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我指着那些杂草丛生的地方,厉声叱责家令,“住人的地方居然弄得这般死气沉沉,这屋子里的家丞奴仆都上哪去了?手烂了还是脚烂了,连根草都拨不动了?”
家令吓得双腿打颤,急忙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小人知错了。”
我怒道:“别以为你不归少府管便可任意妄为,官家是不给你薪俸,但你别忘了,这里所有的人手,薪俸可都是从沛王食邑里支出的。花钱养着你们这帮人,难道就为了使你们这般惫懒敷衍的对待沛太后么?”
家令愈发吓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只得伏在地上磕头,我四处看了下,拉着刘礼刘往正屋走,才跨上石阶,就听身后家令哆哆嗦嗦的回道:“皇后娘娘……沛太后,住在偏厢……”
我收回脚步,回头问:“怎么好端端的不住正屋,反住到偏厢去?”
“沛太后自从搬到这里,便一直住在偏厢,她曾言,自己配不得住正屋……小人自然遵从沛太后的意思。自抱恙后,太医也说偏厢不够通风,阴暗潮湿,不宜养病,但沛太后坚持不搬到正屋去,我们也实在没办法。”
我拂袖转向偏厢,到门口时,勒令随扈侍从留在门口,只带着刘礼刘一人推门而入。
偏厢果然如家令所形容的那般,即使在盛夏高温,甫一踏入,仍能感到一阵阴凉之气扑面袭来。屋内家具简陋,角落四隅各点了盏铜灯,以此照亮室内不太明亮的逼仄空间。
床幔低垂,走近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谁?”帐内有个沙哑的声音警惕的叫了起来。
我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幔帷帐。少顷,咳嗽声起,有个影子在帐内坐了起来:“来人——”
我回身拉刘礼刘,示意她过去。刘礼刘蹙着眉拼命摇头,我沉下脸来,努了努嘴,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她磨磨蹭蹭的挨到床边,幔帐内的人还在不停的咳嗽,她慢吞吞的伸手将帐子撩起一角。
我站在七八丈开外,看到那掀起的一角露出郭圣通枯槁憔悴的脸来。刘礼刘瞪大了眼,手忽然一哆嗦,撒手向后弹跳了三四步。
“啊……”郭圣通惊呼一声,急急的挥开帐子。轻纱飞舞,帐内帐外的一对母女隔着几步之遥互相对视着,“你……你是……”
刘礼刘又往后缩了几步,郭圣通侧身趴在床沿上,尖叫:“别走——礼刘,我知道是你!礼刘——我的女儿……”右手笔直的伸向刘礼刘,沧桑的脸上泪水纵横,“你过来,让娘好好瞧瞧你,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礼刘似乎被这种场面吓到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面前这位涕泪俱下的老妇人,惶恐的侧首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冲她安抚的点头笑了笑,刘礼刘苍白紧绷的脸孔终于舒缓下来,对着我是勉强一笑。
郭圣通注意到女儿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慢慢转过头来,我与她目光相接,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眼瞅着她的表情由伤心变成错愕,再转变为惊怒,眼中强烈的恨意似乎要在我身上烧灼出一个洞来。
“阴丽华——”她尖叫着一掌拍在床板上,状若疯癫,“你……你又安的什么心?你把礼刘怎么了?你这个心肠恶毒的女人,你夺了我的后位,抢了我儿的太子位,如今又想使什么阴毒无耻的手段谋害我的女儿?阴丽华,你个下作的贱人,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阴家满门全都不得……”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幽冷的斗室内骤然响起,打断了郭圣通疯狂的咒骂,也彻底打碎了她濒临崩溃的心。
刘礼刘高举着手,浑身颤抖的站在床边。郭圣通高仰着头颅,脸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你……”她捂着脸,不敢置信的呢喃,“你不是礼刘……你是……那个贱人的女儿……你是刘绶!”
我走上前,将愣忡得除了颤栗说不出话来的刘礼刘拉到身后:“她是礼刘!”
“你胡说——”郭圣通震怒,“咳咳咳……”一通咳嗽过后,她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却突然大叫:“我知道了,你这个居心歹毒的贱妇,想用这种法子来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你把礼刘教化得连亲母都不认,你……你好毒的心思……”
“你……你闭嘴!”刘礼刘突然从我身后蹿了出来,喘着气,小脸涨得绯红。她的声音在颤抖,纤细的背紧紧贴在我胸前,双臂却下意识的张开,护住我,“不许你……不许你再诋毁母后!母后将我辛苦养大,视如己出,从没因为我是庶出而轻视我,但凡姐妹们有的,我亦尽有。妹妹比我小,又是母后亲生,可母后从未因为偏心她而冷落我!你……你怎可如此侮辱我的母后?”
