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会儿,才有聪明人从狂热的氛围中醒来,觉得不大对。神仙看起来像是在打架,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小深看了羽陵弟子一眼,也冲白沧年抬了抬下巴,“什么凤凰,假的,不过空有其形。还有,我们猜的基本都对了。”
谢枯荣:“如此说来,真正的鼋史公,可是……”
小深肯定地点头,“已遇难了。”
此言一出,引起了全体弟子的愤慨,连白鼋都杀??
白沧年漠然看着他们,“料想到你们也该来了。”
谢枯荣沉声道:“你就是当初在王……咳,兰聿泽遗址的人,你到底意欲何为!以‘逆’为术法精要,莫非你是烟粉道人、罗频的传人?”
白沧年但笑不语。
商积羽忽然道:“你不若问问他,是何时杀的白鼋。”
众人都是不解:“为什么?”
商积羽看了白沧年一眼,缓缓道:“也许,早在千年前,白鼋便已遇难了呢。”
谢枯荣脸色一僵,想到了什么,骇然道:“小师叔这是什么意思!”
这般时刻,众人皆未在意,但小深却觉得商积羽的神态有些古怪,就像两个人格在不断交错出现,但他料想可能是因为面对敌人,激动之下受到影响。
小深按下疑惑,自语一般分析道:“白鼋坚硬无匹,现今变得这样薄,不一定是他杀白鼋时导致的……要杀白鼋也有其他方法,他这么狡诈,应该想得出来吧。”
小深抬起头来,“我看他也许不是罗频的传承者啊,兴许,就是罗频本人呢?千年前,余照想与你同归于尽,但你早炼化了白鼋自保?”
像“白沧年”这样的修为,即便只是散修,也不至于在修真界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吧,除非他此前就一直隐居,或者刻意隐藏自己。
白沧年——或许该叫他罗频,微微欠身,“殿下真是深藏不露,深谙藏拙之道。”
小深呸道:“当我听不出来么,骂我是不是?”
罗频微微一笑:“只是殿下平日确实天真无邪,原来还有这般抽丝剥茧的细致。”
谢枯荣抽了口凉气,有点懵,“……你,你是罗频?!”
诸弟子也都面露惊慌,低声交谈起来。
此前,罗频对他们来说,和龙一样,都是故事里的人物了。
在听闻余照的事迹之前,总要铺垫罗频在修真界掀起的腥风血雨。这个修者不是出自魔宗邪道,而是散修之徒,但他以杀证道,所做之事,比什么邪道都要狠。
原本仙途坦荡的余照为了绝后患,不惜牺牲,与他同归于尽,魂飞魄散,可他竟然没死?!
这叫众人不止心惊,更是一痛。
罗频的头歪了一下,火焰蔓延在他脸上,就像红色的纹路,更显邪气,“何处不相逢,我与你们羽陵宗还真是有缘。不过,也好……”
过了一千年,羽陵宗门人的性子看上去也没变,还是这么讨厌。
谢枯荣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你待如何?”
本以为是来为小深殿下助阵,但这是罗频,那又有点不一样了,算是新仇旧恨,到齐了。
罗频悠然道:“当年余照舍命,我即便炼化了白鼋,也神魂大伤,休养了这么多年。不过,此一番波折,倒也叫我领悟了,杀机之道,并非那么简单的,我当年败得不冤。”
他感觉十分惬意,有什么比找到了自己的道更愉快的事情,含笑道:“天发杀机,秋风萧瑟;人发杀机,天地翻覆。”
当年他只领悟了寻常杀机,纵然流血千里,也未成大道。
真正的杀机,是凌驾万物之上,是可令一切翻覆,这才是师父所传“逆”术的终极。
谢枯荣喃喃道:“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天地翻覆,难怪他要动东极……或者说八极,难怪他要集龙凤之力。
八极牵涉天地,纵然他道法再强,也必会先因反噬而死。他肉身不够强横,但龙凤足够,或者说唯有龙凤可以撑过最初的反噬。
而只要果然天地折缺,八极倾覆,那么,罗频之道亦成,立时成神——但代价是,人间界因此消亡,只为成全他一人之道,这就是罗频的杀机之道!
天地翻覆,也正是“逆”之一字的终点!
