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劈天而至。

沈墨瞳疯狂地在空旷的街上,逆风奔跑。如一头破笼而出的困兽,于漫天的风中,于这无人的长街上,有种肆意的淋漓与欢畅。

十年,实在太久了。

她沉潜隐忍,一言不发,纵然可以安于处境灿灿而笑,但是不能忘记,仇人富贵满堂,春风得意。

而今终于等到长风猎猎,雷电将至。让她有一个机会,以一种昂然的姿态,在长风与空街上一舒胸中块垒,奔向一个她内心渴望的未来。

叶修的生命可以中断停止,但叶修所给她的东西,永不会磨灭淹埋。

即便他死了,她也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走他引导的那条路。无论如何。

所以这场雨,在沈墨瞳的一生中,注定下得惊天动地,动魄惊心。

追兵将至,沈墨瞳忽而灵动飘身,身形一矮,一下子钻进旁边一个巷道。

叶修和她说过,她已有内力,所欠的,是人的指点雕琢。

那次他们旅途停歇,青山绿水,一段线条蜿蜒柔美的小山坡上开满了花,她心生欢喜,于花丛中错步闪转地采花,半舞半嬉戏。

叶修坐倚草地上,斜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手里拈了朵花,含笑看着她。

当天夜里,叶修问她那舞步的由来,然后告诉她,小时候娘教与她嬉戏时的舞蹈步子,贯之于内力,便是南越宫廷会当凌绝顶,曼妙至极的轻功。

沈墨瞳又一个飘忽的踏步转身,将追入巷道的敌手瞬息间甩出十多步。

回头眼望着敌手纷飘的衣袂,沈墨瞳在乱云翻滚狂风而至中闪转腾挪,欲将追击者远远甩开。

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追击者马上回应了一声,沈墨瞳意识到追击者来了帮手,越加快地往前奔。

遭遇高手围追堵截,沈墨瞳身法再轻灵,还是毫无悬念地被围堵在街巷中。

她在慌乱中早就偏离了主街,被困在了一个死胡同里。背靠着墙,由于她刚才拼命的发力奔跑,咬紧下唇的嘴角,漾上股咸涩的腥甜。

将自己弄成高烧,上吐下泻,本已经耗损了元气。这番没命地狂奔,虽有一时急狂快意,却也似乎用尽了力气,冷汗迎着狂风不断涌出,沈墨瞳的腿,有些发软。

那两位追击者,正缓步包抄过来。沈墨瞳发乱如蓬,勉力用肩抵住后面的砖墙,挺直腰背,昂首睥睨着一步步接近的对手,她的心,突然冰雪空明般静。

虽然她不知道,她趁其不备弄晕了守护她的婢女和侍卫,已经走了的易卿阳如何会知道,这么快便派属下来追击她。

可是哪里出了问题已经不重要,她已然四面楚歌,被抓回去,定不会被轻饶。

狂风灌面而下,身后屋顶的瓦被刮落到地上,碎裂开。

一道闪电划破云空,沈墨瞳仰着苍白的小脸,无语问天,嫣然一笑。

霹雳惊魂而至。她握紧了刀,冲了过去。

那是沈墨瞳,第一次杀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她借着电光雷至,突然冲上去,原本她已然疲惫虚弱,她不过是想着,就此一搏。

既已跑了,束手就擒,又算什么。

可一来,那追击者想不到她有如此可观的内力,如此凌厉的杀招,二来,没想到她毫无征兆,在电闪雷鸣之际突然出招。

那追击者全部的记忆停止在那个女孩子仓皇狼狈地靠墙而立,形容苍白,迎着电光仰面一笑。

如昙花般短暂绚美。让人惊艳。

一招击中,沈墨瞳却突然怯场。

她拿着带血的匕首,对着另一个杀机毕现逼近前的追击者,突然一个踉跄。

跌在地上,大雨瓢泼而至。

电光,惊雷,狂悍的风吹荡着叶修的衣裳。他快步在长街上疾走着,四顾大声地唤,“墨瞳儿!墨瞳儿!”

