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布置的屋子内,十六七岁的苏瑾妍盘着高髻,头上珠环翠绕,衣着光鲜,昂着的脸上尽是不情愿。

隔着铺了软绒福字珊瑚桌布的小案几,对面同坐的是着了藤青曳罗靡子锦绸的妇人罗氏。

罗氏是苏大老爷的继室,也是苏瑾妍的生母。

此时听了女儿的话,罗氏脸上漫上一股无奈,接着拉过苏瑾妍的手,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妍儿,母亲知道你喜欢姑爷。可你入府两年,久久没有音讯,俞老夫人早就颇有微词。若不是顾着二府交情,现下早就给姑爷纳妾了。”

苏瑾妍眼色一暗,站起来就着炕前的踏脚板跺了跺脚,激动道:“我还年轻,又不是生不出来,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得给侯爷纳妾?”

“难不成到了现在,你还寄希望在妙仁庵的那尼姑子身上?她给的药你吃了那么久,可有起色?”想到了关键的事,罗氏腾地也站起了身,面色严肃,强忍着心头的那股怒意。

苏瑾妍抿了抿嘴,“药效许是还没有起。”

罗氏连连摇头,嗤笑道:“还没起?我瞧着妙仁那姑子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你从小到大便是连发热咳嗽都鲜少才有,你自己说说,早前你身子多好?可现下,自从服了那什么劳什子的求子秘方,三天两头就身子不适,看你这都调养成了什么样?!”

苏瑾妍面色泛白,可心中不愿屈服,反道:“当初大姐不也是食了妙仁师太的药才怀上的贵哥儿嘛。”

罗氏怒其不争,一向的好脸色难得变了色,一拍案几就喝道:“少提你大姐。你大姐是怎么没的,难道你都忘了?”

“那是个意外!”苏瑾妍抬头辩驳。

罗氏深深吸了口气,抬手制止了女儿,低喘道:“咱们不提你大姐的事,就说眼前,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妍儿,你心里明白,俞老夫人要给姑爷纳妾的念头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

“真的、一定要吗?”

苏瑾妍轻轻地问出口,脸色黯淡,没有同之前几次那样激烈反驳。

罗氏望着,心里终是心疼,耐着性子拉她一起坐下,缓缓地道:“妍儿,你得想想,姑爷是侯爷,是俞府的一家之主。老侯爷早早过世,姑爷十五岁就袭了爵位,俞老夫人的满心希望都放在姑爷身上。”

妇人说着低了低头,叹气道:“母亲又何曾忍心见你受委屈?但主动给姑爷纳妾一事是老太太提出来的。你这孩子,自小性子就是太傲,陪嫁的婢子也带去了不少,就不懂得将她们开了脸,给姑爷纳做通房。唉,当初你若是听母亲一言,现在身下早就孩儿环膝,亲家夫人又如何还能有话?”

十七岁的苏瑾妍已经为妇两年,早不如当初闺阁姑娘般天真。此时听了罗氏的话,心中隐隐明白那个道理,可嘴中却依旧倔强道:“旁人生的,怎比得上亲生的好?再说,哪有我一个当妻子的,眼巴巴地往丈夫床上送人的?”语调轻缓,底气却不足。

“大户之家,哪个夫人不是如此?女儿,妾室再多也只是妾,姑爷的妻子,只有你一个!”

苏瑾妍满心抵制,撇嘴道:“可我就是不想。”语气任性,却字字发自肺腑。

罗氏见女儿失落,将她的手搁在案几上,似是心中颇有感慨,悠悠道:“妍儿,这便是女人。你已经嫁进了俞府,自然就有责任为俞家开枝散叶。现下你没有消息,那就只好借腹生子。”

苏瑾妍泪水盈眶,委屈着对罗氏唤道:“母亲~”声音绵绵,带着惯有的撒娇。

罗氏深深闭了眼,复又转开目光,不去直视女儿那楚楚可怜的眼神。顿了顿,开口劝道:“与其让俞老夫人做主给姑爷纳了他人,倒还不如咱们自家姑娘进府。将来就是生了孩子,也是养在你的名下。有了子嗣,你这东平侯府夫人的位置也算是坐稳了。否则,一旦三年无子,俞府再做安排,咱们苏家可就说不上话了。”

