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瞳骇然抬头,却见洛欢天神般巍然跨坐在赤电马上,那柄厚重的玄铁刀赫然架在吴王的脖子上,刀背被自己的细簪刀震得正微微颤动。
洛欢开口便骂,“死妮子!没见是自家二哥,没头苍蝇般乱打什么!”
沈墨瞳没想到第一次领略洛欢的神威内力,是在这般的情况之下。她狼狈地爬了起来,疼得几乎站不稳,只觉得五脏六腑好像被翻了个儿,每一寸关节肌肉都在细细地疼,余痛残留不绝。
洛欢道,“你怎么杀出来了,里面发生什么事?”
沈墨瞳半晌才喘上气来,“他们往里射火箭,有毒烟。”
洛欢骂了一句,翻过玄铁刀狠狠地将刀背割向吴王的脖子,“看着白净斯文的,没想到你还挺毒啊!快点令你的人束手就擒给我退了,否则刀剑无眼,我管你是不是王爷!”
吴王闭上眼,被玄铁刀压得摇摇欲坠,挥手令自己的人退下。洛欢回头对问心阁的人道,“我在这儿看着这丧门星,你们跟着夫人,赶紧上去救人!”
沈墨瞳再见到叶修的时候,叶修奄奄一息,白着脸对她笑了一下。沈墨瞳鼻子一酸,抱过叶修道,“相公,你撑住啊!”
陆小悄内力较弱,人早已不能动,被承影一般横抱起往外走,她的目光,却忍不住望向了易卿阳。
易卿阳也正随望着她,在承影高大的身影欲跨出门口的时候,易卿阳唤道,“小悄。”
承影站住。
易卿阳道,“永别了。愿你恩爱白头,子孙满堂。”
陆小悄倏而落下泪来,可她最后的视线所及,易卿阳却正在笑。笑得很清浅,很明净,很温柔。似乎由心欢喜,似乎无从悲戚。
擎天索石室的门复又合闭,易卿阳独自留在了里面。他毅然决然,喝令所有的人出去,连同手下也不准留护。
众人在山下各自调伤解毒。洛欢见叶修的样子不由心疼,横眉立目地便把沈墨瞳训斥了一顿。说沈墨瞳他们进去不久,突然窜出很多条毒蛇,攻击人极其凌厉,毒性又极霸道,斩断蛇首竟还继续跃起攻击,不少弟兄因为大意中了蛇毒,只好运息护卫,吴王的军队合围而来,他们差一点便被包了饺子!
洛欢对此事极是耿耿于怀,堂堂三尺汉子,被区区毒蛇摆了一道,竟差点误了事,遂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沈墨瞳身上,没头没脸地质问呵斥,“你通晓擎天索的道道机关,进去之后会有毒蛇出来伤人,你为何不早说!”
沈墨瞳低着头,咬着唇,乖乖地挨完了骂才敢小声解释,“二哥,对不起,我娘,…,没和我说。”
这一句让洛欢消了多半的气,他“哼”了一声,忍不住又逞了句威,“若你的错,我非送你上刑堂!”
沈墨瞳低着头,唯唯诺诺。
承影为陆小悄驱了毒,陆小悄犹自恹恹,低着头,倒也未曾敢去看向擎天索的方向。承影知她心事,问道,“想什么呢?”
陆小悄被他一问,一哆嗦,竟有几分惊心破骨的惶恐。她越发低着头,极快地否认,“没。”
承影一下子觉得被洛欢痛骂的沈墨瞳,也没眼前这诚惶诚恐的小身子来的可怜。
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头,承影没再言语。
吴王已经交还到军中韩寄将军麾下,洛欢这就抱了叶修带人离开。陆小悄低着头磨磨蹭蹭落在最后面,很是可怜兮兮小心翼翼,试探哀求地望了承影一眼。承影看她那样子,说道,“路是他自己选的,你舍不得也没用!”
陆小悄的头低得更深,不说话。
承影不再废话,将她往臂弯一搂便往前走。然后听到身后似乎有一声由里而外碎裂的声响,脚下的地忽而震颤开来。
众人驻足回头,眼见山石崩裂,正缓缓地毁塌下来!半边山,整个半边山,正摇晃着,要轰然倒塌!
