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深木偶般转过来,定定看着他:“……什么?”
“你没听说过?祖师将大泽之水抽去十之八九,成了一片沃土,把一州百姓皆安置于此,他们休养生息,连绵数千载,繁荣至今,已成一国之都。”
谢枯荣傲然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山河地理皆是生成于天,却发挥于圣!方寸祖师,以人身逆天地而行,可堪为圣啊!”
小深:“………………”
把分封水域都弄丢了,还被人族在他的地盘上建国,他还算什么龙……
都怪人族,人族真不是好东西,一个偷我,一个偷我的水。
难怪大家素不相识,方寸却留言让人来救他……这样就够了吗?够了吗??
方寸你欠我的用什么还!!!
谢枯荣说罢,只见小少年一副心潮澎湃的样子,心说少年再冷艳,也是水族。凡是水族,听到祖师这般事迹,哪能不激动佩服。就是不知少年身为水族,怎会连这件事也没听说过。
“呵呵,如今凡人间流传,此地有龙脉,当年真人才会叫他们移居此处,后成十朝古都,其实不过穿凿附会罢了。”
他淡淡指点,总算是恢复了宗主的丰采。
少年:“……”
少年怕是见识不多,大受震撼,接着发问:“那当初抽走的水……去哪儿了呢?”
谢枯荣一笑,“这千里之水,乍然装在哪处水脉,也会引起触天巨浪,甚至改变周遭地貌啊,再者说,我宗门中多有修习水法的弟子,祖师就将大泽之水都带回羽陵了。”
小深:“哦。”
第2章
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
谢枯荣本就有招揽之意,少年听说了祖师的事迹,以及宗内亦多有修习水法的弟子后,果然主动提出,自己无处可去,想投靠羽陵宗。
这少年与羽陵宗有着千年渊源,谢枯荣实在无法放任他套着驭灵环在外。
再者,他可以说服自己,那红袍人修为不俗,少年被他盯上,解开禁制后兴许也是不凡,或者是门内哪位弟子的机缘呢?
羽陵宗道法万千,修水法的是一大类,由当初方寸祖师所创,师法天下水脉。
所以门内修水法的弟子,很喜欢与水族相师相友。尤其是身怀龙族血脉的,他们天生能感应水脉,如此对修行也颇有裨益。
不过,以羽陵宗的地位,不需要像红袍人一样,强行抓水族。自有水族投靠,给羽陵守守山门,做点零活儿,打工换好处,连子孙后代也一齐攀附在羽陵宗这巨木上,互惠互利。
羽陵不论出身,有些天赋绝佳的妖族甚至会拜入宗门。
“你叫什么名字?”谢枯荣柔声问道。
“小深。”
小深,谢枯荣默念两遍,“那姓氏呢?”
王家深黯然道:“唉,伤心事,不提也罢。”
这属于家丑不可外扬。
谢枯荣却误会了,心道小深如有亲族,也不至于等他来救,看来身世凄惨啊。他不忍心戳小深痛处,便打住不再提了。
再看小深衣不蔽体,只剩一条玉带完好,他给了小深一套新衣,如此也可遮住银环,照顾小深的自尊。
王家潭边等得片刻,谢枯荣带来的心腹门人也都回来复命。见宗主身侧多了个柔软无力的水族少年,起初还未多想,直到谢枯荣说带少年一起回去。
方寸真人的遗命是羽陵宗宗主代代相传的隐秘,他们怎会知晓,只想着少年看上去灵力低微,宗主到底看上他什么啊。在羽陵宗,就是想进来打个杂,也不会收这种。
但口头上,倒也无人敢质疑。
小深则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又看回来。
不止是观察一下不同的人族,也是琢磨着,羽陵宗到底多少人呀。待我好了,占领羽陵宗后,要不要把这些留下来打杂呢?
逻辑是这样:这些人既然在羽陵宗,肯定吃我的(水),用我的(水),所以也全都欠我的!
他身旁如今是一个臣属也没了,那这些兴许能抵用一阵。
谢枯荣看着老成一点,或可做个龙宫大总管……
小深正遐想连篇,谢枯荣则吩咐一个随行的妖族,“道弥,你同小深做个伴吧。”
这小妖族的祖父起,就依附着羽陵宗了,甚至和谢枯荣颇有交情,连道弥这个名字也是谢枯荣给起的。八十岁起,就被打发跟在宗主身边打杂。
以谢枯荣之尊,平日他也无甚事,反倒是能得些指点,连正经宗门弟子也羡慕不来。
道弥十分勤恳,还拍着胸口自夸道:“您放心,我打小就常同着祖父一起知客,我是巴掌心里长胡须——”
他眼睛巡看一圈,可惜也没人有想给他捧场的意思,他只好自己说了下半句,“老手啦!”
谢枯荣:“……”
唉,怎么说呢,他这老朋友一家人,旁的都好,就是有点……聒噪。
眼看道弥团身变作原形,一只巨大的八哥鸟,叫小深踩到自己背上,谢枯荣也御器而飞,投入天际。
随行的心腹弟子忍不住靠上前问道:“师尊,那小深是水族么?哪一族?”