“你的……你的母后?”郭圣通倒吸一口冷气,脸上似哭还笑,凄然悲愤到了极处,一口气深深的压在喉咙里,然后猛然爆发出来,她疯狂的拍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亲娘!是我生了你,我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难道为的就是让你这样帮着外人来羞辱我么?”
郭圣通像是疯了一般,举止癫狂,我将刘礼刘重新拖到身后,叱道:“生病了就该好好养病!有什么不满你只管冲我来就是,何必吓着孩子?”
郭圣通只是嚎啕:“你是我的女儿!我盼了一辈子才等来的女儿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认奸作母,掌掴生母,你可还有半点为人子女的孝心?”
刘礼刘狠狠咬唇,脸上神情闪烁,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倔强。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她忽然挣脱开来,指着郭圣通抖抖簌簌的说:“凭你是谁,我只认父皇和母后两个人!我有眼睛,有耳朵,有心,会看,会听,会想,早年父皇为何废黜你,你到底对我九哥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母后这十多年来从未在我面前讲过你一句不是,她总是教导我,我的舅家姓郭,让我不可忘本,要恪守孝道,她真心待我,你却恶意揣测,可见你这人的心地本就不正。父皇乃一代仁君,再没有比他更温柔心慈之人,他跟你做了十几年夫妻最后都对你忍无可忍……你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我的娘?我告诉你,我娘只有一个,我心里永远只认她一个,我舅舅家姓阴,不姓郭!”
这番绝情的狠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后,郭圣通骤然止住了哭声。
刘礼刘厌恶的瞟了她一眼,挽住我的胳膊:“娘,我们快些走吧……你好心劝我来探望她,其实还不如不见呢。”
“礼刘,这话可说不得,这毕竟是你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通急骤的剧咳后,郭圣通手捧胸口痛苦的蜷缩起身子。
刘礼刘愈发急着拉我离开,口中只说:“人心污秽,这间屋子也沾染了晦气,娘还是不要在这里待了,免得过了病气!”
我刚要劝解几句,就听郭圣通躺在床上沙哑的呻吟:“别走……咳咳咳,礼刘,咳咳,礼刘……礼刘……咳咳咳咳,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咳咳咳……咳……”
刘礼刘听见,气得一跺脚,蛮腰一扭,调头跑出门去。
昏暗幽冷的斗室内,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与风箱般的喘气声交迭回响。
双手拢在袖管中,我握紧了拳,脚步沉重迟缓的踏近床边,看着她面容憔悴、披头散发的凄惨模样,我忽然觉得那口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我心上的怨气终于发散出来,我居高临下的睥睨她,冷眼望着她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哀号。
“太医说你的五脏六腑都出了问题,即便天神降临也救不了你了。”
她拼命捂着嘴,瞪大的黑色瞳仁配上一圈瘀青的眼圈,说不出的诡异:“咳咳……咳咳……”
“你咳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听你身边的婉儿形容,说你现在喝下去一盌黑色的药汁,能咳出来半盌鲜红的血液。这孩子说话真爱夸张呢,你说是不是?”
“咳咳……咳咳咳……”
“我替你抚养这个女儿整整十一年,你瞧着怎么样呢?是不是很漂亮?长得就跟当年的郭皇后一样倾国倾城呢,而且啊,她还很乖,很听话,十分的温柔孝顺,善解人意。我想有她陪着我,今后颐养天年的生活应该会很有趣味。”
她闷咳的瞪视我,鲜红的血丝正从她的指缝里丝丝缕缕的溢出来。
我忽然一拍手,笑道:“对了,还有你那五个儿子,这五个兄弟里头啊,我瞅着刘焉勉强算听话,其他四个做哥哥的,却没一个有做哥哥的样儿啊!唉,我现在天天替他们发愁,平日里还有你在后头指点约束,这一旦你不在了呀,那四位藩王没了脑子,一犯浑,也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呢,想想都觉得提心吊胆的。郭妹妹,你说是不是?”
“咳咳……”指缝里的血液流淌得非常快。
心中的怨气发泄完后,我忽然没了兴致,长话短说道:“也罢,你先忙着吧,时辰不早了,陛下要是找不着我,又得念叨上半天。我走啦,想骂的话最好趁我没走出这扇大门之前,把握好机会吧。”
我施施然的转身,才刚走到门边,就听身后“扑通”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地。我一脚跨出门槛,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门内门外,仿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手搭在额前,避开刺眼的阳光,心里有些沉重,有些酸涩,又有些空洞,在不知不觉中,一滴眼泪已从腮旁滚落。
“母后!”刘礼刘撑伞过来替我遮阳,“别难过了,不值得。”
我嘘了口气,勉强一笑,借故左右张望:“素荷呢,在车上么?这傻女子,车厢里多闷热啊!”