苏瑾妍初时的激动渐渐敛下,她心知此次母亲唤自己回苏府,不是同自己商量,而是告知。自己如何不知,母亲也有她的无可奈何,她虽然名为苏府主母,但当家作主做决定的还是老太太。

低下了头,眼泪却再忍不住落下,苏瑾妍口气不佳地道:“让三姐姐进府为妾,祖母倒也舍得。”

罗氏带着红翡翠嵌珠戒指的手抚上苏瑾妍的肩头,摸了摸女儿的几缕碎发,宽慰道:“老太太如何能舍得?但是你三姐姐早前因为和平阳侯府的那门亲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可还有人会再上门求亲?妤儿已经十九了,她再也耽误不起。”

苏瑾妍心中一软,“当初大伙儿都劝着,我也不知道三姐姐怎的就偏要和大姐夫定亲。”

“大姐儿难产过世,许是没有人比妤儿再伤心的了。她自愿同姑爷定下亲事,进曹府抚养暖姐儿和贵哥儿,都是为了大姐儿,为了苏家啊。”罗氏说着目露惋惜,“你三姐姐命运坎坷,老太太纵然百般疼爱,但也不得不为她的终生大事着想。”

心里多了个疙瘩,苏瑾妍此时想三姐姐,没有往日的亲切,“若是一般的人家,可也是有的,只是三姐姐自己心高、不情愿而已。”

“妍儿,你怎么说出这种胡话!”

罗氏徒然脸色一变,半斥道:“妤儿为了苏府付出了多少,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那孩子,命苦,就是我看着,也实在心疼。”

苏瑾妍面容稍霁,缓缓道:“咱们苏家的嫡女为妾,这说出去也太难听了。”

罗氏瞟了眼女儿,再三叹道:“这还不是为了你?你三姐姐对你一直关怀有加,等到时候进了府,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苏瑾妍心知三姐姐是为了自己才委屈入俞府为妾,心头掠过一丝愧疚、一丝感激,复杂的面色望着罗氏,终是点下了头。

脑海中一幕幕显现出前世的记忆,苏瑾妍躺在烟罗青花帐幔的大床上,满头都是斗大的汗水。茉莉蹲在床前,拿着丝绢一边擦拭一边转头慌张道:“妈妈,姑娘这是不是发热了?”

“大夫只说姑娘是吃了水,没什么大碍,想来是不会发热的。”

姜黄色衣衫的四旬妇人走至床边,凑前摸了摸七姑娘的额头,本紧张的神色微微缓了缓,对一脸焦色的茉莉道:“没有起热,想屋子里太闷,你去将窗子打开。大夫说了,姑娘只是一时昏迷,不久就会醒来。”

熟悉的满含关怀的话语,是出自乳娘贾妈妈。耳旁传来的一直是茉莉和贾妈妈二人低语的议论声,苏瑾妍睡梦中本不安的心在此刻放了下来,倦意漫上,不过一会又沉沉睡去。

等到苏瑾妍真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屋子里静静的,两旁燃了灯烛。

她的手微微一动,旁边本扒在床沿上睡着的人抬头,惺忪的双眼在见着眼前景象的时候突然闪出晶亮。对方睡意一扫而光,转头冲外激动地就喊道:“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苏瑾妍的脑袋还有些沉重,烛光摇曳下,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不真实。苏瑾妍愣了一会才张口,沙哑地唤道:“丁…香…”

第八章 狠心

正值八月,天气越发炎热,烟罗青花密帐内,苏瑾妍身上盖了一方绣着大朵大朵紫红牡丹的薄衾。白色寝衣微有凌乱,如藕般白嫩的手腕裸/露在空气中,隔着被子在胸前不停搅动手指。睁大了眼眸望着帐顶,耳边听得院外“唧唧”的鸟叫声,苏瑾妍心知时辰已是不早,可人却不愿起身。

自己突然落水,她想是到现在都没有想通原因吧?