不可以貌取人啊,少年虽柔弱,不会其实大有来头吧,才叫师尊看上。
“你觉得是哪族?”谢枯荣问道。
弟子思索片刻:“看他身躯娇软,难道是蚌类?”
一上道弥背上,能趴就不坐,能坐就不站,无骨一般。
谢枯荣但笑不语,并不作答。
妖族自有忌讳,毕竟有时原形与弱点也相关,人家不说,旁人也不好直问。
虽说谢枯荣作为宗主,询问新人根脚也属应当,可他待小深到底不同,想慢慢交流。
且他已自有一番猜测,小深听到羽陵,脸色也没变,这倒还可以说是心思深沉。但他连方寸祖师的事迹都不知道,甚至作为一个水族,竟不知兰聿泽五千年前便没了——这可不是深居偏僻处能解释的,天下水脉相通,兰聿泽改变可是大事。
看起来,更像是错过了五千年时光……可年纪还如此青春,稍一思索也知道。谢枯荣笃定地想,多半是龟。
……
道弥还不到百岁,在妖族,在修者中,都还算年轻,修为也低,幸好谢枯荣等人没有刻意赶路,他勉强缀在最后,向羽陵宗飞去。
小深现在没甚灵力,反而要搭道弥这顺风鸟,看着身畔白云掠过,只觉奇慢无比。
道弥正是活泼的年纪,搭讪道:“小深哥,您现在是什么境呀?”
小深都被驭灵环给套住了,哪有心情提什么境界,再则,这名儿都是人族起的,龙族和人族身体不一样,对境界看得也不那么死,随性天然。
对龙族来说,还是比粗细比较有意思。
道弥看他不答,也不介意,自己笑嘻嘻地介绍:“我已经快认金龙了!”
小深顿时吓了一跳,低头震惊地看着道弥。
认金龙?这年头人族都能认出龙了?只能认金龙吗?能不能认出我是青龙??
“看不出来么……其实我还是挺厉害的。”道弥羞涩地道,“已经快突破玄关境了。”
小深听到玄关境,这才从震惊中恢复一些,缓缓问道:“认金龙……是一个境界?”
这玄关境他知道的,人族所订修行十二境中的第三境。
所谓“过得玄关才是仙”,玄关又叫玄窍,是人身阴阳分判之处,玄关通则百窍通,百窍通,寿命就大大增加。
不像前两境,其实还是打基础,许多天赋不够者在前两境折戟沉沙,以至于有修真者认为,玄关其实才是真正的踏上修仙途的第一步。
但是小深记忆中,玄关之后那个境界,应该叫“参天地”啊,他不至于连这也记糊涂了。
道弥比小深还震惊,“小深哥,你,你不知道啊?”
常识中的常识。
修仙之道,从入门到飞升,小关小坎不提,共有十二个大境界。
撄宁,涤初,玄关,认金龙,听雷,巡天,飞仙,归真神,不伏,不却,不昧,以及不归日,至此,一去飞升再不归此世!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小深听到什么羽陵之类的,还能糊弄,但一万年过去,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已经太落后了。人族又花哨,这也起名,那也有典故,好难。
小深干脆不加掩饰,点头道:“我世代隐居,没听过!”
“可是一千多年前,大家就都以认金龙来称呼了。”道弥呐呐道,想不到还有人隐居得这么彻底,连这样的基本常识都没更新,学得都是过时的消息,也太封闭了吧。
道弥忍不住偷看小深。鸟的视野是很广的,道弥左边眼珠子往后溜,去看背上的小深,自以为是机灵一瞥,其实看上去相当智障。
在嘀咕之后,他随即语气中带上了骄傲地道:“而且,这和我们羽陵宗也有关。三代祖师余照真人在这一境沟通天地时,竟隐隐听到了龙吟声。龙族早在万年前,就举族升入仙界了。
“所以大家都说,这是余照真人修到了大圆满,动及仙界,引得金龙长啸。于是,往后大家都将这个境界成为认金龙,又叫叩金龙,也是讨个好兆头,想效仿余照真人,叩问金龙何处。”
小深的神色在道弥看来是非常认真的,在聆听。
其实,这主要是因为小深对人族语言并不精通,自己说话都还略带些口音,道弥这么长篇大论,他必须凝神细听。结果就听得很不屑。
……吹牛逼呢,听龙吟声你还能听得出人家什么色儿了。
让本龙听都听不出是青是紫。小深想。
再者说,全天下就他一条龙了,千多年前他还在睡觉,除非听到的是他鼾声。
嗯?鼾声……
不可能吧,小深心道,同族都说我的睡相绝佳!
“对了,小深哥,你就独个儿来羽陵么?有没有什么亲朋旧故,可以一起叫来住啊。我们全家就是都住在羽陵。”道弥已笑着换了个话题。
小深沉思间听得他问,满不在意地道:“不用,我全族都不在了。”
就像刚刚道弥提起的,全族都不在人间界,上天了。
道弥:“啊……”
道弥顿时带上了不好意思的神色,“对不起,节哀。”
“??”小深,“哦哦,谢谢。”
道弥有点尴尬,索性又说回自己身上,“不过咱们羽陵宗能人辈出,奇才遍地,我不过百余年过玄关,放在宗内,实在是乞丐跟龙君比宝——”
小深又给吓了一跳,单听着龙君两个字,他就浑身不自在,那是他们族长。
虽然龙君如今也不在人间了,他还是有些敏感。
不过这句话小深还从未听过,以他对人族语言的了解水平,情不自禁问道:“怎么?”
