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别大步走过去,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护着,一同走进躬清殿。
李中峦急忙往躬清殿里的炭火盆里扔了两块新炭,又令宫女快点关上门,挡去外面的一层寒意。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皇上又一夜没睡?”
两个人同时开口。
殷觅棠望着戚无别,目光闪烁了一下。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摘下兜帽,说:“嗯……可能是昨天午睡睡得太多了,所以夜里睡不着很早就醒了。反正醒了也是醒了,我就干脆去厨房做了点吃的 。嗯……想着皇上这个时候还没吃东西呢,就送过来了……”
她走了一路,脸上冻得通红,尤其是鼻尖儿,红彤彤的。
“呃……皇上你还没吃吧?唔……皇上是不是要去上早朝了?”殷觅棠有点懊恼自己来迟了。不是她算错了时候,而是她第一次蒸的糕饺有点糊,重新做了一遍。
“没有,不急。”
戚无别把一个拳头大手炉塞进殷觅棠的手里,然后一双大手将她的一双小手握着。殷觅棠掌心里的手炉很烫,贴着她手背的戚无别的掌心也很烫。她被冻得冰凉的小手儿很快暖和过来。她缩了缩手,想要把手抽出来。
戚无别没松手,反而扯着她到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他吩咐琉梳去打热水。等热水打过来,他才松开殷觅棠的手。
殷觅棠指尖儿轻轻颤了一下,双手握着手炉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
戚无别挽起袖子,将棉帕浸在热气腾腾的热水里,然后将棉帕的水拧干。拧干了的棉帕冒着白色的热气。戚无别拿着棉帕给殷觅棠擦脸。
“唔……”殷觅棠缩着脖子往后躲。
“别乱动,擦擦脸就不冷了。”戚无别一只手搭在殷觅棠纤细的后腰禁锢着她,用棉帕擦殷觅棠懂的通红的脸颊。
戚无别一边给殷觅棠擦脸,一边说:“以后不许大半夜地跑过来。”
许是皇帝当久了,他说话总是带着一种命令的语气。
殷觅棠身上的凉意就这么退下来,她鼓着两腮却有点不高兴,看向放在桌子上的食盒。
戚无别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桌前,掀开食盒的盖子,把里面的红枣糯米粥、糕饺、蛋羹,还有两道小菜一一拿出来。他有些讶然地转头看向殷觅棠,问:“做了多久?”
殷觅棠扭过头,望向一旁高脚架上花瓶里的腊梅。
戚无别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说:“你再不过来,我要自己吃光了。”
殷觅棠小声嘟囔了一声,还是放下手炉,走到戚无别对面,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饿,好饿的。
她忙了一个多时辰,怕赶不上戚无别上早朝之前送来,自己一口也没吃。
戚无别吃东西一向很快,他吃完,便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殷觅棠吃东西。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小口小口地吃,她吃东西的时候样子特别认真、专注,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殷觅棠后知后觉地发现戚无别吃完了,她举着筷子,看向戚无别,说:“皇上,你是不是要上早朝迟啦?”