苏瑾妍嘴角勾起,脑海中呈现出昨日三姐姐走到自己身边时的景象。那一瞬,自己正望着碧水发愣,想着当初若是没有踩着三姐姐的裙摆,三姐姐不落水,之后自然也不会有那些事。

物是人非,隔了一世,依旧是和她并肩站在水边,然三姐姐躯壳里住的灵魂却已是他人。前世里,苏瑾妍本就信佛,待现在重生了之后,更是相信鬼神之类的存在。

便是连上天都看不过去,才教自己回到这一年。苏瑾妍反手攥住了胸前的被子,眼神骤然缩紧,自己定不会任由她为所欲为。前世她害了自己、夺了自己的,这一世,要提前偿还!

在水边侧望着苏瑾妤的那刻,脑海中还是忍不住跳出前世的种种,苏瑾妍当时真有那么一股冲动想将她推下水去。每多看一眼那张挂满了善解人意、温柔懂事的脸,这份冲动就更是强烈。她既不是自己的三姐,那就回她该去的地方!

前世里,就是她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时不时就轻而易举地勾起自己的愧疚。就是她那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赢得了阖府上下的信任。苏瑾妍不知自己是如何得罪了她,教她使了那种手段,让自己一生不育,桃李未至,却已丧命。

她忘不了,自己的一辈子都毁在苏瑾妤的手中。眼下,未雨绸缪固然重要,但先下手为强的这个道理,苏瑾妍也是明白的!

八妹妹,熟懂水性。

苏瑾妍选择自己落水,以身犯险的同时,也是为求一个心安。不管如何,自己到底是失手害了原来的三姐姐,重生之后,一颗心就被这个事压得沉沉的。

苏瑾妍反思过,前世自己是因为服了妙仁师太的求子秘方才导致身体渐渐羸弱,最后没有怀上孩子,还反伤了元气。她不禁想起,这妙仁师太是当初大姐和三姐一起去庵里才识得的。

大姐难产去世后,三姐主动提出同大姐夫定亲,这实在不得不引人深想。苏瑾妍心底藏了这个疑惑,对苏瑾妤的戒备之心就更是重。自己已经害了真的三姐,说她多心也好,现下她就是不想苏瑾妤再接近大姐。

躺着静静回想起前世的点滴,苏瑾妍突然发现很多事情都同三姐姐有关,眼眸微沉,带着几分警惕。昨日下午,仅自己和三姐姐一起,她安然无恙,自己却躺在床上。外人会不会有所思量,是三姐姐不满上回落水,而故意呢?

这装无辜驳好名的事,她苏瑾妤做得,难道自己就为不得?眸中闪着晶亮,前世的自己做事鲁莽,总是不计后果,白白成全了她的好名声。苏瑾妤,这才刚开始,定不能事事都如你意!

脑中思绪万千,耳边却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谈话声。

茉莉同丁香一人捧了个水盆,一人拿着梳洗的用具,徘徊在门外。见里间没有动静,茉莉对上满脸忧色的丁香,开口就道:“要不,等会去求求姑娘?”

“这怎么好?现下姑娘正病着,且又是我家里的事,惊动主子,到时候让佟妈妈知晓了,传到老太太、大太太耳中,定然少不了一番处罚。”迟疑的声音出自丁香之口,一脸忧色地望着院子里飘落的黄叶。

茉莉见了,思索着道:“前阵子我大嫂生娃,大部分的体己都送回了家。你若是早些日子同我说,现在也不会这般为难了。”

“孰能料到我爷爷会凑巧病了的?唉,我家里人多,平日里我的月钱拿回去都不够用。好在姑娘大方,平日给的赏钱多,但这些年存下来的银子都教拿去给了我大嫂的娘家,就是现在,外面还欠着不少。一时之间,让我去哪里凑银子?”丁香说着,眼泪就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茉莉放下手中的水盆,上前就安抚道:“你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也没法子。要不去找找朱妈妈,看能不能事先透支几个月的月钱?”

丁香抬头,迷茫道:“这可从前都没有过先例的,行吗?”

