“你昨晚喝醉了,”连羽向她解释道,“我给你做早餐,你想吃什么?”

姚小同本来想摇头说不吃,无奈肚子咕咕作响,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随便。”

“你再睡会儿吧。”

连羽站起身,准备去厨房。

姚小同倒是想睡,可是她人四平八稳地躺在连羽的床上,任她心大得海阔凭鱼跃,也不可能真的睡得着了。她慢吞吞坐起来,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外套里搭的是一件深色格子衬衫,皱得不成样了,她皱了皱眉,一边使劲扯着衣服,一边走出卧室。

她刚刚一推开门,就听到大门一阵钥匙响,然后连意风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入——连意风突然在哥哥家里看到一名衣衫不整的女人,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亲眼看到她打着哈欠,从他哥的卧室出来!

姚小同看到连意风僵硬在脸上的表情,手还放在衬衫扣子上,两个人面面相觑,她头痛欲裂。

连意风是真的被吓傻了,差点没发疯:“你怎么在这里?”

连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对峙的两个人,倒是没多大的反应,他点点头:“正好,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现在就走。”姚小同经过连意风身边,解释道,“我昨天喝醉了酒,承蒙你哥收留,没有什么,你别误会。”

她站在门口,抓起挂着的羽绒服,弯身去穿靴子。

连羽站在原地,忽然开口,淡淡地说:“姚小同,昨天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问题?

姚小同用她那要炸开的头想了想,然后画面定格在连羽那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姚小同穿好了靴子,站起身,利索地将头发扎起来,回过头看连羽。他站在晨曦的光芒中,皮肤像是透亮的,他是那样高,那样近,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可以为她挡风遮雨。

“可以吗?”

姚小同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反问他,“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吗?”

她不是那个十六七岁勇敢无畏的小女孩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自己,她身旁的友人。生活宛如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翻雨覆雨间,世界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这个时候,他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那已经是多少年前,她和阮丹丹看《春光乍泄》,非要拉了连羽等她们一起回家。看过那部电影的人都记得,何宝荣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后来他们久别重逢,她也这样对他说过,我们可不可以从头来过?

要是真的一切都能重新来过就好了。那就让时间再倒退一点。

退回到十七岁,他们分别的那一天。再倒退一点,退回到十二岁,她趾高气扬地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天。再倒退一点,退回到六岁,她在蔷薇盛开的夏天初遇他的那一天。

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这二十六年的人生,只像是梦一场。

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那么多的伤心大哭,一齐涌上心头。阮丹丹骂她不长记性,是不是只是没有真正痛彻心扉过?

姚小同缓缓开口:“连羽,虽然我这个人看起来没脸没皮,好像没长心似的,但是其实我也会害怕。”

她低着头,柔声说:“我害怕,害怕哪一天,你又不要我了。”

这世界上最痛苦的,究竟是得不到,还是千方百计得到以后,又失去?

“我害怕得要命,不敢想,不敢接,不敢要。”

说完这段话,姚小同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但是刚走两步,门被打开,姚小同站在楼梯上,望向连羽。

“对不起,”他凝视姚小同,他的声音低沉,依然好听得让她心弦颤抖,他眼里盛夏了太多情绪,几乎已经溢出来,他一字一顿,“姚小同,从此以后,我们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姚小同一怔,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5

连羽画展的那天,正好是姚小同的工作室开张的那天。虽然说是开张,但是也没什么事要做,两个人就趴在巨大的办公桌上发呆。写字楼外窗外几净,俯身能看到整个城市的车水马龙。

“老板娘,没活啊。”思凡百无聊赖地说。

“没活就去发广告!”姚小同气得牙痒痒,“我给你抽成。”

“老板娘,你再结个婚吧。”思凡说。

姚小同抄起一旁的婚礼画册就给他头顶拍去。思凡捂住头:“不要打头!”

姚小同放下画册,白了他一眼。

思凡“嘿嘿”一笑:“老板娘,你看今天估计是没客人了,能早点下班吗?我还约了梦中女神看电影呢。”

姚小同没好气地摆摆手:“快滚。”

“好的好的,小人这就圆润地滚了,”思凡欢腾地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离开前还悲天悯人地看了姚小同一眼,“您就......好自为之吧。”

思凡走后,屋子就更显得空荡了。姚小同心中藏了事,烦闷不已,扯了半天头发,最后拿出钱包,翻出画展的门票来。

“买卖不成仁义在,”姚小同对自己说,“总是要有始有终的。”

于是她抓起钥匙,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可是没想到,才没走多久,她就被堵在了路上,姚小同长叹一口气,趴在方向盘上,已经连咒骂北京的交通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不停抬手看表,计算着会不会迟到。距离闭馆还有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钟。

“堵堵堵,”姚小同在心中想,“多少佳偶天成最后都死在了这盏红绿灯下。”