谢枯荣甚至可以想象,也许罗频发现抓不到小深后,便以东极试探了一次,却发现不足以逆转八极。而后,他才会采蛟珠、接近小深。
连谢枯荣也如此震惊,何况寻常弟子,满面骇然,不知世间还有如此之道,这果然……果然是疯了!
罗频恨极了羽陵宗人这般样子,仿佛以天人安危为己任,连一条好好的龙,也被他们带成这样了。
在兰聿泽旧地时也是如此,他本要成功了,原以为无人能知道,不想小深忽然醒来,谢枯荣还半路杀出来。他那时尚在融会凤凰真传的紧要关头,一念之差,龙就被抢走了。
好在,还有机会。
罗频一弹指,一簇小凤凰形状的火焰便飞卷出去,直奔着数十里之外的荣国都城,在城墙之前,便展开双翼,愈发宽大,成了一道熊熊燃烧的火海!
城内百姓发出恐惧的尖叫、泣声,如今他们总算明白了,什么龙凤呈祥,这不是吉兆,而是催命的预兆!
这一刻,谢枯荣在动,羽陵弟子都在动,但是谁也不如那一道剑光更快——
就像千仞之峰,将烈焰悉数挡下。焰火肆意燃烧,试图贪婪地吞噬着面前的一切,剑光却不退不避,火焰高一丈,它也高一丈!
席卷此方的火鸟,被孤拔如山的剑光斩落城头。
火舌吞吐间,露出一抹黑影。
水墨形,水墨剑,白发黑肤银眸。
余意长身而立,面色沉静,持剑退一城火焰!
这剑意,比它以往任何一次显露出来,都要强大。
它的行为,也不似墨精所为,甚至叫羽陵众人都隐隐疑惑……
小深讶然道:“余意怎么来了?”
而且,好像隐约有点不一样。
谢枯荣也无措地道:“我没有带它来啊。”
他往后一看,玄梧子弱弱道:“它非要来……我就……偷偷带上了,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飞出去的。”
刚才那一出出,实在太紧张了,他哪里顾得上那许多。
但此时也无人和玄梧子计较了。
罗频瞳孔一缩,寒冰一般吐出两个字:“余、照?”
这两个字一落地,如有千钧,砸在羽陵弟子心头上。
小深这才恍然,那似曾相识,像余意,又不似余意的气息,是余照?
羽陵弟子几要癫狂,罗频没死,本该神死道消的余照祖师竟也没死?!又怎会附于余意身上,这么多年,难道他一直都在羽陵?
谢枯荣也激动了起来,推演出了当年的真相,几乎不喘气地连道:“这厮留了后手,余照祖师恐怕也有察觉,虽然来不及,但同样留有残魂。诸位,当年大家都‘知道’余照祖师神魂不存,却因敬慕之心,仍处处招魂。余照祖师的残魂,定是随之而来,然后附在了余意身上!”
毕竟余意是从余照祖师的书文所化,还包含剑意,最让他亲近。所以余意才能愈发与众不同。
那余照祖师残魂岂不是千年孤寂?羽陵弟子想到此点,含泪遥遥喊:“余照祖师——”
但那持剑而立的身影却毫无回音,只垂首站在城上。
商积羽淡漠的声音中带上了悲意,眼神仍在不停变幻,“……祖师只余一丝残魂而已,无知无识,现在的他会出现,只是因为深植神魂中的信念。还记得‘白鼋’初来羽陵时,余意就对他动手了么。看来当时发觉不对的,不止小深。”
什么信念?正是罗频嗤笑的以天人安危为己任。
否则如何解释连意识也不存有的残魂,为何能再次执剑出现。
余照会再出现,只是感应到了有很多人需要自己保护而已,就像余意初见罗频假扮的白沧年时,便陡然动手,也不过是潜意识中觉察到了危险。
看着颜色变化,所寄之身大变,却又好像千年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余意,那熟悉的剑光,罗频眼底红光如血色,挥出一只更大的火凤。
面对恶意,余照果然再次拔剑出鞘,直将火花飞溅的火凤击散,漫天火星璀璨如星河,身后百万人毫发无伤!