“我也不知道。”茉莉脸色沉了沉。

苏瑾妍将外面二人的对话尽收耳中,皱着眉头想了须臾,终是明白了是什么事。

对了,这一年秋,丁香的爷爷去世了。她家中兄长刚成亲,拮据着没钱看病,自己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很干脆地就拿了银子给她,让她去抓药治病。

可没有想到,最后,她却是那样背叛了自己。

丁香一直是自己的近侍,苏瑾妍到现在都想不通,她怎么就会成了三姐姐的人。昨夜里见着她的那一瞬,苏瑾妍忘不了前世那苦涩药汁入口的感觉,自嘴边滑至脖颈,最后趴在地上吐出的却是殷红的鲜血。她忘不了,耳边三姐姐的笑声,她说早前自己喝的药中就含了慢性毒药,毒发不过是早晚的事。

早晚的事…自己的饮食,一直都是丁香在侍奉。原来自己的身边养了一匹狼,每天哄着让自己喝下毒药,口口声声还道是良药苦口。

现下留着她,倒是要看看她是什么时候跟了三姐的。苏瑾妤既然矛头早就对准了自己,那便是没有丁香,也会有别人。与其终日紧张度日,疑神疑鬼,倒不如静观其变。

但是,凡害了自己的人,是如何都不可能回以好脸色的。这一世,她丁香,休想再博得自己一分同情!

蓦然坐起身,苏瑾妍伸手挑起床幔,对外就喊道:“来人。”

外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吱呀”一声,二人有条不紊地走了进来。茉莉先一步将盛着净水的铜黄色盆放在架子上,而后走至苏瑾妍身前,开口说道:“姑娘,您醒了。”

苏瑾妍点了点头,掀开被子就欲下床。

“姑娘何不多休息一会?大太太说姑娘身子不适,今日的晨安就不必去了。”丁香上前,满面关怀。

苏瑾妍动作滞了滞,转而仍将纤白的玉足伸进鞋中,淡淡问道:“母亲来过了?”

“是的,大太太昨天在床前守了姑娘许久,听大夫说没有大碍,又见您服了药才离开的。”

苏瑾妍没有接话,起身由二人更衣梳妆。

待一切收拾了妥当,苏瑾妍站起,正见犹豫了再三的丁香抬头望着自己,目光殷切而期盼。丁香跪下,“姑娘,奴婢有一事求您。”

苏瑾妍漫不经心,轻道:“哦,是什么事?”

“奴婢家里爷爷重病,您、您可不可以帮奴婢同大太太说一声,让朱妈妈先预支奴婢几个月的月钱?”丁香微微抬着的眸中满是恳求。

苏瑾妍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淡淡道:“生老病死,自有定数,强求不得。至于透支月银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得你亲自去同朱妈妈说。”语气满是不在乎,说完就转头,对着一脸惊愕的茉莉道:“我饿了,摆膳吧。”

第九章 自责

不顾两个婢子异常的目光,苏瑾妍径自用了早膳就往罗氏的苑源楼去。身边没有带丁香,只跟了茉莉。

走在早已撒满橘色朝阳光芒的小道上,茉莉望着前方那挺直了后背穿着流彩暗花云锦罗裙的苏瑾妍,有那么一瞬的恍惚。自家主子自小就极其喜欢明艳璀璨的妆扮,无论是衣着还是头饰,都要求夺目靓丽。但方才,为她着装的时候,望着自己和丁香准备的衣饰和首饰,她竟然微微蹙起了眉头。

再且,丁香从来都是和自己一起陪在姑娘左右。今日出门的时候,姑娘竟让她留在院子里,饶是没有应允她的要求,但也不该如此疏远她。回想起在院门外回首时对上的那双布满不解和淡淡忧愁的眼眸,茉莉就想开口上前询问。

只是,自己到底是个婢子,平日里姑娘纵着才口无遮拦。现下姑娘变了,茉莉再不敢如从前那般随意。

丁香的失落、茉莉的疑惑,苏瑾妍如何不知。以自己从前的为人处事态度,方才丁香开口的时候,定然就会立即取了银子给她。只是现下,说她见死不救也好,说她铁石心肠也罢,便是有银子,也不想给她一分。

挥去心头的这些思绪,苏瑾妍面带笑容地来到苑源楼,刚进院子就遇着了自主卧出来的朱妈妈,苏瑾妍浅笑着打了招呼。对方却极为意外,不可思议道:“七姑娘,您怎么来了?”