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拿出手机,给思凡打了一通电话:“你回来一下,有个特别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好在思凡人没走远,不多一会儿就跑了回来,而姚小同连一个车位都没能挪动。姚小同裹上羽绒服,三下五除二跳下车,把钥匙丢给他,然后趁着思凡还没回过神,就一溜烟开跑。

“姚小同!你回来!我今晚还约了女神!”思凡崩溃地冲着姚小同大喊。

姚小同挥挥手,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地铁口。

北京地铁换线复杂,连买票都要排队,姚小同望着排在前面的长龙,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距离闭馆还有一个小时二十一分钟。

“我这是干什么呢。”姚小同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心中说,“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本来就连画展都不必去的。”

可是一想到他或许会因为自己的缺席而失望,姚小同又无端涌起愧疚。

等好不容易排到了她,售票机又出了问题。姚小同把自己的钱包翻得底朝天了,还差一块钱硬币,周围的人也找不出多余的,她只好退出队伍,去人工换零钱,再重新排队一次。

命运这件事,姚小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心灰意冷地想,原来不需要太复杂崎岖,有些时候两个人错过,可能就真的只是因为一盏红绿灯,一块普通的硬币。

距离闭关还有一个小时零六分钟。

二十分钟后,姚小同狼狈地挤上地铁,还有四十六分钟,她在心底计算着站台,十六站,两次中转。

来不及了,姚小同死死地盯着地铁的门。

在距离闭馆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她开始奔跑。她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大口呼吸,一直向前跑,像是一个身披盔甲的女战士。她甚至没有再计较她为什么要奔跑,也知道自己已经失约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可是她没有停下来,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清清淡淡,但是充满了笑意,他说:“你来了。”

姚小同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夕阳余晖下的连羽。

“抱歉,我迟到了。”

“不,迟到的人是我。”

连羽向工作人员请求过,延长了闭馆的时间,他站在大门口,一直在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姚小同好奇地问。

连羽摇摇头,没有回答,推开门——姚小同好不容易才平息的心跳,又再一次剧烈跳动起来。整个画展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装裱精美的画框,可是主角,都只有一个人。

姚小同,是她自己。

“我知道你会来,”连羽对她说,“因为我们已经约定好了。”

十八岁的她,高考结束,站在学校门口,拉着书包肩带,茫然地看着前方。

十九岁的她,带着西西去散步,阳光下,西西伸着舌头扑向她,她眯起眼睛笑得一脸灿烂。

二十岁的她,打着伞,沿着故宫外一圈一圈地走。

二十一岁的她,穿着学士服,将方方正正的学士帽高高抛弃。

二十三岁的她,刚刚剪了一头短发,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二十四岁的她,坐在他家门口,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光,说,连羽,你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忘记过我。

二十五岁的她,大病一场,躺在床上,眼睫毛微微翘起,一张素颜的脸干净洁白。

她在春花中等他,她在夏风中等他,她在秋月中等他,她在冬雪中等他。

她爱了他一年又一年,爱过了春夏秋冬,爱完了似水流年。

姚小同捂住嘴巴,看着那些熠熠生辉,像是活过来的画卷,她情不自禁,热泪滚滚而下。整整八年,她上天入地,满世界找他,她以为她就此永远失去了他。

可是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从未离开。

那么多藏在深夜的心事,铺天盖地地袭来,历历在目。姚小同觉得仿佛时光流转,她回到过去,就站在曾经的自己面前,看着她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填词。回到第一次在广场中央听到自己写的歌,想起连羽,泪如雨下的那天。

多少次,在匆匆的行人中,看到与他相似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却发现认错了人。

这一天来得这样迟,重重叠叠的光阴啊,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啊。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它终于还是来到了。

在这样盛大的寂静中,连羽弯下身,吻上了姚小同的唇。

他的吻是那样温柔,像是冰凉的月光,又像是连绵的雨水。连羽将姚小同抱在怀中,那一刻,姚小同有一种错觉,她在这个吻中,好似一夜白头,看到了天荒地老。

良久,连羽才移开他的唇,然后又吻上了她的鼻尖、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额头。他的气息温润而温热,落在她的脸颊上,再将她的眼泪一一吻掉。

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似乎装着星辰,那样美丽,一如初见。终于,连羽轻声在她耳边开口,郑重其事地说:“姚小同,我爱你。”

十七岁那年,她说,喏,我把嫁妆都给你了,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姚小同死死抱着连羽的脖子,头埋在他的左胸膛,号啕大哭,不能自已。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怎么可能说完就忘。

那么深、那么深爱过的人,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不是在做梦,这次是真的,真的真的,余生的每一天,都有他。

她想起当年东吴的那句话,她说,愿每个女孩,都能嫁给爱情。

“你离开的那天,大雨滂沱我看不见你的眼。你说相爱不必抱歉,大梦一场十五年,抵足不成眠。”

“你知道吗?”姚小同在婆娑的泪光中,闭上眼睛,轻声说,“对我来说,你就是爱情本身。”

我因爱你而爱世人。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