他一贯的优雅,从容的风度,此时也因急狂而渐至散乱。

大雨瓢泼而下。他嘶声唤,“墨瞳儿--”

远远的巷道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在大作的风雨里隐约透进叶修的耳膜。

那声吼如垂死的猛兽,孤注一掷丧心病狂,即便被大风雨冲淡了,即便因遥远而不甚清晰,但也无法掩盖其真实。

叶修飞奔着冲过去。

他看到的正是披头散发的沈墨瞳,与另一位追击者,在泥水里滚成一团,咬牙切齿,殊死相搏。

叶修出手。

沈墨瞳在叶修冲到身边,唤她“墨瞳儿”的时候,才惊觉对手的力量早已然消歇。

风雨迷了她的眼,她费力地把眼睁开,怔愣地望着叶修。许是那个瞬间太过短暂突然,短暂到人尚来不及有任何情绪。包括突然生见的欢喜与曾经死别的悲怆。

叶修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唤道,“墨瞳儿!”

他孔武的肩背遮住风雨,亲近熟稔的呼唤瞬间让沈墨瞳神志清明福至心灵。

“相公?”她迟疑着问了一声,转而猛一下抱住,唤道,“相公!相公!”

“是我,”叶修道,“傻丫头,你要逃,也不能这么危险便往外逃啊!命还想不想要了?”

沈墨瞳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顾摸摸他的肩,摸摸他的脸,喜不自禁地笑,叶修也捧住她的脸,两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人,于是互相望着,一阵阵傻笑。

庄严肃穆的古佛寺,在暴风雨中突兀地挺立,无声悲悯地俯瞰风雨中相拥的男女。而他们的身侧,敌手的尸身横斜着,鲜血淌成血泊,浸染到他们的衣上。

第三十四章 静悦 ...

窗外雨犹在。

捧在手里的桂枝汤滚烫烫的,叶修卧在床上,隔着氤氲的热气,让沈墨瞳瞬间恍惚,觉得不很真实。

依旧是在下榻的屋里,她等待的男人已然回来,只是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其他的,都好像一场梦。

叶修隐忍的微咳惊醒了她的恍惚,沈墨瞳忙走过去,将桂枝汤放在一旁,倾身为叶修捶背。

叶修的咳稍歇,整个人散了架子一般瘫在床上,脸白得有些吓人。只是他温柔有情的目光朝人一望,唇边一微笑,整个人便顿时活了起来,便如白玉沁了日光,白得温润而剔透。

沈墨瞳却是心疼了,上去扶歪倒的靠枕。叶修唤了声“墨瞳儿”,像个撒娇卖痴的大孩子,顺势,便柔若无骨地歪在了沈墨瞳的怀里。

抱个满怀,沈墨瞳顿觉有一种极温柔悦慕的幸福感盈荡于情怀,从呼吸到肺腑,在拥他入怀的刹那间,均被那种温柔悦慕的幸福,无形有迹地缠缚。

“相公,”沈墨瞳用脸贴住了叶修的额,伸手捋过他刚沐浴过,散披着的半湿的发。

叶修整个身体的力量都靠在沈墨瞳的怀里,闭了眼在她颈侧,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他很轻。瘦得无甚重量。就在沈墨瞳的幸福被硌得心酸的时候,叶修往她的怀里窝了窝,闭着眼抿着嘴笑了,柔声道,“有了墨瞳儿,真好。”

沈墨瞳的眼眶一湿,更加柔情温存地贴向了他,而他却是不合时宜地,咳了起来。

沈墨瞳忙为他抚背,叶修咳了好半晌,稍微歇住。药已凉得差不多了,沈墨瞳尝了一口,正好喝,遂端过给叶修。

叶修的桂枝汤,特意加了黄芪,杏仁和桔梗。沈墨瞳也喝了药,被温热的汤水一激,不由打了个冷战。想到不久会发汗,叶修掀开被子道,“墨瞳儿,上床上来,休息一下午,出身汗便没事了,一会儿饿了,冬哥会送热粥来。”

沈墨瞳忙缩着肩挨过去,钻进被窝躺下,搂着叶修的脖子,窝在他的颈窝里,糯糯软软地撒着娇,“相公,我还要吃豆沙包。”

叶修一笑,还没忘了那豆沙包呢!