苏瑾妍抿了抿双唇,平淡地说道:“晨昏定省,我自然是来给母亲请安。”

朱妈妈上下又打量了眼前的七姑娘一阵,见平日里嬉笑着的她此时端庄优雅,说话不疾不徐,心下疑云更甚。苏瑾妍只当没见着她的表情,只望着她身后的屋子,开口问:“母亲可是在里面?”

“在的,大太太正在和三姑娘说话呢。”朱妈妈忙回了话。

苏瑾妍心头闪过一丝惊讶,面上波澜不惊道:“三姐姐已经来了?”特地早过来了一会,本是想同母亲单独说说话,却没想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想起母亲和三姐姐的关系,苏瑾妍就头大。在家族长辈方面,苏瑾妤表现得极佳。便是连自己的生母,她都能哄得乐呵。以至于前世后来商量着要她进俞府的时候,母亲的语调都能那般心疼。

朱妈妈是罗氏刚进门时,老太太给安排进来的人。明着是为了帮衬大太太治理家事,但暗地里却拘着罗氏的行为。为人精明,大太太有什么吩咐和动作,一个转身就如数禀报给老太太。

老太太喜欢三姑娘,朱妈妈自然也偏着三姑娘,对眼前的七姑娘回道:“是呢,三姑娘早早就来了。还是因为昨儿下午七姑娘您的事,来给大太太请罪的。”

说着咧嘴讨好地笑了笑,朱妈妈又道:“姑娘们在水边玩,意外都是难免的。就是两年前,三姑娘都还掉过水里。本就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三姑娘一个劲地对大太太道歉自责。眼下七姑娘来了便好,进去劝劝,可要止了三姑娘的话。”说完转过身,走上台阶挑了帘子对内道:“七姑娘来了。”

苏瑾妍站在其身后,心中冷笑不止。三姐姐做事滴水不漏,是如何都不会留给外人一处指点的话题。前世的她十五岁前,外面对她漫天的都是赞誉声,好似苏家除了她,就再无其他贤淑的姑娘一样。

可后来落到了无人上门提亲的老姑娘,确是她咎由自取。

明年,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不再是众人引以为傲的三姑娘了。苏瑾妍眼眸一眯,朱妈妈眼下这么紧张,说了这些话,也不过是在含沙射影地帮着三姐姐。

她见自己这么早过来,担心是来告状的?

茉莉自斜后方那个角度看过去,只见自己主子嘴角扬起,带着几分不屑,和惯有的骄傲。

刚跨进屋子,随着朱妈妈往前,还不待见着人,就听到了苏瑾妤嘤嘤的话传来,“母亲,昨儿个是女儿的错,伴在七妹妹旁边,都没有提高警觉。她为人俏皮,我这做姐姐的没有尽到责任,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了下去。昨日要不是八妹妹在,我…呜呜,七妹妹要出了什么事,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罗氏一身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衫,望着眼前梨花带雨满脸愧疚的三女儿,回想起昨日见着亲生女儿苍白的面色,心下也是一阵心疼。待眼前人这般抽泣的伤心神色,罗氏拉过她的手,柔着声道:“快别哭了,你七妹妹从小都是那个性子,这也不是你的错。”

外面的苏瑾妍听了这话,脚下步子蓦然顿住,心头闪过一丝无奈。瞧,自己一贯任性的作风,便是连母亲都不会对三姐姐有一丝怀疑,旁人又如何会做他想?

“妤儿可快别这样,妍儿马上就进来了,你这样哭着,她见了也不高兴。你身子那样单薄,说到底,还是两年前落下的病根。好在是夏日,八侄女立即救上了妍儿,没出什么大事。你若再哭下去,哭坏了身子,回头老太太可是要说母亲我的不是了。”

对于被老太太捧在手心上疼爱的苏瑾妤,罗氏向来也都是好脸色。从前自己女儿同她关系要好,凡事也喜欢粘着她。但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罗氏本来对苏瑾妤也提防着几分,但见后来她待自己女儿真心实意、姐妹情深,才渐渐松了戒备。

三姑娘的身子向来羸弱,这是府上众所皆知的。至于原因,都道是因为早前落水留下的病根。所以前世每每有人提及苏瑾妤身子不适,苏瑾妍心头就会产生一股愧疚。

然此时,却只是觉得好笑。

母亲现在对她这般关切,更多的是因为顾着老太太那边。苏瑾妍暗暗打定心思,自己的母亲,这一次、再不能被她蛊惑!