陆小悄怔怔地望着,瞪大眼,张大嘴,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山崩地裂。那一刻暗无天光。那一刻,众人必须四下逃亡,作鸟兽散。
毁掉擎天索,毁掉自己,那一代君王潜心建造的国之基石,与易卿阳心如死灰宁愿山河破碎的霸气,惊天动地,毁天灭地。
从此再也无人觊觎,无人垂涎,无人探访,传说中富可敌国的宝藏。
所有的野心与梦想,一个人,一个国家,彻底终结,就此埋葬。
短短的一朝一夕之间,屡涉险境,步步惊心,众人逃出生天,皆已疲惫不堪,就连洛欢也失去了精气神,泄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喘息了大半晌。
山崩石坏,激起的烟尘震荡无可比拟。众人皆是灰头土脸的,洛欢忍不住对沈墨瞳道,“我说,这道机关,你娘也没和你说吗?”
沈墨瞳看了眼怀里昏睡的叶修,说道,“我娘传承的是打开擎天索,至于毁掉,那该是帝王的传承。”
洛欢扫了眼崩塌的方向,“算他还有良心,若是你们都在洞里他来这么一出,我们就全都玩完了!”
慢慢的山明了,天亮了,众人一身狼籍地回到居所,打水洗漱,吃饭休息。
叶修在太阳西斜的时候醒过来,发现沈墨瞳正贪婪而认真地盯望着他。眼皮仍觉沉重,叶修半睁开眼,微微笑了。
沈墨瞳道,“相公你醒啦?”
那言语低而软,如他根本没有昏睡,他们都在一直聊天般寻常自然。
叶修挑唇笑,柔声道,“墨瞳儿一直看着相公干什么,嗯?”
沈墨瞳换了一只手托腮,凑近前,细端详着叶修的面容,像只亲近缠磨的小兽般,唇尖对鼻尖,浓浓笑,轻轻嗅。
她温软的手指轻轻滑上他的脸,轻言笑语,“相公的左眉心有颗小痣,平时竟没看出来,还有右嘴角,睡着的时候也是微微向上翘的,还有啊,相公你这几日没刮胡子,我才发现你鬓边也有些许青黑的胡子茬,竟是毛发比较重呢!”
叶修捉住她的小手,笑道,“那墨瞳儿趁相公睡着,有没有数数相公有几根头发啊!”
沈墨瞳道,“没有,我正数相公的右边眉毛,才数到一千零七十六,相公便醒了。”
两个人于是笑,细密地贴着脸,轻轻地吻。
沈墨瞳去打来洗漱的水,为叶修梳好发,端来一小碗熬得香软的白米粥。
正在喝粥的时候洛欢和承影进来,问了叶修的情况。叶修的气色并不好,却是淡淡笑道,“我没事,洛二你带大家再休息两天,承影你马上收拾和我去京城。”
承影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去哪儿?”
叶修轻轻地吐字道,“去京城。”
洛欢一下子跳脚了,“你这半死不活的,去京城干嘛!”
70.水落石出
马车在漫天斜阳里飞快奔驰,为了减少颠簸,沈墨瞳靠在软座上,叶修偎在她怀里。
夕阳正盛正美,大路旁垂柳如烟,偶有琼花雪团般绽放,容光葳蕤而浓烈。
叶修叫马车停下,与沈墨瞳携手下了车,承影过来道,“先生,要休息会儿吗?”
叶修笑语,“先躲得远点,省得你二哥骂我,这里风景明秀,光急着赶路岂不是可惜了?合该赏赏这南国的山水田园风光。”
承影拿过水囊给叶修,叶修便靠着琼花树坐了,花间摇曳的光影,透过如冰似雪的花瓣,浅浅淡淡地落在他的脸上。
沈墨瞳抱着膝拄着下巴,嫣然望着自己相公欺霜赛雪般静逸出尘的姿容风采。
叶修拧了把她的鼻子,仰头望着枝上琼花甚是可爱,不由起身道,“我为夫人折枝花来。”
叶修身形颀长,树虽茂壮,但繁花压枝低,不过是他伸手可得的一个高度。他踮起脚尖,伸臂去够一丛半放的花,折了一下,没折断,叶修踮脚倾身双手去折,也不知何故,大概柔韧的花枝无力承受他倾身而来的力度,猛然一低一弯,叶修竟站立不住,直直地扑倒下去!