道弥狂喜!
他头一次遇到如此真情实感给自己捧场的人,当即洪亮地道:“不值得一提啊!”
小深:“……”
道弥对小深一笑,“小深哥,实不相瞒,平素也没人像你这般对我好,我真是雷婆找龙君谈心——天涯海角觅知音。现在好了,可算有人能跟我聊了。”
小深:“……”
这个人是不是故意的??
小深冷静地道:“你说点别的吧,羽陵宗很有名吗?”
这关系到他占领羽陵宗的难度。
对了,占领下来后这八哥绝不能留。
道弥含羞点头,他知道小深哥久居乡下,对羽陵不像外人那样,多少知道些许,饱含自豪地介绍道:“当然,修真界有句话,叫道自天然,术效羽陵。
“寻常小门小派,守着几样功法修习。咱们羽陵,万千术法,名满天下。修真界好些门派的道法,也是上羽陵求取而来,所以说,大道,乃自然天成,但术法却要遵效羽陵。
“您说,这是不是龙君放屁——神气!”
小深:“………………”
小深:“?????”
“你别说了!!你闭嘴!!!”
隔着老远,谢枯荣都听到小深在后头吼,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肯定是对道弥说的。
毫不意外啊。
就是修得了道体人身,也是本性难移,想让一只八哥学会安静,太难了。
从兰聿旧地到羽陵宗,千万里之遥,但在修真者足下,片刻可至,
无需多时,已到一处无人之境,万山之中,群林环抱。
当然,这里不可能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就是寻常凡人的屋子外头,还知道扎几道篱笆,这当然只是羽陵宗的障眼法,以防外人擅闯。
道弥在某处盘旋两圈后落下,面前有两座阙楼,除此之外,后头两座山夹着一条小道,壁立万仞,隐约可以看到山外还是山。
阙楼金碧辉煌,单看这就知道,羽陵宗的确很有家底。
呵呵,谢枯荣,想不到吧,你带回来的是债主,是随时准备抢劫你全宗门的凶恶霸王龙……
小深冷酷地想。
小深已经思考借水五千年需要还多少利息了,结论是利滚利,有多少算多少,他现在看什么都像自己的,对道弥道:“咱这楼用的广岭木不错,要记得时常上漆保养!”
道弥:“??”
咱?怎么新人认同感来得这么快的?
道弥嘀咕着,介绍道:“这里进去便是宗门了。”
小深也按捺住喜悦,我的水,就是在此处吧……
我来了!
道弥领着小深,跟在谢枯荣身后过了阙楼,眼前景色一变,诸峰秀立,重重叠叠的楼阁掩映草木之间,山脚下亦有大片屋宇,甚至间或有茅屋农田,颇具野趣。这可是个繁华之处。
最为殊奇的是,一条玉带般的晶莹河流,悬浮于空,环绕诸峰,萦回期间,连接了每座山峰,这悬空之河,波光粼粼,水流湛湛,从这下方也能清晰看到其中快活游动的水族,河上更有小舟载人,远远看去,如叶片般轻荡。
道弥:“这是离垢河,是当年方寸祖师从兰聿泽带回来的水哦。”
小深凌乱了,“不可能!兰聿是自古以来的大泽,横无际涯,你们宗门能有多少人,每人每天喝一桶水洗五次衣服,也不可能用到只剩这条河!!”
道弥摸着下巴,“咦,说得也是,我在这里百来年,还真未想过,这水量合不合理。”
这河虽大,倒的确不满一泽之量呢。
我水呢我水呢我水呢……
小深急了,几步冲上前找谢枯荣对质,还要强按住心焦,“宗主,你不是说,兰聿泽剩下的水被带了回来,怎么只剩下一条河了?”
他还想伺机把水抢回去,就这么点,能干什么啊。
“后头还蓄了个深潭呢,够宗内的水族栖息了,你原形再大,也有地儿装,放心吧。”谢枯荣好脾气地解释道。
小深失魂落魄,心里想的都是方寸这混蛋到底把剩下的水弄哪儿去了。
他都没心情打量自己未来的财产了。
恍惚间,小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着谢枯荣到了其中某处山峰,穿行在依山而建的宫殿列柱之间,他被套着驭灵环,本就有些乏力,这下更是步履踉跄。
途经之处,不知多少人盯着他。
大家都不知祖师遗命,但宗主轻易不出山门,今日宗主带着几名心腹外出,回来后便带着这少年,这就足以叫人瞩目了。
“好小……”
“看起来,不是人族吧。”
“难道是刚化形,还不习惯?”
“气息好微弱啊,走都走不动,感觉碰一下就要倒下了。”
“宗主捡回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