侧过身,穿过婢子打起的珠帘,苏瑾妍走进内室,福身请安后对罗氏笑道:“女儿见过母亲。”

罗氏放开了苏瑾妤的手,自炕上起身走到苏瑾妍的身边,亲自拉着她坐下,口中关怀地念道:“身子还没好,我不是说了今儿的晨安就不必过来了嘛。”话中尽是宠溺。

苏瑾妍听后,盈盈回道:“母亲是心疼女儿,但女儿可不能坏了规矩。”

从前就是连晨昏定省,不是误了时辰就是干脆闹性子不去,以至于后来得了俞老夫人那样一句话,“也不知苏家是如何教养出来的,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那是自己的婆婆,丈夫的生母,竟然那般疾言厉色。回想起那张眼角布了细细皱纹的面容,苏瑾妍的身子就微微一颤。

“七妹妹,昨儿个是姐姐的错,没有及时拉住你,你可千万别怨姐姐。”

旁边传来的是苏瑾妤满是愧疚的声音,苏瑾妍看过去,只对上一双晕湿了楚楚动人的美眸。

第十章 恨意

苏瑾妍浅笑,望着满脸愧疚的苏瑾妤就道:“三姐姐说的是哪里话?我自小性子不稳,方才你都说了,我一向俏皮好动,这落水一事,姐姐也是始料莫及,如何能怪得了你?”

苏瑾妍说完别过头,看着罗氏又徐徐道:“三姐姐的为人,母亲和我们众姐妹都是了解的。姐姐现下如此自责解释,倒是让我看了心里说不过去了。这是哪个多嘴的人,嚼了舌根说我落水和三姐姐有关了?可真是该打。”说完咧嘴一笑。

明明是为苏瑾妤说好话的语调,但这番话细细一听,却反而引人深想。苏瑾妤站在七妹妹的右侧,此时望过去,对方脸色红润,竟是没有一丝意料中病态的苍白。

忍不住上前一步,表情不似方才那般自然,苏瑾妤顿了顿才轻道:“七妹妹没事就好。”

后者轻笑出声,眼眉稍稍抬了抬才道:“那池碧水,旁人不清楚,三姐姐还会不清楚嘛?那沿着台阶的水本就不深,我身子又一向硬朗,比三姐姐当初恢复地还快呢。说到上一回,还是深秋,姐姐您发了烧,可真是将祖母和母亲都给吓着了。”

苏瑾妤细细琢磨着七妹妹话中的深意,她神色自若的表情下,总觉得多了一股其他的意味。

罗氏自然也察觉到了今日女儿和苏瑾妤之间的不对劲,三姐儿才貌双全,为人温婉善良,性子颇为耐心。妍儿愿意同她交好,罗氏本是乐见其成。但二人先后掉入水中,方才三姐儿又那般自责,配上妍儿现下的话,总觉得耐人寻味。

难道妍儿不是失足?

罗氏心中蓦然一惊,望向苏瑾妤的眸中已然带了打量。

苏瑾妤自然不会想到她急于表现善良、大方的心思被人当成了别有用心,眼下只关注着七妹妹的异常。若是平常,她那沉不住气的性子,落水吃了苦头,想来定然免不了任性发泄一番。

至于这发泄的对象,自然是当时离她最近的自己。

提到七妹妹如何落的水,苏瑾妤现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她落了便是落了,在她找自己胡搅蛮缠之前,自己先表歉意。外人眼中,大方得体的是自己,不分黑白的是她。

没想到眼下,她神色自定,反倒让自己不知所措了。

“咦,三姐姐这么早过来,祖母是什么时候起的?”苏瑾妍在罗氏身旁坐下,依偎着旁边的人笑盈盈地望向苏瑾妤。

苏瑾妤抬眼看去,只见罗氏正低头捋着七妹妹颈边的碎发,动作轻柔,指尖透着一股不言而喻的心疼同宠溺。苏瑾妤心头突然闪过一丝嫉妒,想起从前的自己,那股无名的怒火更甚,恨不得直接走上前将七妹妹扯下来。

她苏府的女儿,为什么一个个都能如此幸福?!

