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在外面,怎么了?”

“你来趟医院,方便吗?不方便我让人去接你。宋二在这边。”

他语气不冷不淡的,把姚小同吓了一跳:“怎么了?”

“喝酒喝多了,胃出血。”舒秦不以为意,“没多大事,你过来吧。”

这还没多大事,姚小同差点油门和刹车都分不清了,打了方向盘追问:“好端端的,怎么给喝胃出血了?严重吗?”

“我不知道,他最近整个人都不对劲,你自己过来问他。”

姚小同挂了电话,一鼓作气冲到了医院。她很少来这家医院,实在是太难挂上号。宋祁临的病房是VIP,登记了名字才能上楼。

姚小同出了电梯,舒秦在门口等她,他揉了揉眉心,问:“是因为陈轻音?我今天才听说,她回北京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宋二非揍死我。”

姚小同一时千头万绪,只得拨开舒秦:“我先去看看他。”

姚小同进病房的时候,宋二一只手打着点滴,一手正拿着平板打游戏,听到脚步声,眼皮都没抬:“你来了?随便找地儿坐啊,大爷正忙呢。”

姚小同差点没揍他一顿,她劲直走到宋祁临面前,抽了他手中的ipad,不知道该说什么,冷静了一下:“你怎么回事?”

“没太注意喝多了。”他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枕头上,跟小孩一样摊开手,“给我,最后一关了。”

姚小同翻了个白眼:“医生怎么说?”

“没事,住院观察几天,以后注意点就行,早睡早起少熬夜,多吃水果少喝酒,多喝热水,么么哒,还不就那些。”

姚小同在沙发上坐下来,旁边是不知道谁送的水果,她用叉子叉起一片切好的牛油果,嫌弃地问宋二:“酱油都没,怎么吃?”

“美得你,那是人家送我的。”

姚小同想了想,重新端正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说:“连舒秦都问我,是不是因为陈轻音。是吗?”

宋二挑挑眉毛,没回答。

姚小同有些忐忑,试探着问:“或者,是因为我?”

这下,宋二终于忍不住,眉毛都拧一块儿了,说:“你们一定要这样吗,喝两口酒还较真了,非要为情所困。再说了,关你什么事?”

“万一你不小心爱上我,”姚小同振振有词,“言情小说里不都那样写的吗?”

宋二低声笑。他声音低沉中带有一点点玩弄的磁性,像是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可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尴尬。

他说:“姚小同,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何必事事都和情字扯上关系,你和舒秦都是一样,看不开,参不透。”

姚小同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

“真没什么,”宋二大手一挥,“谁没进过医院,被你们围观得就跟得了癌症一样。”

姚小同问:“难受吗?”

“难受,”宋二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这游戏不能保存,下回又得从头开始打。”

姚小同简直能被气死,觉得和宋二离婚绝对是自己人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她把ipad故意放在他脚边,让他够不着,冷嘲热讽:“你不是人民币玩家吗,还在乎通不通关?”

宋二没再理她,拉了拉枕头和被子,一副朕要就寝慢走不送的姿态。姚小同觉得自己这样子探病诚意实在不足,便忍不住多问几句:“你这瓶要输多久?”

“不知道,”宋二摆摆手,“你开车来的?回去路上小心。”

他明摆着要赶人,姚小同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说:“你要是一个人在病房待得无聊,给我打电话,我过来陪你说话。”

宋二皱起眉头,十分不耐烦:“知道了。”

姚小同这才站起身,吃了两片火龙果准备离开。

她走到门口,宋二忽然又开口叫她:“姚小同。”

姚小同停住脚,一手扶着门框一边往后看,听见宋二难得认真地说:“谢谢你来看我。”

她笑了笑,扬了扬手,没回头。姚小同走出病房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她给舒秦发了条短信:没事。

舒秦的电话很快回过来,舒秦在电话那头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姚小同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宋二那欠揍的原话了,只说:“就是喝多了而已,陈轻音的事,他处理得好,不用担心。”

舒秦轻声“嗯”了句,就把电话挂了。姚小同在走廊边上等电梯,不知道怎么的,电梯卡在一楼,一直不上来,她等得烦了,就走了楼梯。

这天天气不错,天空难得看起来比平时高许多,阳光落进楼梯道,姚小同兴致不佳,慢慢地往下走。下了一层楼,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才发现医院在这一层楼设了一个天台,窄窄的木门没有上锁,有光透进来。

鬼使神差般,姚小同没有继续往下,而是走上前,“咯吱”一声推开门。

天台上有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站在门后,背对着她,听到开门的动静,他正好回过头来。看到连羽的那一瞬间,姚小同觉得自己推开的,不是一扇上了年岁的木头门,而是一把时光的开关。过往的岁月在眼前纷纷而过,唯独他,站在时光的河流中,任洪水滔滔,他只是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

蔚蓝色的天空,他长手长脚,逆光而立。他从来都是这样,挡住了她生命里所有的阳光,成为了她的第二个太阳。有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上天入地,都只有这么一个连羽。

他是那个她曾经以为会踩着七彩云霞来娶她的盖世英雄。也是那个将她的美梦摔碎一地的万恶之人。

姚小同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心中山洪海啸,痛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直到她心中所有的心潮起伏和万千感慨沉寂下来,河水浅浅地冲刷上岸边,她终于轻声开口,叫他的名字:“连羽。”

连羽舒展眉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姚小同,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宋二在楼上住院,我来看他,你呢?”