刘礼刘忽尔抿唇一笑:“表姐不在车里,她在哪儿我知道,可我怕说出来母后会不高兴。”
“哦?我为何会不高兴?”
她笑得愈发欢了,我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发现她是当真没把郭圣通的事丝毫放在心上,郭圣通在她眼里只怕与无关紧要的陌路人没太大区别,重要性还及不上一个素荷。
“母后,你来——”她招手让我附耳,很小声的说,“表姐溜去高密侯府了。”
“什么?”
她忽然得意的笑道:“我一直以为母后无所不知,却原来还不知道表姐与高密侯的六公子暗通款曲久已。”
“久……有多久?”我急匆匆的穿过院子,直奔殿外。
礼刘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曾无意中听表姐对她娘哭诉,担心母后不肯成全她与邓公子。”
邓公子……高密侯的六公子……
我骤然刹住脚步,礼刘险些撞到我身上。见我变了脸色,她才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母后!难道……你真有意要让表姐做太子哥哥的太子妃?”
宾客
建武二十八年六月初七,那日雨下得特别大,因为湿气太重,我的两条腿又犯了宿疾,膝盖疼得连路也不大好走,刘秀怕我无聊,索性也不忙着批审奏章了,两个人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高密侯为六子邓训求亲。若说年纪,邓训比素荷大了两岁,论家世人品倒也相当。”
刘秀替我拿捏着腿,漫不经心似的说:“子丽也不过比素荷大了六岁。”
我抿嘴笑道:“说起来年纪长幼尚在其次,难得是邓训为人老实敦厚,家中连妾侍都没有,素荷嫁过去后,他自然也会待她一心一意。”
刘秀马上反驳:“那倒也未必。邓仲华妻妾成群,家风如此,邓训也未必能……”
我斜睨着眼偷笑,他有所觉察,忽尔低头一笑,底下的话便没再说下去。
我推了他一把,谑笑道:“你这老头,老了老了,醋劲还这么大。这都是哪个年头的陈醋了,你闻闻,酸不酸哪?”
我故意把手凑近鼻端扇了扇,刘秀大窘,却仍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俩正说笑,门外代卬的影子微微一晃,似乎想进门,探了下头却又缩了回去。
“带子鱼!”我大声招呼,“老东西,一把年纪也学顽童捉迷藏不成?还不赶紧进来!”
代卬这才讪笑着走了进来:“娘娘真爱说笑,卑臣瞧陛下正和娘娘说话,所以不敢打搅。”
“到底什么事?你若报的是急事,我便饶你,若是报些无关紧要的事,看我不罚你!”
代卬叫道:“哎唷,我的皇后娘娘喂,自然是大事才报上来的——京城发生命案了!”
刘秀闻言敛了笑容,我奇道:“命案就该上报廷尉!哪能报到皇帝这里?”
“死的那个是原赵王郎中刘盆子的兄长刘恭,杀人的那个则是寿光侯刘鲤!廷尉不敢擅断,上报宗正。这会儿宗正在宫门外侯着,卑臣进来讨个圣意,看这事要如何了结?”
刘秀尚没什么明确反应,我却从床上跳了起来:“刘鲤杀了刘恭?何故?”
“呃……”代卬犹豫了会儿,才回道:“据廷尉报称,刘鲤记恨当年父亲为刘恭所害,是以结客袭杀刘恭,以报父仇!”
“胡闹!”我气得一掌拍在床上,“刘恭何曾害过刘玄性命?这个刘鲤,小时候我还抱过他,打量他一副聪明样,怎么如今大了,做事这般糊涂?当年刘玄投降赤眉,若非有刘恭以性命担保,刘玄早已丧命。谢禄害死刘玄后,是刘恭替他收了尸身,之后又不惜以身犯法杀死谢禄替刘玄报仇,若非陛下法外开恩,念他重情重义,刘恭早已抵命。这个刘鲤啊,愚不可及,竟然错将恩人当仇人!如此蛮横行事,忘恩负义,怎不叫世人心寒?”
刘秀见我激动,忙出声宽慰,一边又细细的询问:“奏报说结客袭杀,难道刘鲤还有同党不成?”
代卬面露难色:“这事还真叫人犯难了。近年北宫诸王结纳宾客,刘鲤依附沛王,这些党众,正是沛王宾客!”
