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些内容都念给小深听,念完再拿下一册,重复着动作,“海里都是水,书里都是字。我今学写书,亦有我所思……”
他都念了几句,才觉得不对,“错了错了。”
他一看手里的,压根就不是自己的册子,恐怕是搬来的时候不小心夹带在里头的,是某位外门修者的作品集,还是新书,所以才在外围。
就是不知作者怎么想的,里头既收录了《长生既要》《坐忘录》这样的道法探讨,也有他平日写的歪诗。
“等等,刚才那首诗不错啊!”小深却是眼前一亮,他最近也在背诗,可背来背去,都觉得很是枯燥无聊,不像方才这首,简直写到他心里去了。
道弥无语:“……”
什么不错,是好不容易你能听懂了吧……
小深:“这个不错,还有没有,再念几首,我觉得这个,这个就是你说的清新隽永吧。你看:海里都是水,书里都是字。我今学写书,亦有我所思。我才听一遍就背下来了!”
道弥:“…………”
清新隽永要羞愧而死了。
这一次连那些狗腿的墨精也都对自己的上司沉默了,挠着头假装没听到。
“这作者叫什么?”小深很感兴趣地道。
道弥看了一眼,“呃,云自然。”
小深赞道:“连名字也很好听,我都听得出来。”
道弥:“……”
不是说“自然”这个名字不好,当然好,道法自然。问题是,当今修真界的修者取名,和凡人一样,也是一波一波赶热潮的。
像是当年很多人效仿余照,给弟子或后代取名“照”。
几百年前,大家都觉得“仙”字好,所以像孙仙甫那样的名字也遍地都是,什么奉仙,仙公,等等。
这个“自然”,也是流行过的,道弥就认识至少三十个某某“自然”。
“还有别的诗么,再念几首给我听听。”小深问道。
道弥嘴唇动了动,但还是继续念了起来:“……八条腿儿行天下,高举大螯爱自夸。而今落在我的手,息了刀兵又释甲。昔日称王又称霸,煮熟模样像它妈。”
这是写的诗人吃蟹时的事,显然,把螃蟹一家都吃了。
“这写是螃蟹对不对!”小深听出来了,笑得直蹬腿,“有意思,太妙了,真是写得活灵活现!再念一首!”
先前道弥给他念首写剑的诗,说是里头没有一个剑字,却处处都是剑,能让读者感觉到剑意。他一点也没觉得,那些用典他压根不知道。
倒是这首诗,也没写到螃蟹两个字,他还不是一听就知,而且妙趣横生。
道弥眼角抽了抽,念了一首又一首,这本来也就是附在书后的,没有多少,很快就念完了。
小深意犹未尽,连称呼都变了,“自然真人真是有才华啊,这书放下吧,我就拿这个学字了。”
道弥:“……”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这位自然真人诱导了小深哥的学习兴趣,还是痛恨他引领了小深哥的审美扭曲。
道弥安慰自己,会好的,以后一定会好的,待小深哥读多了就知道什么才是好的。
……
“主、主翰……小深哥……我想借书。”一名弟子低着头道,希望这次主翰能饶他一回。
“先等等,我考考你。”小深道。
这弟子心中叫苦,完了,还是来了!
小深:“你背一下云自然真人的名篇《咏梅花》,并给我分析一下,好在哪里。”
弟子:“……??”
名篇?哪来的,他怎么没听说过??
主翰终于开始考文的了是好事,但云自然谁??
小深刚仔细学了几首诗,谈兴正浓,想找人探讨。
不想这个弟子一脸懵,完全没跟上小深的节奏。
后头躲躲藏藏的玄梧子却是眼前一亮,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有这个本事的人在羽陵特别多),以前翻过《坐忘录》,虽然一扫而过,但还是有印象。
“您说的是‘白雪纷纷下,梅花满树杈’吧!”玄梧子欣喜若狂,他一直在设法讨好小深,现在终于抓到一点机会了。
但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优点,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易懂!”
“对!”小深开心了,指着玄梧子道,“你水平有长进啊,过来说话。”
其他人:“……”
为什么主翰会喜欢这种诗,难道以后为了借书,都得捏着鼻子和他讨论这种歪诗了么??
先前大家都抱怨主翰没有一点文学上的喜好,现在有了,却还是高兴不起来。
说好的天纵奇才,进度飞快呢,不要求现在就熟读深奥的典籍,可为什么会推崇这种东西,光是听听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审美被打裂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大家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了道弥。
一定是这八哥的错!
这死八哥,每天歇后语,俏皮话,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都要搭拉话!
道弥:“………………”
第9章
不动地常有四时不败之花开放,簇拥着书林,今日下着霏霏细雨,更是清新。
羽陵弟子落舟,来到这里,旁边的同伴低声提醒:“都背熟了吗?”