得了他的应允,沈墨瞳搂着他,安静地闭上眼。叶修用手指理好她散到胸前的发,盖好被子,柔声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也不睁眼,只“嗯”了一声。叶修抚着她的头说道,“先不许睡,为夫的得训斥你几句。”

沈墨瞳越发往他怀里腻,嘴里娇柔婉转地哼唧着表示抗议。叶修笑着拧了把她的鼻子,“不听教训吗?”

沈墨瞳咕哝道,“我哪里错了。”

叶修搂过她抚着她的肩背,柔声薄责道,“傻丫头,出了事,我定会去救你,你等着便是了,怎么便自己冒险,往外跑。”

沈墨瞳的眼眶偷偷湿了,没吭气。

叶修道,“为夫的若没有事,定会去救你。若是真的出了事,墨瞳儿在他身边,隐忍求存,也未必是坏事。”

沈墨瞳泪盈眶,埋头咬住唇忍住。没人能知道,听说他死了,她内心无以复加的窒息与绝望。

她未尝不怀疑过,叶修是不是,又是一场以情相诱?为了,擎天索。

她无法不多疑。一见钟情,自然不如有利可图考之有据。

可是新婚之夜,那个男人说,他不需要擎天索,也不是为燕王而娶她。

他温柔呵护。打开她的内力,点拨她的武功。让她由内生发出一种天高海阔的希望,她可以凭借自己安身立命,她无需去攀附谁,也无需被谁利用。

他是她的相公,同时亦师亦友亦兄长。她曾历经母亡,曾受灭门之灾,孤身面对杀身之祸,可也许是这些日子被叶修养软养娇了,在听到叶修身死时,她只觉得天塌地陷痛不可当。

叶修也察觉到了她的难过,却还是抚着她,笑着,若无其事地责备道,“你才学多久,就你那几下子,也敢以卵击石,若不是那个人不敢真下手杀你,你以为你还有命在?”

沈墨瞳不说话,叶修笑着搬开她,点着她的眉心调笑道,“被抓回去,看有你的苦头吃!”

沈墨瞳“噗”一声笑了,眼里含着泪光一头蹭到他的怀里娇声道,“相公你欺负人,本来我都成功了,分明是你拦住他,才让他知道我跑了的。”

叶修搂着她,笑,拖长着声音道,“是,怪我,行了吧。”

沈墨瞳一笑,往上去蹭他的脖子。叶修与她十指相扣,脸贴着脸,相互偎依着,肌肤相亲,呼吸相溶。

“墨瞳儿,”叶修温存地在她耳边,用十分低哑十分亲昵十分缱绻的声线道,“这两天,想我了么?听说我死了,伤心么,嗯?”

沈墨瞳吸了下鼻子,忍住泪,十分娇弱而委屈地“嗯”了一声。

叶修笑了,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拢着她的头发,抚着她水汪汪的眼角道,“傻瓜。”

不知道他这一句有什么魔力,也许是太过亲昵爱宠了,沈墨瞳只觉心一热,眼角的泪便流下下来。叶修俯□吻住泪水,温软的双唇含住她的耳垂,低柔含混地哄道,“乖,…”

门“啪”一声被撞开,陆小悄湿淋淋地闯进来,急声道,“哥!嫂嫂!”

也多亏得叶修反应快,瞬间变成了侧倚在沈墨瞳身旁的姿势,面不改色地唤道,“小悄?”

陆小悄已冲到了床前,“哥!你没事吧!”

叶修坐起望着她笑了,“你这是怎么回事,也淋成了落汤鸡的样子。”

陆小悄这才意识到叶修和沈墨瞳躺在一起,她突然闯进来有多么冒失,脸一红,话也结巴了,“我,我是听说,哥你出事了,二哥…”

叶修笑道,“都没事,你二哥和承影哥哥去问心阁那边看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问心阁,哪是那么容易偷袭的?”