“咣啷!”刘秀面色铁青,一挥手把床上的酒锺扔得老远,锺内酒水淋漓的洒在床上,“这个不听教诲的忤逆子!”
我肃容道:“不听教诲、死性不改的又何止他一个?不过,这个贤王,结党纵凶,不分青红皂白,害人性命,也未免太猖狂了点!”
正生着气,门外大长秋又十万火急似的有要事禀告,等不得让代卬退下,他已激动的报道:“回陛下与娘娘,才北宫来报,沛太后——薨了!”
这年夏天,伴随着雷雨阵阵,雒阳城内卷起一片血雨腥风。沛太后郭圣通薨逝后数日,棺柩尚搁置在灵堂未曾出殡,沛王刘辅便被抓捕入狱,囚禁牢中。刘秀同时下诏各郡县,搜捕诸侯王所有宾客,处决杀害刘恭的凶手。入狱连坐的宾客互相招供,一共牵扯出一千多人涉案,最终除这一千多人尽数处死外,其余人等也各自按轻重罪名遭到处罚。
三日后,被刘秀叱责痛骂的刘辅从牢中放了出来,与同胞手足料理母亲丧礼,将郭圣通灵柩送上邙山安葬。
八月十九,居住于北宫的五位诸侯王——东海王刘彊、沛王刘辅、楚王刘英、济南王刘康、淮阳王刘延,受诏离开雒阳,前往各自的封地居住。
十五岁的左翊王刘焉以年幼为由被留在了雒阳皇宫,虽然结党聚众的藩王被驱逐回各自的封地,但我不能不留一手,即使如今郭圣通已经不在了,威胁太子的宾客势力也被皇帝连根铲除,但成年后的藩王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远放在外,即使不掌兵权,也实难叫人心安。
五王就国后,刘秀召开廷议,要替皇太子刘庄寻觅师傅,朝堂上的臣公察言观色,一致推荐阴识,只博士张佚一人反对:“陛下立太子,是为阴家?还是为天下社稷?若是为阴家,可拜原鹿侯,若是为天下社稷,就该举贤纳才!”
刘秀听后,觉得张佚能直言,便拜他为太子太傅,另拜博士桓荣为太子少傅,赏赐辎车、乘马。
这件事决定后,有许多阴氏内眷借着进宫请安的机会,在我面前表现出诸多不满,认为陛下这是在防范阴家。
我对这些抱怨置之不理,而阴识那边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再过了一段时间,那些阴家夫人们也都没了声息,进宫时再不提及此事。
这一日得闲,我对刘秀提议:“邓训与素荷这两孩子年纪都不小了,难得他们情投意合,不如就选个日子替他们办了这门亲事吧。”
刘秀没有马上答复我,只是坐在案边,一锺接一锺的喝着闷酒,直到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去夺他的酒锺,他才红着眼,喃喃的对我说了句:“对不起。”
我有些心酸,更多的却是坦然。
“你也是为太子好!在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块我都无法割舍,一面是自己的儿子,一面是自己的兄弟。可太子毕竟还年轻,人情世故远没有你看得通透。你为了他,能杀一千多宾客,驱逐其他成年的儿子,我为什么不能做这点?何况,我大哥向来看得也远,你想得到的,他很早就已经想到了,所以不用多虑,阴氏子弟从不是争这点意气的小家子。”
“是,阴次伯向来……看得比谁都透彻!”刘秀摇头一笑,“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能体谅我!”
我笑道:“子丽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可他怎么说也是我的儿子,你难道要为了我的儿子来谢我不成?万万没有这样的道理!难道只许你替儿子考虑深远,就不许我这个做娘的多替儿子考虑周全些?”
刘秀感慨:“娶到你,果然是我最大的福气。”
他伸手揽过我,我靠在他怀里,直接在他手上喝了锺酒,甜中带辣的酒气差点呛出我的眼泪:“以后酒还是少饮为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你用不着犯愁。你不是高祖,我也不是高皇后,夫妻间没什么事不好摊开讲,不用担心我会为了这样的事生气,我早不是那个任性冲动、总给你惹麻烦的阴丽华了。”顿了顿,我心生感慨,不由叹息,“谁让我们是帝后呢,帝王之家只能如此,我们已经尽力了……素荷还是更适合邓训,子丽要不起她,我也舍不得委屈她,那孩子……我是真心喜欢她。”
刘秀点点头,伸开双臂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刘彊临走,将他的长女刘丘留在宫里与我作伴,说是替他在母后面前略尽孝道。我让刘秀破例封刘丘为县公主,将沘阳县划为她的食邑。一入宫就收到这么一份大礼,令那个虚岁也才十一岁大的小女孩颇为受宠若惊。
八月正是历年招纳采女之期,三年孝期满,这一次马严将他的三个堂妹的名字也报了上来。宗正入宫将所有采女名单呈上时,我特意从当中勾出了马澄的名字。
“这个马澄,选入太子宫吧!”