沈墨瞳“呀”地一声,眼明手快扑身去接,叶修是接到怀里了,她的人却随之倒下了。
叶修压在她身上,他的唇正好碰上她的。
花影摇曳,光斑涟涟,沁人的香,要命的暧昧。
叶修那无赖,竟也趁势将整个重量压下去,他双手按住沈墨瞳的额头,说道,“别动。”
把手里的花摘下几朵,插在沈墨瞳的头上,叶修目光深盈盈的,弯唇而笑,说道,“好看。”
沈墨瞳用余光瞟见承影紧张地欲冲上前,然后顿住,扭头退了下去,她的脸一下子便红了。
叶修坏笑着在她的唇上啄了一口,一手很可恶地摸向她胸前的柔软。沈墨瞳的脸越红,将他的手打开,欲起身,却被叶修重重地压下去。
“承影走开了。”叶修耳语道,伸手抚过她耳边的碎发,低头又很是缠绵温存地吻了她一口。
他咬着她的耳根笑语道,“晚上收拾你,墨瞳儿想相公了没有,嗯?”
那厮的动作语气太轻浮太浓腻了,沈墨瞳一下子连耳朵根都红了起来,叶修坏笑,方磨磨蹭蹭装腔作势摇摇晃晃地从沈墨瞳身上爬了起来。
两个人坐在树下,吹了好半晌的风,直到暮色半斜,沈墨瞳脸上的红云褪去,才回到车厢去。
叶修风轻云淡,承影若无其事。马车复在大路上奔行,夜色悄然而至。
武和帝病重抽搐,乃至不能言语,满太医院的太医皆束手无策,萧煜高调着人去请问心阁叶修。
叶修看了信笑着顺手放在一旁,说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不管怎么样,也得帮他演完这场至仁至孝的戏。”
沈墨瞳道,“相公不顾身体,日夜兼程,便是想帮他演完这场戏么?”
她的话里不无幽怨。叶修笑着拢了她在怀,柔声道,“墨瞳儿不想回去看看雪贵妃,然后在你娘坟上上三炷香么?”
沈墨瞳望了他一眼,垂眸道,“生者和死者,哪一个才重要?我即便想,可更不愿相公受颠簸之苦。”
叶修低头亲了她一口,贴着她的脸笑道,“所以你也得明白我,我又能有多少机会,能陪着你回到京城,去扫墓上香?”
沈墨瞳眼眶湿了,低头不语。叶修拥着她柔声道,“我的每一天,都想为墨瞳儿做些事,谁让你那么可爱,让我不知道怎么样,只想呕心呕肺地去对你。”
这种情话,说得实在让人悲怆。沈墨瞳不由落下泪来,叶修深笑着用唇吻去,点着她的鼻子道,“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我这说好听的,你也哭。”
这时承影敲门进来,说道,“刚接到消息,吴王于回京路上染了风寒瘴气,医治无效,死了。”
叶修叹道,“诛心蛊毒发,普通医官如何救治,可惜了,一个光风霁月的玉人!”
如此快马加鞭,半个多月后叶修赶到京城的时候,萧煜带人亲自出宫去迎,见了叶修,顿时吓了一跳。
虽是如旧清俊,但整个人迅速虚弱衰败了下来,印堂眼角有了青灰黯淡的死气,行走坐立都非常吃力,全赖承影在一旁扶持着。
萧煜痛呼道,“先生因何病得这般重!”
承影道,“回禀殿下,在南越先生不得已动用全部暗器搏命,终至力气耗尽,损及五脏。”
萧煜怔愣住,叶修只淡淡笑着,俯首谦恭道,“请王爷安。”
萧煜一把扶住,唏嘘感动道,“先生!”
叶修道,“在下命该如此,王爷不必放在心上,趁我还算清明,去为王爷看看皇上。
沈墨瞳未能进入武和帝寝宫,等在殿外。萧煜进了殿以后顿住,过了一下神,唤来一个小太监耳语了几句。
那小太监出去躬身对沈墨瞳道,“叶夫人,王爷吩咐您这边请。”
沈墨瞳他们穿过一段弯弯曲曲的花园回廊,小太监指着前面一处低矮的偏殿,说道,“叶夫人,罪妃钱氏关在里面,王爷说您和她有旧,怎么也要见一见。”
沈墨瞳给了小太监一锭银子,道了谢。小太监忙不迭道,“叶夫人客气,奴在外守着,叶夫人您慢慢聊。”
那是上午,外面阳光明媚,里面阴冷幽昧。
雪贵妃木然地望着走进来的人,过了好半晌,她的眼里才有了瞳距,有了光彩,有了情绪。
“沈家墨瞳儿?”她的声音苍老喑哑,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
她说,“我就知道!他们留着不杀我,便是想让你来报仇解恨的!”
