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声渐至远不可闻,这里静得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潺潺的流水声宛若低柔轻缓拂动的琴弦。

地势愈高,沈墨瞳爬坡而上,不时有开花的树于山石溪边闪现,茂盛葳蕤,馨香彻骨。

登至顶峰,依稀可见一棵粗大茂盛的花树轮廓,香云如海。沈墨瞳面露喜色,飞奔过去,却在树前的一个小石坎处踉跄了一步,扶住一旁的石头方才站住。

花谢如雨。她仰面望,却看不到花树的顶端。

这是棵成百上千年的樱花树,树干两人合围方能抱住。娘说过,南越王族奉这花树为神,年年于此暮春时节,拜祭踏春,游山玩水。

这是王宫别苑里的围山,山中多泉,或凝成小湖,或顺山而下,或跌出石壁而成瀑布。

不远处水声轰隆,正该是那个高不过两丈名为溅玉的小瀑布。

沈墨瞳振作精神,跳石坎而上,然后骇然如见鬼一般,看见易卿阳面含微笑地从樱花树的树干后走出来。

沈墨瞳面色苍白地望着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易卿阳道,“自古兵不厌诈,洛欢李承影他们这声东击西的烂招数,想来还是骗不了我的。”

沈墨瞳没说话。易卿阳踱近几步,说道,“墨瞳儿跟了姑姑八年,那时已经懂事了,想来姑姑把南越一切的秘密都告诉过你了,自然包括这棵花树,还有溅玉瀑布下隐秘的出口。”

他说完,笑了笑,伸手抚着沈墨瞳的脸,柔声道,“怎么,是你的相公在下面等着你么,嗯?”

他松了手,目光朝溅玉那边一瞟,笑言道,“洛欢和李承影联手,确实够力度,想借此让我疲于应付□无术忘了你是?却也不想想,洛欢和李承影即便攻进来,所为何事,还不就是为了你,我又岂能掉以轻心让你这么溜出去!”

易卿阳一把扯过沈墨瞳,越过花树,直奔向溅玉瀑布。那里等着一个女孩子,年纪相貌,身高胖瘦,都与沈墨瞳有几分相似。

易卿阳笑,对沈墨瞳道,“叶修选了今晚大雾,这也好,当真妙极了。你说有这样的天气,从水里钻出一个和你相似的女孩子,他会不会认为是你?”

沈墨瞳咬住下唇没有说话。易卿阳伸手挑起她那张倔强的脸,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子,声音清朗而残酷。

“你不用恨我,叶修也是千方百计在杀我,同样也不会留情。他死了,看在你是姑姑的血脉上,我尚可饶你一命。”

沈墨瞳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易卿阳的错觉,他觉得沈墨瞳的目光里突然有泪光闪过。

光影幽昧,后来易卿阳回想过那个刹那,可是他一直都不懂,他很疑惑,沈墨瞳眼中那刹那的泪光,是为他,还是为叶修。

当时他未曾多想,只是侧首对那女孩子道,“下去。”

女孩子鱼一般翻身而落下,易卿阳突然听到耳侧一声极轻,语带哽咽的声音。

“表哥,我也不想杀你。”

沈墨瞳骤然向他徒手攻击。

叶修在水边的一块平石上,敛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等。

夜暗如墨,浓雾如烟。他坐在水边的最近处,水雾湿衣,他等得好久了。

他的身影单薄清瘦,孤独而清冷。

陡然破水的声音,一个女孩子抹脸从水中钻了出来。叶修猛地抬头,冲上去一把拥在怀里说道,“墨瞳儿,相公在这儿!”

63.第六十三章 情生智隔

沈墨瞳瞬息间和易卿阳走了三五招,易卿阳将她的双手禁锢住,低喝道,“你疯了!找死吗!”

沈墨瞳没说话,只暗动内力反手隔开,易卿阳死命地将她压制住,厉声道,“你别犯浑啊,再敢动内力谁也救不了你!别他还没死,你就先死了!”

沈墨瞳道,“表哥抓到我,第一件事便会是用毒制住我的内力,你当我不知道,会再重蹈我娘当年的覆辙吗?”