其实只余残魂的他,用着水墨剑,早已不如鼎盛时期龙吟长剑,能护尽天下人,但,尽力而为,一城也坚守。
但做完后,余照仍面色淡漠,除此外毫无动作,不能也不会言语。无论故人、旧敌还是身后被他所救的人,都无法唤起他的任何回应。
此刻的“它”,成了“他”,但也唯有执念罢了。
“……”罗频原本游刃自如的态度,却似被无知无识、远不如当年的余照激得不复存在了,再不是有些戏耍的神情,光焰又被吸回了他的体中,但在外袍镀上一层红色,鲜艳无比。
“非逆不足以,夺造化。”罗频每说出一个字,火光肆意流淌,铺天盖地。便见地上草木衰枯,皆成焦土,飞鸟纷纷掉落,地面绽开了深深的裂缝,像要把天光也吞没殆尽……
谢枯荣刚要说话,命所有弟子随余照祖师一同护城,却觉得身形竟是一阵摇晃,“……不妙,逆动极地了。”
虽然罗频未能缚住小深,但已有凤凰之力,后又采了许多蛟珠,合白鼋身,怎么说也当得半龙了,八极全倾尚不行,动摇其中几极也够了。
那若不让罗频立刻停止,就算救下这一城之人也没用了,八方之极影响的是天地之势。就如当初,只是逆转东极,已造成海水倒灌!
“你们……先去各处护持!”谢枯荣仍是当机立断,派出了宗内弟子,而后不禁看向了小深,他可以效仿余照祖师,但在他心中,能与凤凰匹敌的,也只有青龙了。
小深的确想殴打罗频,但身体一阵不适,化回龙身,只觉龙鳞干燥无比,甚至掉了几片细鳞,发出一声难受的长吟。
罗频叹气道:“我虽不是真凤……殿下亦是无水之龙啊。”
水火不容,此涨彼消,何况罗频还是修的杀机之道,此处已焦土千里,愈发助长他的气焰。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小深想去北海,水汽丰沛的地方,能够助长他的修为。
但小深性子何其倔,闻言默默回首,撕咬下一片干燥发痒扰乱他心神的龙鳞!
几滴龙血溅洒,滴落在大地,方寸之地立刻生机勃勃,长出了灵草。
青龙战意反而更浓,扑向了罗频。
谢枯荣握紧法器,正待上前,却见小师叔为何一点动作也没有,仔细看去,不得了,这般时刻,小师叔竟愣在当场了。
当然,小师叔不可能挑这种时候发呆。
“小师叔?怎么了?”谢枯荣小心地问了一句,商积羽已是羽陵宗刨去债主外,战力最高的了。
商积羽不答,倏然扑向地面!
青龙与火凤纠缠在一处,小深万法不用,直接上嘴撕咬。
罗频只觉可笑,从他见到小深,小深就一直这般粗暴,他催动术法,四周空气都像是扭曲了,小深的龙鳞的缝隙中也沁出了血滴。
但平素娇气的小深,一声不吭,也不顾罗频外袍上的火焰,旋身缠住了他!
呲呲的声音响起,与外袍接触的龙鳞失去了光泽。
罗频吃痛,眼中红光闪动,狠狠一把抓住了小深的龙角,“我若是野鸡,离了水,殿下也不过是泥鳅。”
地上的裂缝好像也应声更阔大了,火光暴躁地肆虐,天上的太阳都被压抑了光辉,汹涌的灵气带着摧毁万物的气势,誓要万里焦土。
但转瞬间,一切枯焦都像是停止了,枯黄了一半的草木停止衰竭,裂缝不再扩大——
商积羽单膝跪地,长剑抵在大地,青光向四周蔓延,止住了逆势!
罗频瞥见,目光闪烁。
谢枯荣面色一喜,不禁长笑。龙凤暗合天地至理,但山、水亦为乾坤之神器,一阴一阳,一流一峙,冥冥之中,无人可独雄一界!
千年前有余照祖师,那今日就可以有小师叔,能以山河剑,应对罗频逆道。
虽说小师叔剑意尚未圆融,但罗频的龙凤之力,不也残缺。
你要逆天,但天意如此!
罗频和小深仍在角力,却还抽出了空,嗬嗬带着喘地低笑,“羽陵宗,羽陵宗……真是千年不变,怎么,今日你也要为天地,为万物,以命相抵?”