“简单,看一遍就背熟了。”说着不觉还叹了口气,上任主翰常被抱怨太雅,考较的问题都难懂,现在来了个太俗的,也把大家折腾得欲哭无泪。
这弟子还是新主翰上任后第一次来书林——羽陵宗弟子之多,有时候待数十年,也有没见过的同门,修真者多有闭关多载的。这弟子还是最近准备与人辨法,来搜集一些资料。
“诶,那就是小深主翰。”
眯眼看去,细雨中书林门口坐着个少年,背靠着门口的石麒麟,倒是纤弱娇小,任由雨水点滴在身上,黑发都丝丝贴在脸颊边,眼神愈发湿漉漉的。
灵力低微到在他们眼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完全看不出传言中的霸道呀……
“真的是他吗?看起来一拳就会哭出来啊。”
小深坐在书林门口,边淋雨边看一本图册,余意则帮他翻着页。
这是他最新发现的一本好书,或者说手册,由羽陵宗弟子编撰,上面记录的是羽陵宗诸峰各地的情况,哪里适合修炼什么样的术法,是作何用途,等等。
这些天,小深偶然也会试探羽陵宗的人,可提到那么久以前的事,他们基本都是一脸茫然。小深希望这书能给他些灵感,他的水可能在什么地方。
小深现在也认识一些字了,这图册上的字不多也不复杂,他勉强也能读下来。
只是一边淋雨一边看书不大方便,所以小深撑了一小朵晴云,遮住了余意和书,不叫它们淋湿了。
玄梧子和一名修者匆匆走来,又猛然停住,似是才发现小深不在书林里头,而在门口淋雨,就和常人晒太阳一样。
小深看了玄梧子一眼,不甚在意。
玄梧子也咳嗽一声,“主翰,您在这儿看书呢?”
“嗯。”因为玄梧子会背云自然的诗,而且是最早响应小深的,所以小深现在倒也愿意搭理他。
旁边那修者看了一眼小深的书,那一页正是在介绍羽陵宗的藏宝库,他皱眉道:“这是看的什么东西!你如今学了几篇正经文章了?”
小深:“没学几篇……你是谁呀?”
修者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表示不屑,“听说主翰最近推崇一名无名修者的歪诗?”
小深:“有名儿,云自然。”
不但有名,而且有名,现在羽陵宗人尽皆知……
修者嘴角一抽,更加不屑了。
这时找小深的道弥跑了出来,见到他们,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点点头,“洞微真人。”他蚊子一般小声给小深介绍:“这位是洞微真人,学识深厚。被推举为主翰过……”
所以人家一过来,就对小深格外没好脸色。
“哦。”小深看看洞微和玄梧子,“哈哈,那你们是一家。”
——这俩都备选过,但都没选上。
小深随口一说罢了。他连主翰这个职位都不在意,更不会在意备选主翰的人了,反正都欠他债。
但洞微大受刺激,觉得颇为受辱,这一定是小深故意的,怒道:“主翰不觉得自己不配这个位置吗?我本以为你被墨精选中,多少也是有些长处的,今天一看,实在不堪教化!”
小深陷入了沉思。
洞微还以为他被自己抨击得自省了,一甩袖子,还要再说话。
小深却合上了手里的图册道:“你怎么都不会用成语的啊,连我也听得懂你说话。”
洞微:“…………”
他就是听说小深是文盲,怕骂得太深奥小深听不懂,故意的。
洞微觉得这又是小深的一次讽刺,气道:“你,你管窥筐举,赐墙及肩,胸无点墨,不识之无!!”
这小深就更无所谓了:“听不懂。”
洞微扶着心口,退了两步,大喘气。
这门口人来人往,此时已经站着一些围观者了,全都难掩兴奋,想看洞微骂小深。
就是可惜了,小深不痛不痒的样子,反倒是洞微快吐血了……
洞微有种拿小深无处下手的感觉,“你……若不是你修为低微,我一定要和你打过一场!”
别看羽陵宗人都是饱学之士,平时也一副风雅的样子,可归根结底,不是书生,而是修真者。
大道三千,各不相同。你的道,我的道,你的术法,我的术法,各不相同,孰对孰错,要是辨不清楚了,打过才知道啊。
其中更不乏热爱、精通斗法的,以商积羽为目标……不过这属于题外话了。
他不提这个还好,小深正被云自然真人的作品熏陶得平和了许多,听他一说,立刻生气了,修为低微,还不是你们老祖害的。
小深站起来,“你修为多高,你飞升了吗?”
洞微翻了个白眼,“休要胡搅蛮缠,我可不是玄梧子,你的壳再厚,我亦有法破之。”
围观弟子们:哦豁……
此话一出,小深彻底愤怒了,非要和洞微去打架。
道弥拦住他,小声道:“小深哥,他肯定是故意激怒你的,别上当!”