易卿阳顿住,“你!…”

“我先吃了解药了!”沈墨瞳一招攻过去,虎虎生风,悍勇而凌厉。易卿阳恨得牙痒,一时也无所顾及不再客气,两个人游走了几十招,沈墨瞳踏步飞动,欲躲开他跳下瀑布,易卿阳哪里肯容,反手一捞便将沈墨瞳踉跄着甩了出去。

两个人同源南越王族,是一样的底子,但易卿阳的修为明显比沈墨瞳浑厚纯深了许多,这样徒手相搏,沈墨瞳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

沈墨瞳在不由自主斜飞出去的同时,努力稳心移步,均匀内息,终于在落地时不但没有摔倒,反而借势一点,欺身上去。

这次她没有直取易卿阳,也没有徒劳无益妄图用轻灵步法避开他,而是倏而向一旁的参天花树掠上去,折了一大条花枝在手。

“墨瞳儿果然出息了!” 易卿阳一声冷笑,劈手攻过去,沈墨瞳将手中柔韧的花枝舞动成龙蛇一般,一时之间风卷影动如同巨大的漩涡,花屑纷飞如涌。

易卿阳也懒得和她纠缠啰嗦,手中拈起一枚石子弹过去,说道,“墨瞳儿还想着让表哥拿着花枝和你打架吗!”

不想沈墨瞳未及中弹,便将那团花枝绕成的漩涡直直迎面抛转过来,易卿阳很自然地闪身躲,她一矮身,趁着那个空挡,滑手鱼一般欺过来跃下了瀑布。

易卿阳一声笑,凌空下俯,老鹰抓小鸡一般将跃下的沈墨瞳中途抓起,然后三下五除二用衣带缚住双手,然后沈墨瞳领受了易卿阳第二个狠狠的大耳光!

将她打飞出去,撞在樱花树上,在晃动的枝桠纷繁的落花中,沈墨瞳撞得几乎吐血,有气无力地从树干上滑落下来。

然后,接住她的不是青草碎石,不是坚硬土壤,而是叶修单薄而殷切的怀抱。

“墨瞳儿!”叶修唤,温柔的手指抚上她面颊痛如火烧的伤口,他清凉的脸瞬间摩挲在她的额头。

一时之间,那熟悉的气息抱紧的情怀,乃至襟袖口鼻中淡淡的药香,直宛若是幻觉一场。

沈墨瞳不觉流下泪来,喃声道,“相公…”

叶修已伸手解了她缚手的衣带,抱住她,贴着她瞬间红肿起来的脸,柔声道,“墨瞳儿受苦了。”

沈墨瞳突然便很没出息地哭了起来,在叶修的怀里她瞬间变得很是娇气和弱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但绝不是因为疼,绝不是激动,也不是委屈。

叶修吻着她挨打的脸,无声安慰。

易卿阳惊怔地望着那一对相偎相依的夫妻,那个水淋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叶修。

自己的人没有得手?这怎么可能?

他根本来不及分辨判断,他的暗器再如何快,在拥人入怀的刹那,他纵然是反应过来了,杀了人,可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毫发无伤的!

这是怎么回事!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连这样都伤不了他,那他叶修便不是人,而是鬼是神了!

沈墨瞳很快止住泪,伸手环住叶修的腰,埋头在他的怀里不吭气。夜里毕竟凉,叶修又是水淋淋的一身,被风一吹,复开始咳。

他爱抚着沈墨瞳的背,沈墨瞳咕哝道,“相公,别碰,…,疼。”

叶修的手一下子顿住,转而更加轻柔地揉了揉。

易卿阳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娇痴恩爱,也没有说话。叶修将沈墨瞳妥善安置在怀里,抬起头,目色清明平静地望着易卿阳,言语谦恭。

“在下不速之客,闯入公子宅邸,易公子恕罪则个。”

易卿阳笑了一下,没说话。

叶修了然他的疑惑,说道,“公子计谋确是不错的,只是我曾与墨瞳儿约定好,她若能侥幸逃脱,下水之前先扔三块石头,表示‘我来了’,故而公子的人一冒头,我便知道她不是墨瞳儿。”

易卿阳于浓雾中望了望天,也不知道内心是失望还是恼怒,想到了他们会约好相见,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可能有暗号的!