他语带嘲讽,大家都看向了遥远处,毫无所知,默然垂首守于城头的余照。
而数十里外,地面的商积羽亦看了余照一眼,低低笑了一声。
他抬首,望到了小深眼里。
小深也难以瞬间解读透这眼神的内容,带着微妙的熟悉,只听商积羽淡淡道:“我不是余照,我不为天地,不为万物。”
从他身上散发的青光蔓得愈来愈广阔了,已看不到边际,但唯独在经过都城时绕开,然后这青色越来越浓,反射着天光,摇动洸漾——
终成大泽一片。
流火万里、焦土枯木之上,覆盖上了杳渺的大泽,波涛滚滚,水汽覆盖了每一处。
青龙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低首再见自己统御万古的兰聿泽,只觉无比舒适,得水之龙,还有何惧,身形竟也暴涨数圈,鳞片瞬间恢复了光泽,龙角更为光华内敛!
小深难以置信地看着商积羽。
原来是他,寻找了许久的水域,竟然就是他。
所以,在初见之时,他的所有心思,都寄托在了小深身上,小深也难以自制地想亲近他。
他们曾相伴千万年的时日,从无言语,却密不可分。大泽泱泱,碧波拥抱着青龙,每一次翻涌,都在青龙的感应之中。
他的潮汐和他的呼吸同步。
商积羽看着他道:“天命付我,我命付汝。”
第36章
五百余年前,人称容易真人的陈妙想,得到兰聿泽后,又有了一个奇思妙想,这一次,很不容易,远超过她从前的任何炼器之作,也远超过任何人的思想。
她发现大泽之水,竟生出了精魄,于是找来无魂之躯,将二者合“炼”成人,兰聿泽尽归其体内,收为弟子,起名“商积羽”,抚养长大。
所有人,包括商积羽自己,都以为他是真正的人族,无人看得出,他的真实身份。
世人都以为,陈妙想最得意的作品,应该是山河剑,其实,应该是商积羽。
唯有陈妙想知道,这是她悟道之作。在商积羽产生意识的一刻,她触摸到了上古大神造物时的大道边缘,阴阳造化,莫过如此。
商积羽在知道小深是龙后,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他也慢慢猜测到了:为何体内汹涌的灵力只有小深能平复,自己很可能就是“失落”的兰聿泽。这与记忆中师尊提及他身世时奇怪的态度也相符,不过从前他想不到此处罢了。
只是,商积羽那逐渐分裂的意识未能融合,兰聿泽怎能再现。
两个商积羽互不相让,争执不休。因为谁也不知道,融合后,会是怎样的情况,是由他们其中之一为主,还是都不复存在?
直到这一刻,直到小深需要。
二者都再不相争,情愿合为一体,化出大泽。
小深听到商积羽的话,千绪万念,又好像只有一个念头。
在商积羽对视间,小深不知道陈妙想如何作为,只是知道了商积羽就是他的兰聿泽,看到了他眼中融为一体的意识,将一切交付给自己的笃定。
小深没有回应,但他知道,商积羽应该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小深与商积羽,或者说兰聿泽意识隐隐交互,骄矜地抬了抬龙首,商积羽便控水,让大泽淌过焦土。
所到之处,生机再现,水汽弥漫。
龙借水势,水仗龙力,这是水法本源,是万物根本,一切,自水中诞生。
谁说小深是无水之龙,一水浸天,浩浩汤汤,将流火万里化作龙族最有利的战场!
杀机被商积羽遏止,拔去的鳞片也迅速生长了出来。
商积羽坐镇大地,遏制被杀机颠覆之处,小深再无顾忌,紧缠罗频。
罗频没料想,冥冥如有天意,像是万年前这一刻就已注定,商积羽竟会是兰聿泽化身,将整个大泽搬到了此处,山河剑更能与其道相抗。
而小深对水的用法,也让罗频觉得像在嘲笑自己一般,小深是真龙,而他是假凤。他的火无法焚尽一切,小深的水,却能唤起生机,甚至连自己的意识都有了……
当年也曾有追随者鼓吹,罗频有一龙之力,但真正被青龙绞紧时,罗频才知道,龙力到底如何。若非他有白鼋壳护身,怕是早就被绞杀了。
这就是龙,即便不用术法,凭肉身也能碾压无数修者。
罗频脸色阴沉,身上暴起火羽千百,如刀剑般锋利,绽放着精纯的火焰,骄狂地灼烧眼前的一切。
饶是青龙,也吃痛地立刻松开了身躯。
罗频翻身飞出几十里,悬停在空中,但几十里外又如何,身下仍然是水!
万顷之水以可撼动九州、掀翻天空的气势,拔地而起,骄悍扑向天空中的火凤,千丈之浪,如同群山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