他看着就觉得不对,洞微一句一句都像在挑事,还有玄梧子站在旁边,眼神闪躲,就不像干了好事的样子,这家伙虽然来道歉了,以他的脾气,难保心底还不甘啊。
果然,洞微眼睛一眯,一字一顿说道:“你若是输了,自请辞去主翰之职,如何?”
道弥心想不行,如果不是小深哥自愿,小深哥怎么也丢不了这主翰,就算斗法输了,也不是一定要辞职的。要是主翰必须特别能打,那就该是师叔祖来做了。
必须劝住小深哥,别那么激动。
道弥低声道:“小深哥,洞微术法精深,离火九法,号称屠龙之术!”
小深:“屠什么???”
“啊?”道弥说,“就是一个形容啦,很厉害,厉害到仿佛能屠龙。”
但是这么一仔细解释吧,好像一点都不厉害,甚至像在吹牛了。道弥想。
小深本来听说是故意激怒自己,还想要不要让他得逞呢,现在一听,那是非打不可了。
他龙视眈眈盯着洞微道:“好啊。你要是输了,每天在离垢河来回吟一百遍云自然的《食蟹诗》!”
洞微听他答应,一喜,也立刻道:“好!”
这小深,修为只有二境左右,浅得一眼可见,唯一可说之处,就是强悍的肉身。但这又如何,不说任何种族都有弱点,就算光用术法,老谋深算的洞微也随便玩儿小深啊。
“小深哥……”道弥拦不住,低声道,“要不要我传音给师叔祖?你,你现在还动用不了多少灵力啊!”
那一直看着不谙世事的少年,却说了句话:“你们人族的境界划分太可笑了,难道只要灵力深厚,境界高,就一定会赢吗?”
道弥愣住了,的确不是,商积羽就是最好的证明,就连小深哥也打碎过玄梧子的法器,但那不是天赋么,也并非人人都是师叔祖啊……
书林内其他弟子全都暗道,没想到小深这样冲动,那这主翰怕是当不了多久了。
就算现在下着雨,对水法有利,但实力差距就摆在这儿呢。
越来越多人涌出来围观。
要斗法,无需去别处,不动地占地极大,而且能够随着藏书变多,书林扩建,而一同扩张,就在这书林外,自可斗法。
不成文的规矩,观看比斗的时候,围观群众要保持安静,就如观棋不语真君子。
小深和洞微各据一方,洞微冷冷道:“我们点到为止,既然以书林为争,先被打出不动地的人,算输,如何?”
“就这样,开始!”小深说道。
这么看着小深小小的个子,与洞微对面而立,大家反而觉得有些不忍心了……
主翰是折磨得大家不浅,但是这么持强凌弱,欺负小深天真冲动,也让人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呢。
洞微习的是火法,这要一烧,主翰不得成烤海鲜了,也怪好吃……哦可怜的。
哎,万一等会儿主翰哭鼻子,他们要不要去哄一下啊。
小深不动,洞微也不动,他心中暗喜,果然小深除了肉身,一无是处,看来无需再有任何忌惮了。
他将法器祭了出来,正待要动之时,却见一道流光落地。
白衣青年悬空看来,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全场皆是哗然,竟然是师叔祖!
商积羽这些年常年闭关,而且以他的修为,很早就不涉足书林了。
好些年轻弟子都没见过他几次,激动而兴奋。
听说前些日子,商积羽还在试剑,看来是彻底出关了啊,今日还出现在书林,虽然不知为何,但叫他们看见,太幸运了!
道弥更是吃惊,他还没有给师叔祖传音啊。
洞微也是一愣,犹豫地道:“弟子和主翰试试法……”
商积羽清冷看来,似是洞穿一切。
洞微嘴唇一动,坦白了,“弟子实在不服,因此和他约定,他若是输了,就要辞去主翰之职!”
商积羽寒声道:“放肆!”
洞微也知道这不止是讨巧,偷偷逼人辞职,太不合规矩了,在这一声呵斥下浑身一颤,“弟子知错,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那脾气极不好的凶神根本不等他解释,已拔剑了!
一剑如群山之潮,汹涌袭来。
洞微脸色煞白,向前狂奔,可面前是不动地的边缘,他一个猛冲不及,单手扒拉着岩石,那剑意却是已猛然在他面前收住——
这收放自如的张狂剑意,叫在场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
洞微被这样一吓唬,也是满头大汗,单手吊着道:“多谢师叔祖手下留情,弟子……”
正在这时,现场不少人看到一直沉默的小深动了。
一股云雾由淡转浓,升腾起来,挡在他面前,他借着云雾的遮挡,向洞微的方向慢慢走去,而商积羽和洞微都对此熟视无睹。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