苏瑾妤心中不甘,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分毫,反而莞尔一笑,回道:“我还没去慈云阁,不敢扰祖母清梦。”

苏瑾妍听后愣了愣,随意道:“三姐姐不是每天都先给祖母请了安才来母亲这儿的么,怎么今儿个倒是破了规矩?方才我刚走进院子,朱妈妈说姐姐你在这,可让我吃了一惊。”

被苏瑾妍勾着胳膊的罗氏心思微沉,望向苏瑾妤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

方才被三姐儿满口的内疚话说得自己都没了思维,她一向都是在老太太身前侍奉,来苑源楼的次数不多。眼下她这样表现、那样的话,倒是显得有些刻意了。

苏瑾妤心头也是一怂,七妹妹话中有话,她是看穿了什么?抬头定睛望过去,还是从前那般稚嫩的容颜,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漆黑的眼珠子中一片清澈,看不出一丝杂质。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心头闪过这个念头,苏瑾妤正欲说话的时候,却听罗氏先开了口,“三姐儿的心思,母亲明白。放心,妍儿落水的这个事,怪不到你头上。现下这个时辰,老太太怕是已经从佛香阁出来了,我等见过了你四妹妹和九妹妹,就一同去老太太那。你自小体贴乖巧,老太太又一直将你带在跟前。你几个妹妹顽劣不懂事,老太太身前,你权当替她们多尽些孝心了。”

罗氏的面色温和,望着苏瑾妤的眼神亦是慈爱。

苏瑾妤只好接道:“母亲客气了,侍奉长者,本就是孩儿应该做的。”

罗氏听后“呵呵”一笑,瞥了眼旁边的苏瑾妍就道:“三姐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七丫头要是有你一半乖巧,我也就可以少操些心思了。”嘴上虽那么说,但那份娇惯的意味却显而易见。

苏瑾妤手绢下的手指一弯,涂了粉色蔻丹的指甲直戳到手心的肉里,她却浑然不觉得疼。

苏瑾妍只是将头枕在罗氏的胳膊上,清清地唤道:“母亲~”伴着手下摇晃的动作,罗氏身子左右摆动。

待好不容易坐稳了,罗氏对着苏瑾妍含笑嗔道:“让你学的规矩可都白学了,前阵子刚来的绣娘又被你给赶跑了,等到年关的时候,你父亲问起你的学业,我看你怎么办。”

大户人家的女儿所修的学业同男孩的不同,并不需要学那些四书五经,凡念了《女训》、《烈女传》、《女诫》等书即可。若是要求高一些,如《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也是可以读读的。这些书不管姑娘们愿不愿意,都是必学的。

但为了同她们出身的门第相符,琴棋书画绣五技,一般都是自小选了一至两门重点开始培养。很多家族都有自家的学堂,分出一处院子,专门请了有经验的妈妈来教导。可像苏瑾妍这种娇气的贵族小姐,在大户人家比比皆是,故而罗氏同很多内宅夫人一样,单独请了人教她。

只是,苏瑾妍不喜欢取了针线,搬个凳子在绢布上睁大眼睛绣上好些时辰的活计。前世里她随心所欲,不愿被那些费神的事拘着,故而就是等到出阁的时候,她对绣技也都是一知半解。

眼下复又听到罗氏提起这事,苏瑾妍还是一个头两个大。但前世在夫家吃了亏,今生就再不能如当初那样鲁莽、任性。可苏瑾妍也明白,自己不能立马就转了念头、变了思路,低头撒娇道:“四姐姐的绣技比那些个绣娘好多了,改日我找姐姐学去。”说完灵动的双眸转了转,直让罗氏再说不出催促的话来。

苏瑾妤站在二人身前望着这般场景,她俩好似就没在意过自己的存在,嫉妒之心更重。指甲陷进手心的肉中,似是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苏瑾妤在心里打定心思,苏家欠自己的,一定会让她们双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