“墨瞳儿说过,那机关只能从内开启,不能从外攻入,故而公子的人一冒头,腿脚还没来得及全出来,我便趁着那空隙一下子扑过去,闪了进来。”叶修浅浅一笑,说道,“幸亏我足够快,要不机关关闭,我入地无门,可真要害苦我的墨瞳儿了。”

易卿阳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说道,“叶先生您那好夫人,我的好表妹,可是跟我动上手了,巴不得您识破计谋,好在外面及时逃跑呢!”

叶修伸手抚了抚沈墨瞳的头,说道,“是她傻,我自知这次你定不会轻饶过她,怎么能不来。”

易卿阳垂眸抱臂叹了口气,稀疏的樱花落在他的脚面上,他的声音显得轻而带着笑意。

“想来你们夫妻还真是心有灵犀,她这般不要命和我打,怕的也是我关注着下面,知道你没死,在你一露头的时候取你性命。这外观看起来就是个小瀑布,似乎一动轻功就可以跃上来,其中的内里玄机,也只有她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你们这般彼此顾惜,如此恩爱,在下才当真领悟,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易卿阳这般说完,很是认真地打量了叶修怀里的沈墨瞳一眼,对叶修笑着道,“我还真就不懂,你到底是哪里好,这么会哄女孩子,无论妻子,还是妹妹,终身守寡也好,杀父之仇也罢,这都是常人最难以忍耐接受的事,为何到了你这儿,便都听你的,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叶修也淡淡笑,静声道,“无他,敢于爱人,才会被人爱。我没有资本,便只能加倍对人好。”

易卿阳冷哼一声,“对人好?怕是没这么简单!示人以恩,一样会被人恩将仇报!”

叶修莞尔,“你这般设定,便会这般提防,这般提防,那予人恩惠,也是为了自己有一天去利用,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用一点小恩小惠,妄想别人献出自己的忠诚乃至生命,这样做买卖,自然别人恩将仇报。”

易卿阳道,“那先生是如何做的?”

叶修用下巴摩挲了下沈墨瞳的头,柔声道,“我如何做的,你不是看到了吗?”

易卿阳突然无言。

他的心突而好像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而尖锐地碰撞了一下,激起的感受却是五味陈杂极不是滋味。

易卿阳突然想起,杏花月夜他约会陆小悄的那个晚上,叶修派了众多高手眼睁睁看着自己勾引轻薄陆小悄,可是没有出手。其实那夜他做了十足的准备,他一直等着叶修的人尾随陆小悄而至,将他打伤,欲置他于死地。

这样陆小悄会恨叶修,恨叶修的利用、卑鄙、不择手段。

他当然不会死,他欲图的是那一战之后,陆小悄护着他,跟随他,勾起当年的杀父之恨,让叶修十来年的养育之恩,眨眼化作仇雠。

必须要把沈墨瞳引出来,他必须得得到擎天索。他的计划是得到陆小悄之后,再劝她回去假意认错,让她动用借口把沈墨瞳诱出来。

仔细想想,若是陆小悄能因为自己被利用,在一个瞬间憎恨叶修的话,那么他转过头再去利用小悄,小悄会不会更恨他,会不会彻底灰心失望?

如果陆小悄不听他的话,他会不会打她,骂她,逼她,彻底失去她?

或者如今日这般,两军对阵,他杀光她的兄长,陆小悄复想起八年的养育之恩,将情何以堪?

相比较还是叶修更爱她,他懂得尊重她,引导她,不动声色不着痕迹,温暖而安全地把她许给了李承影。

易卿阳心绪起伏,一时悲慨。

这时东南方有激烈的号角吹响,震天而来,类似欢呼。易卿阳望天呼出一口气,似笑似叹,说道,“洛欢和李承影并未攻进来,他们退去,叶先生,您倒成了我的瓮中之鳖了。”

叶修小笑,说道,“如此也好。”

沈墨瞳侧过头,露出黑而清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易卿阳。

易卿阳道,“叶先生当真是君子,信守承诺,暗器只用来射杀要杀你的人,我这般在一旁站着,您用暗器杀了我,正好和墨瞳儿一起逃出去。”

叶修笑语,“易公子这是在提醒我么?”