“不急。连安城最近天寒,且要一日比一日冷了。这上早朝的时辰的确该往后延一延。”他微微向后靠着,整个人放松下来。
好像不管事务有多繁忙,又有多累人,看着殷觅棠的时候,他总是能放松下来。
殷觅棠应了一声,继续吃东西。她吃东西虽然慢,可是食量却很小。没过多久也吃饱了,她放下筷子的时候,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意识到戚无别还在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殷觅棠站起来,说:“皇上,你去上早朝吧。我也该回去啦。”
一句话说完,又是连续三个软绵绵的哈欠。
“去偏殿睡罢。”戚无别说。
“啊?”殷觅棠惊讶地望着他。
“啊什么啊。”戚无别站起来,拿起殷觅棠放在一旁的手炉,牵着她往偏殿走去。因为戚无别大多时候都在躬清殿里处理事情。所以在连安城建造皇宫的时候,特意在躬清殿旁建了偏殿,从躬清殿的里面可以直接走到偏殿去,不需要吹外面的寒风。
虽然,戚无别连在偏殿里休息的时间都很少。
回廊里点着宫灯,照下来的光暖融融的。殷觅棠被戚无别牵着往偏殿去。殷觅棠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忽然觉得心里特别宁静。
她转过头来,微微仰望着比她高了不少的戚无别,说:“皇上,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嗯,你说。”戚无别将殷觅棠肩上打了褶儿的斗篷整理好。
殷觅棠慢慢翘起嘴角,说:“我觉得自己在某件事情上做的不太好,好像钻了牛角尖。有事情堵在心里想不通,想求万能的皇上给我开解。”
“原来我还有开解别人的能力。”戚无别笑起来。
他的笑容在宫灯暖融融的灯光照耀下,显得特别柔和,没了许多平日里的严厉。
“嗯,因为这件事情跟皇上有关系。”
戚无别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殷觅棠别开眼,望着一旁的宫灯,小声说:“等皇上下了早朝,我再跟你说……”
戚无别一直将殷觅棠送到偏殿的门口,看着她走进去。他并没有跟进去,而是转身往外走,去上早朝。
殷觅棠在戚无别明黄的床榻上坐下,听着戚无别走远的脚步声。好像她心里面的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就要放下来了。
掳走
第68章
门外的戚无别好像在吩咐着什么, 声音不大。殷觅棠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却听的不太清。好像李中峦又急匆匆催促了一声,戚无别的声音才听不见了。
殷觅棠打了个哈欠,偎着软软的枕头躺下。她的脸刚贴在床榻上,感觉到一阵细微的凉意。她微微侧眼,望着眼前的大片明黄,不由想起戚无别, 她慢慢笑起来。
其实戚无别也挺好的呀。
他虽然时常冷着脸,凶凶的, 可是至少从来没对她凶过。宫里的人都知道戚无别对殷觅棠很好, 很在意她。很多次戚无别动怒,李中峦就悄悄把殷觅棠领过去, 茫然不知的殷觅棠被骗过去,戚无别看着她就把火气压了下去。
还有一次, 戚无别在前朝勃然大怒。文武百官跪满朝堂,被抄家、发配的官员不计其数。李中峦大着胆子愣是让小江子把还没睡醒的殷觅棠喊醒,然后拉着迷迷糊糊的殷觅棠站在大殿的门口。那时候殷觅棠八岁,第一次去了前朝,她无措又新奇地打量着宣明殿。那一天是鄂南城难得寒冷的时候,风里藏着刀子。她穿着薄薄的衣裳站在风里,隔着跪地的朝臣,对很遥远的戚无别摆口型:“冷,好冷的。”
戚无别站在高台龙椅前,黑着脸沉默了几个呼吸, 冷梆梆地喊了声“退朝”,然后走过很长的路,走到殷觅棠的身边,黑着脸拉着她回寝殿。
当然了,殷觅棠是后来才知道李中峦因为这事儿挨了顿板子,在床上可怜巴巴地躺了十来日。
想着想着,殷觅棠的眼睛弯弯的,嘴角的笑又甜了几分。她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很快睡着了,睡梦里嘴角都挂着笑。
殷觅棠昨天夜里没睡,这一觉倒是睡得很香很久,一觉醒来已经快到午时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鼻息间淡淡的茶香。她转过头,就看见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盏飘着白气的茶。连安城的深秋已经很冷了,茶水放置一会儿就会凉下来。这盏茶还冒着热气,显然是被人刚放过来不久的。
殷觅棠掀开被子坐起来,匆忙穿上鞋子,想去躬清殿。她刚出门,一转身,差点撞上手中抱着一摞书的戚无别身上。
殷觅棠向后退了一步。
“终于醒了。”戚无别抬了抬下巴,“开门。”
殷觅棠“哦”了一声,急忙又把门打开,让抱着书的戚无别进去,然后跟着他走进偏殿。
戚无别将书册放在窗前的小方桌。他低头整理着被书册压过的袖子,说:“本来还想过来看会儿书。你既然醒了,那就先吃东西罢。”、
他坐下来,看向殷觅棠,笑道:“傻站着做什么,坐啊。”
殷觅棠又“哦”了一声,在小方桌另一侧坐下。她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裙子。她合衣睡了这么久,身上的裙子已经皱了。她皱着眉,用手撸着裙子上的褶皱。
戚无别望着她,笑道:“本来就是褶裥裙,多两道褶子不碍事。”
“皇上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殷觅棠不再撸自己的裙子,开始整理袖口、衣襟。
其实没什么可整理的,她却还是一边一边捋着。
——有点紧张的样子。
戚无别也不揭穿,只说:“听书香说你在找这几本书。”
听书香说。
殷觅棠看了眼小方桌上的书册,忽然心里又有点不高兴了。
“说吧,是想问我什么。嗯?”戚无别微微凑近了一些。
殷觅棠咬着嘴唇,把心里那点不高兴给压下去。不行,她不能生气,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要来问戚无别的。她抿着唇,斟酌着措辞。
什么说呢,从哪儿开始说呢?