陆小悄挠了挠湿嗒嗒滴水的头发,窘道,“我,那我…”

沈墨瞳已下得床来,拉过陆小悄关切道,“怎么淋成这个样子,快来换上干衣裳,让冬哥儿再盛碗桂枝汤来,别中了风寒了。”

陆小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衣裳头发全滴着水,这几句话功夫,她站的地上便湿了一片。沈墨瞳拿了块干毛巾给她擦头发,转身为她去找换洗的衣服。

讪讪地擦着头发,一想到沈墨瞳起身时眼角含羞容光灼灼的样子,陆小悄更是觉得自己闯了祸,她吐着舌头对叶修做了个鬼脸,然后巴巴地跑到沈墨瞳身边道,“嫂嫂不用了,店里有衣服,你也刚受了寒,快好好休息吧,我去那边洗个澡,对,喝桂枝汤!”

陆小悄说完也不待沈墨瞳回答,便一头钻出房间,逃也似的跑得远了。

天色初霁,雨声渐小,沈墨瞳抱着衣服,想着陆小悄跌撞的样子,不由暗笑。叶修已复在被中躺下,以手支颐慵懒地闲唤道,“夫人,快些回来吧,那丫头怕再也不敢来了。”

醒来已是黄昏,暮色初染,窗棂里,还正透出半片艳丽的霞光来。

沈墨瞳悄然惶惑。大睡初醒,一切的直觉感知,既很敏感尖锐,又很懵懂虚浮,好似辗转在生与死的边缘,轮回在前生今世的缝隙,情怀记忆,都有那么一刹那的茫然与混乱。

这个半晦暗的屋子,是哪里?自己,在哪里?

沈墨瞳复又闭上眼,还好,身边是他的怀抱,枕侧,是他的呼吸。

她回来了。他把她在电闪雷鸣、暴雨滂沱中带了回来。

沈墨瞳几乎是贪恋地望着叶修的睡颜,心内静悦,不由得无声一笑。

仿似有鸟声在清浅地啁啾。可是那个瞬间又是极为悄寂的,斜落着的黄昏的光影洒落床头,透映出浮游着的细弱尘埃,仿佛人一用力呼吸,便会在空中缭乱。

沈墨瞳柔若无骨地依了过去,叶修遂伸臂张腿地抱住,贴住她的脸。

驱寒发汗,半日好眠,未免有点虚脱的懒散,两个人虽已醒了,但是闭眼相拥,都不说话。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敲门声显得那么轻而迟疑。叶修先笑了一下,跟她轻声耳语道,“你猜猜是谁。”

沈墨瞳轻声道,“小悄。”

果然门外传来陆小悄极其乖巧小心的唤声,“哥,起来吃饭了。嫂嫂,吃饭了。”

叶修和沈墨瞳相视而笑。沈墨瞳应了声,起身去开门,却见陆小悄披着霞光,抱了一大把粉白彤黄的月季花,破颜一笑地讨好道,“嫂嫂,送你的。”

沈墨瞳一时惊喜,陆小悄朝她眨眨眼睛,挨蹭进屋里,将花插到桌上的瓶子里,来到叶修的床边,极为殷勤热络地讨好道,“哥,你起来加件衣服,刚下了雨,有几分凉,不过花园里景致极好的,你和嫂嫂散一散步,一会儿我去拿晚餐来。”

叶修刚披上件外衣,陆小悄忙不迭上前为他系带子,叶修笑问道,“小悄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对我这么好啊!”

陆小悄嘿嘿笑着,“人家什么时候对哥不好了,”说着转头对沈墨瞳道,“嫂嫂,是吧?”

叶修拧了把她的鼻子,“是怕你洛二哥回头打你吧,你的钱赚够了吗?”

陆小悄揉着鼻子对叶修赔笑道,“没看听了谁的话,哪有赚不够的。”

此时夕阳已淡,外面尚有风,叶修又咳,故而景致虽好,也并未散步,只是开了半扇窗通风。洗漱之后,晚餐便送来了,陆小悄与他们一道用了餐,完了半娇半痴地晃着叶修的胳膊亲昵缠磨,不肯离去。

“哥,那你杀了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