沈墨瞳望着她,那个昔日高贵温婉的贵妃,沦为破衣旧裳的囚犯,昔日温柔多情的眼角,剩下灰颓皱纹的老迈,昔日乌黑如墨的长发,成为触目惊心的花白。
一个敌人,一个仇雠,如果已经到了这种田地,实在没必要再伸出手去,去报复,□,嘲笑,戏弄。
她已不值得,即便沈墨瞳的心中有恨,放不下。
所以沈墨瞳,并没有说话。
雪贵妃道,“你望着我干什么?你现在得势了,来打我骂我啊,来啊,来折辱我,杀了我啊!来为你娘报仇,为你们沈家报仇啊!”
沈墨瞳淡淡笑了,反问道,“你还有什么意义让我报仇吗?人皆可辱,人皆可欺,人皆可唾弃!你现在连条狗都不如,还需要我去做什么呢?”
雪贵妃冷笑道,“算你还识趣!你以为是你自己了不起,你不过是借你那病男人的势,别以为便可以在我面前张狂!”
沈墨瞳反唇相讥道,“你不也是借你男人的势么?”
雪贵妃一怔,转而哈哈大笑道,“有本事你也嫁个皇帝啊!可惜现在要当皇帝的人,不是你的男人!你有什么好风光得意!你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
沈墨瞳笑,“你以为,嫁了个皇帝,他便是你的男人了吗?”
这句话当真十分恶毒,雪贵妃顿时面如青灰,打了一个冷战。
她恼羞成怒,便欲冲过来抓沈墨瞳,不料手脚被铁链锁着,冲了没几步,便再挣脱不开。沈墨瞳十分嫌恶地后退了一步,生怕她弄脏了自己的衣裳似的。
雪贵妃跌在地上,直着嗓子嘶吼着,“沈墨瞳!随便一个男人,也比你嫁个活不长的病秧子强!你懂什么是男欢女爱,你懂什么是床笫之欢吗?你这个贱人,和你的娘一样贱!贱人!”
沈墨瞳蹲□,微微笑着,对雪贵妃道,“吴王在回京的途中病死了。”
雪贵妃骤然止声,面白如雪,直愣愣地盯着沈墨瞳。沈墨瞳盈然笑语,凑近前,轻声对她道,“官报说,染了风寒瘴气,医治无效。我表哥说,他中了加味诛心蛊,平日自行服用的解药,根本根治不了。”
雪贵妃一下子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摇头道,“不!这不可能!不会的!我的烨儿不会的!即便不能争得天下,他也不会死的!他不争之名遍及天下,萧煜也不敢马上杀他!不会的!这不可能!”
花一般的笑容,在沈墨瞳的脸上光彩绽放,她凑近雪贵妃的耳根,低语道,“如果我没猜错,吴王服的解药,是你给找到的?你自作聪明,让他无后顾之忧而痛下杀招,却不知最后是杀了谁啊?”
雪贵妃怆然地看了沈墨瞳一眼,然后突然一声吼抓向沈墨瞳的脖子,沈墨瞳轻巧地躲过,看着她如困兽般,与粗重的铁链做不自量力的挣扎冲撞。
然后雪贵妃瘫在地上,哭,然后笑,然后咬牙切齿,刻骨痛恨。
“我不甘心!我不认输!我哪里比不过她!她哪里了不起!不过她是皇后生的,是嫡公主!我是王爷生的,是个郡主罢了!凭什么她受尽恩宠,至尊至贵,学我学不到的东西,掌管我不可企及的秘密!她能做到的我也能!嫁给周王的是我!生了儿子的是我!要当太后坐天下的,也是我!是我!”
沈墨瞳一笑,说道,“世事原本无常,七姨何必太执着。纵你们的出生嫁人有种种不同,浮沉荣辱,不过是一时的差别,而最后的差别,是你教导的孩子已经惨死了,而我娘教导的孩子还活着。”
雪贵妃如被炮烙一般猛地往后缩了半尺,见鬼般望着沈墨瞳。沈墨瞳却上前一步,补充道,“我嫁了个好相公。你是个聪明人,自是该明白,情爱怎么能以生命论短长?你嫁给他二十年,两情无间的岁月是多久?而他的爱,我生时占有,死后独享。”
雪贵妃像被抽了骨头,整个人如散了架的人偶委顿在地上。沈墨瞳冷眼嫣然,转身出去,外面灿烂的阳光明媚地照在身上。
那小太监殷勤地过来道,“叶夫人,王爷吩咐,罪妃钱氏归您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