戚无别也不催,将小方桌上的书册整理成两摞,两三本放在一起是他原本打算要看,另外两三本放在放在另一摞,是找来给殷觅棠的。
“今日下朝的时候恰巧碰见书香回家,她说这次回来以后会给你带糕点。”
又是书香。
殷觅棠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眉头,已经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烦死了。
“她还与你说了什么?”殷觅棠抬起头来望向戚无别。
戚无别想了一下,说:“她还说一会儿和她母亲去连安城有名的虔至寺。她听她母亲说虔至寺香火鼎盛,平安符十分灵验,她打算给大家每人都求一道。”
“哦!”殷觅棠重重应了一声。
戚无别惊讶地看向殷觅棠,觉察出她的语气有些不太对。
殷觅棠知道戚无别在看她,她鼓鼓软腮,站起来,推开窗户,外面带着寒意的风灌进来。她睁大了眼睛,“欣赏”着外面的秋景。
“不冷?”
“不冷!看风景!”
戚无别没再说什么,他走到一旁的龙首梨花木衣架,取了上面的一件披风,披在殷觅棠的身上,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看就看罢,但是被冷着。”戚无别站在她身后,随着她一起望向窗外。
深秋的景象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很萧条。
殷觅棠望着窗外掉光了叶子的不知名大树,有点怀念鄂南的芭蕉了。
“这里是不是不能养芭蕉?”殷觅棠问。
“嗯,芭蕉在这里活不下来。”
殷觅棠抿着唇。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很多树木和花草到这边都看不到了,这边反而多了些她不太认识的树木。她不知道是什么树,很高大,现在这个时节叶子都掉光了,瞧着一点都不好看。
戚无别探手摸了一下殷觅棠的手,温度还好。然后他又用手背摸了下殷觅棠的脸颊,她的脸上被风吹着,有点凉。
“还没看够?”戚无别终究是担心殷觅棠着凉。从小生活在鄂南的人冷不丁来了这边,很容易不适应气候染上风寒。这几日朝堂上很多大臣都病了。
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呼啸着。其中一股气势汹汹地从窗户灌进殿内。殷觅棠不由自主闭上眼睛,转过身来躲避。
戚无别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怀里,用自己的背替她挡住风,又顺手将窗户给关上。
窗户关上了,后面的风声立刻小了许多。殷觅棠松了口气。她抬头,视线对上戚无别胸前唬人的飞龙。
那条飞龙冲着殷觅棠张着大嘴,张着大爪子,凶她。
殷觅棠瞪了那条飞龙一眼,想也不想,探手朝龙头给了一巴掌。吓唬谁呢!
软绵绵的巴掌拍在戚无别的胸口。
戚无别好笑地看着殷觅棠,笑出声来。殷觅棠则是有点窘,两腮微微有些泛红。她小声嘟囔了一声:“它太凶了……”
戚无别“嗯”了一声,解开玉带扔到一旁,一拉,将龙袍脱了下来,只剩里面暗红的素色长袍。
殷觅棠鼓着腮,向后退了两步。
“过来。”戚无别将龙袍挂在衣架上,转身看向殷觅棠。
殷觅棠原地立了一会儿,有点不太情愿地走到他面前。
“再不说话打板子了。”戚无别板起脸,故意用一种凶巴巴的语气,眼中却带着笑。
殷觅棠瞪了他一眼,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小声说:“那咱们说好了,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插嘴,我今天不爱听你说话……”
殷觅棠使劲儿低着头,她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怪怪的,怪矫情的。可是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听见戚无别再无意间提起沈书香了!