易卿阳道,“叶先生不妨试一试。”

叶修低头对怀里的沈墨瞳道,“墨瞳儿,这里是你所说的浮虚幻境,我们有没有把握,在这里杀了他?”

沈墨瞳咬住下唇,“有三成把握。”

叶修道,“若是他手下的高手赶来,杀了他我们全身而退的把握有几成?”

沈墨瞳道,“那不成了。”

叶修遂笑了,笑容温柔而浓软。

他低头在沈墨瞳耳边耳语了几句。沈墨瞳变色地抓住他的衣角道,“不!”

如蝙蝠振翼,潮水汹涌,易卿阳手下的高手已云集而至。

易卿阳笑道,“叶先生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悄悄话,机会稍纵即逝,刚才您没动手,如今想动手却是来不及了。叶先生您,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要负隅顽抗?”

叶修抚了抚沈墨瞳的头,转头对易卿阳道,“我想了想,束手就擒貌似不太好。”

易卿阳“哦”了一声,叶修道,“负隅顽抗也不太有必要。”

易卿阳道,“那先生意欲如何?”

叶修淡淡地道,“我虽是个病秧子,可也是个男人。既是让墨瞳儿冒险进来,便该把她平安带出去。”

易卿阳纵声道,“先生你竟情令智昏,痴人说梦了!你自己既是入得这瓮中来,便是踏入死境,再也出不去了!”

64.第六十四章 反客为主

叶修看了一眼那合围的阵仗,说道,“易公子切莫心急,有些事还是可以商量的。”

易卿阳道,“叶先生要商量什么。”

叶修道,“以我的猜测,易公子生长于南越国势倾颓兵荒马乱之时,资质上佳,众望所归,所受的教导自然是精深博大,除了那口耳相传的擎天索秘诀,易公子怕是早就精通你们南越嫡系公主一派的内功心法了,是?”

易卿阳自负地昂起头,轻轻“哼”了一声。

叶修道,“所以墨瞳儿说出藏宝秘密后,公子除了以她为饵诱我过来之外,再无别的用处了。”

易卿阳道,“先生果然心思缜密,深不可测。”

“也没那么邪乎,”叶修道,“在公子抓到墨瞳儿马上为她灌毒散功时我便想到了,因为那毒服下去,若不事先服用解药,待它散入筋骨血脉,要恢复起来着实不易,你若还需要她的内功心法,必然不会这么做。”

易卿阳道,“到底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今我也来了,”叶修微微笑,“墨瞳儿再无用处了,那我和墨瞳儿,你是两个都要杀,还是可以留一个呢?”

“那依先生你说呢?”

“我为墨瞳儿求个情,不知道可以么?”

易卿阳在落花里微微笑了,“墨瞳儿是何等的心性,我纵有心留她,她愿意么?”

叶修望了望怀里的人儿,用脸蹭了蹭她的头顶,说道,“也是啊,墨瞳儿必不会在你的身边苟活,要不这样好了,你废了她的武功,把她交给问心阁如何?”

易卿阳嗤笑了一声,“先生当真是因爱生痴啊!我灭她沈家满门,又杀了她的相公,这不共戴天血海深仇,我因何还要留着她?”

叶修接口道,“嗯,你是要斩草除根。那现在说说我,公子若是现在杀了我,必惹得问心阁的人和你拼命,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不若以我为人质,易公子你取了擎天索的宝藏,再杀了我一心对付问心阁才比较好,你说呢?”

易卿阳握拳冷笑道,“拜先生所赐,将我获宝的事宣扬得天下皆知,如今萧子璟那老小子逼迫吴王交出宝藏,那以先生之见,我南越历代祖先的积攒血汗,若我得不到,我会让别人得到么?何况先生你,定是在那里布下了神兵陷阱,等着我跳呢!”

叶修道,“如此,那易公子是打算毁了宝藏,杀我祭旗?”

易卿阳道,“你也曾说,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杀了你,这一锅水便开不了了,届时这天下江山,祖传宝藏,方能成我囊中之物!”

叶修低下头,苦笑着对沈墨瞳道,“谈判失败,咱们还是按计划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