连羽言简意赅地回答她:“我妈做阑尾炎手术。”

“伯母......”姚小同欲言又止,她知道连母对姚家敌意很深,问什么都觉得不适合,“她还好吗?”

“昨天来北京做的手术,多谢关心。”

姚小同点点头,发觉自己很少和连羽这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天边有云层飘过,太阳开始下落,光从姚小同的脚底慢慢往外挪,像是在提醒她时间所剩无几。

没有关系,姚小同在心底想,好在我早已习惯了分别。她越过连羽,靠着天台上的墙壁坐下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和你说话了,可是想想,其实我们一直没怎么好好说过话。”

他忽然笑起来,连羽笑起来是真的好看,英俊的五官舒展开来,嘴角上扬,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连羽说:“我其实一直都在听你说话。”

好像确实是这样,她从小就话多,在他跟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他对别人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的,当年他还是连大霸王的时候,他们班下课都没人敢吭声,怕吵了他画画。校外有不怕死的人来惹过他,连羽一对三,揍完了人还有闲心用湿巾纸把手和脸擦干净,不疾不徐地拎着书包回家。

想到这里,姚小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谢啦,我这么吵你,你都一直没有揍我。”

“我很久没有看到你笑了,我现在觉得,无论如何,只要你开心就好。我高中的时候,让你和我一起去英国你还老大不愿意,说我连lonely和alone都分不清。”

连羽一怔,轻声说:“你记得可真清楚。”

“是啊,”姚小同伸了个懒腰,“因为我现在分得出了。”

你不在我身边,那是alone;你即将离开这里,那是lonely。

等到夕阳完全沉下,姚小同站起身准备离开天台,她原本想说“祝你一路平安,幸福快乐”,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没有办法忍住,她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开口问他:“连羽,你爱过我吗?”

她不止一次这样问他。似乎全天下,每一个女孩都曾问过这个问题。这个愚蠢的,任自尊心被人踩在脚下碾碎的问题。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她曾不停地追问他,并且拒绝接受他的沉默和否定。

她看着他无波无澜的漆黑的眼睛,她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而这一次,她已经不再愿意等待他的回答。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她和他之间所有的羁绊,在当日教堂之中,她说出“我愿意”三个字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连羽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没有沉默,他开口回答她:“姚小同,如果一个人爱你,你一定会知道的。”

出了医院停车场,姚小同才发现她的手机没电关机了。充上电后,十来个她爹的未接来电,姚小同心里有鬼,深吸一口气才敢回过去。

转到姚父那边,他十分不耐烦:“怎么还不回家?这都几点了?”

姚小同这才想起,今天是这个月二十号,每个月二十号,她是得和宋二一起回家吃饭汇报工作的。

“在路上了。”姚小同心虚地回答。

遇上堵车,姚小同回到家里已经快八点了,饭菜摆在桌子上,热了一轮又一轮。姚父姚母坐在桌边等她,她吞了吞口水,挂在外套,磨磨蹭蹭地坐过去。

“宋二呢?”姚父问。

“哦,”姚小同继续心虚地说谎,“他出差了,赶不回来,一回北京就跟您负荆请罪。”

姚父将筷子一拍:“姚小同你是越活越出息了!今天才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姚小同被戳穿,却反而理直气壮:“你既然都知道,还问我什么?”

姚母赶忙来打圆场:“这不是不想我们长辈担心吗,这么大年纪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发脾气。”

姚父瞪着姚小同,最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忙些什么,小同啊,人不能活得太自私,别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二十六岁了,都嫁人了,要学着照顾照顾身边的人。”

“爸,我和宋祁临离婚了。”姚小同把宋二的名字说得清清楚楚,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宋二,听起来有点陌生。话音刚落,姚小同恨不得立马给自己一巴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怎么就逞一时口舌之快给说了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整个屋子沉默下来。这在姚家似乎习以为常,暴风雨前的宁静不过如此。

姚父握着筷子的手一沉,姚小同感觉他会把手里的碗给自己砸过来。坐在一旁的姚母也是愣住,看着姚小同一脸震惊,却什么也不敢问,推了推姚小同:“先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姚父一动不动。姚小同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觉得愧疚,她无意伤他,犹如他当初也无意伤自己,可是结局往往事与愿违。

下一秒,姚母终于有了动作,他把筷子放下,伸手去端面前的茶杯,淡淡地说:“知道了。”

不止姚小同,连姚母也是怔住,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姚小同,你自个儿做的事,自个儿好生记得吧。等到三四十年后,年纪大了,折腾不住了,你那些好友们各个都幸福美满,我和你妈也去了,这世界就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可别后悔了。”

人人都说不愿意将就。可是这样孤独的一条路,又有谁真能陪你走到底呢?

“我年纪大了,真的累了,不想再管你的事儿了。你自个儿的身体,自己知道,医生哪一次不是话里藏刀,指责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从今天起,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个家,你不愿意回来,也不用再回来了。”决绝伤人的话,姚父曾经不知道歇斯底里说过多少次,而最绝情的这一句,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平静地说了出来。

那一刻,姚小同眼眶发红,心脏猛地收缩,痛得她全身叫嚣着,她紧紧地握着筷子,低着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