下了早朝恰巧碰见就碰见了呗,说那么多话干嘛呀!
“好,都依着你。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把你这孩子难为成这样。”戚无别笑笑,喝了一口快要凉透的清神茶。
戚无别的话突然戳到了殷觅棠,她皱着眉反驳:“我不是孩子了!”
戚无别抬头打量了一眼殷觅棠。是啊,她长大了。戚无别有点恍惚。这辈子他看着身边的这群人长大,潜意识里一直把他们当成孩子了。看来,他是该转变观念了。
殷觅棠沮丧地低着头:“要不然还是下回再说吧……”
“不成哈。不说打板子。”戚无别笑,“我倒是真好奇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为难,乃至于说不出口。说吧,只要你说,都给你,都依你。”
戚无别觉得殷觅棠是和小时候一样,又来求他帮什么忙,或者要什么东西。她每次遇到所谓的天□□烦都苦着脸来求戚无别。虽然她所求的事情都很小,她几次开口要的东西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皇上……”殷觅棠偷偷看了戚无别一眼,鼓足勇气,“那个,就是……我生你气了!”
“嗯,说来听听又是为了什么。”戚无别惊讶地看着她。
“那个……”
李中峦在外面敲门,咚咚咚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急促。
“皇上,出事情了!”
“进来。”戚无别收起脸上的笑。
李中峦急匆匆走进来,白着脸,禀告:“沈夫人母女两个去虔至寺在回来的路上被土匪劫走了!”
戚无别猛地站起来。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已经迁都了,为什么前世发生在鄂南的事情拖延了几年,会同样发生在连安城?
殷觅棠惊愕地捂住自己的嘴,忙追问:“找回来了没有?”
李中峦愁眉苦脸地摇头:“随行的家丁、丫鬟都被杀了。只母女两个被掳走了……”
殷觅棠吓得脸都白了。
“派兵去搜去找!”戚无别大步往外走。
他立在庭院中,一股冷冽的寒风迎面拍过来,像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望着庭院中枯叶飘落的树,戚无别的脸色比连安城的深秋更为寒冷。
前世,沈书香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那时戚无别的舅舅沈休战死后不久,舅母本就痛不欲生,又经历母女被掳的变故,她一夜之间心如死灰,将长女沈书香和小儿子沈书意托付给太后,而后去了尼姑庵剃度出家。沈书香虽然是戚无别的表姐,可也只比戚无别大了半岁。她又长得和小红豆儿极为相似。戚无别前世一直把她当成和小红豆儿一样的亲妹妹照顾着。
一群小姑娘里,就属沈书香胆子最小。一只小蚂蚁都能把她吓得红了眼。可就是最最胆小的她,却在敌军兵临城下逼小红豆儿和亲的时候,药晕了小红豆儿将她送走,穿上鲜红的嫁衣假扮小红豆儿代替小红豆儿嫁去敌国。小红豆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和亲的队伍已经离开了近千里。纵使小红豆儿再怎么不愿意和亲,她也更不愿意别人替她遭受。她求刘明恕带着她,日夜不歇一路快马加鞭,在宿国的国门前终于追回沈书香。
那是好几年以后了,戚无别重新回到戚国,忍不住训斥沈书香胡闹。沈书香却笑着说:“是太后照顾我们姐弟多年,我总要做些什么回报。更何况我小时候被掳走过,名声本来就不好,这辈子也是不会嫁的。”
戚无别一直记得当时沈书香脸上带着点落寞的笑。
她还是被掳走了。
戚无别缓缓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做了很多,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一生的很多事情。然而一桩桩一件件,绕了个圈,又回到前世原本的轨迹。
也许沈书香不过是一个开始,很多事情都会绕回原本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