隔着一层竹帘,虽然看不清宗正的表情,但听他的口气却是并不满意的:“回禀皇后娘娘,此女年方十三,臣以为不入选为好。”
“采女选的不正是十三岁到二十岁的女子么?她既然年龄符合,为何不能选呢?”
“皇后有所不知,此女乃马援幼女,臣以为不宜纳选。”
“马援虽革去爵禄,但马援的姑姐妹曾入选前朝成帝的婕妤,同葬延陵。论家世,马家女子当可入选。”
宗正也不是个糊涂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自然也听得出我在偏帮马澄,于是称了声:“诺”便不再反对。
我思忖片刻,又道:“算她是太子宫的人,不过先拨她到我宫里服侍,阴素荷正好要出嫁,就让她先补上这个缺。纱南,吩咐少府,也不用拘了哪份,就把双份儿的俸禄都一起算在这位马姑娘头上便是,也免得麻烦。”
说是麻烦,其实也不过是推辞,真要做起来哪里会被这点小事烦住。纱南明白我的心思,大声答应了,这下别说宗正,就是外头听候的大长秋,以及身边随侍的黄门宫女们也都明白了我的心意。
这个马澄,不管她身家原是马援之女,多么遭人不待见,但有我今天这句话放出去,她在宫里宫外便是一位比阴素荷更值得呵捧的新宠。
封禅
建武三十年是刘秀称帝第三十年,二月里朝中官吏上奏皇帝泰山,被刘秀严词拒绝。
四月初九,刘秀将刘焉的封号从左翊王改为中山王,从皇宫中迁到宫外居住,却只字不提让他就国的事。
是年冬,胶东侯贾复薨,谥号刚。
到了建武三十二年,朝臣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起,背地里却一直议论着封禅的事,于是一本写着“赤刘之九,会命岱宗”的《河图会昌符》送到了刘秀手里,信奉谶纬的刘秀立即让大女婿梁松去查,然后《河图》、《洛书》又冒了出来,条条框框都在暗喻刘秀应该去封禅。
恰在这个时候,司空张纯提出封禅之事,刘秀当即准了。下诏令一切礼仪参照武帝刘彻的规格办理。
我对泰山封禅一事,非常不赞同,封禅之举,非但劳民伤财,且要经历长途跋涉,刘秀的身体如何吃得消?无奈底下梁松等人一个劲的煽动,坚信谶纬的刘秀又觉得非常有理,于是一场建国以来消耗最大,也是最为隆重的祭祀活动——封禅开始了。
刘秀带着文武大臣是正月二十八离开的雒阳,大军浩浩荡荡向东,我本不愿去泰山看他们穷折腾,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刘秀的身体,于是只得同行。
二月初九队伍抵达鲁国,在刘彊的灵光殿内休息了两天,才又继续赶路,不过临走,刘秀让刘彊也一块跟着前往泰山封禅。二月十二到达奉高后,刘秀令虎贲中郎将率部先上山整治道路,接着让侍御史、兰台令史率领工匠上山刻石。
二月十五,天子、王侯、三公,以及文武百官分别在馆驿、汶水之滨斋戒,十九日车驾才算到达泰山脚下,我和刘秀居于亭中,百官列于野外,从山脚往上看,只觉得山腰云气缭绕,气势迫人。
二十一日夜祭祀过天神,天一亮便正式开始攀登泰山,向泰山之巅进发。
刚刚上山的一段路,尚可骑行,但不久山路就变得崎岖难行,必须经常下马牵行,到达中观,已离开平地二十里,马匹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只能将所有马匹和车辇都留在中观。
从中观仰望泰山之巅,天关如视浮云,高不可及,其间山石奇崛,石壁窅窱,道路若隐若现。大部分的官吏平时日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不少人体力不支,倒于路边小憩,老弱者更是僵卧石上,过了好久才缓过力来。
原本整装齐发的队伍,到这里成了一盘散沙,漫长的队伍散布在弯曲的山道上,连绵二十余里,形如盘蛇。
刘秀站在山崖陡壁间,花白的须发被风一吹,似要随风而去一般的缥缈感。站在他身旁的我忽然很害怕,紧紧的拉着他的手,也不管身边有没有大臣在关注,只是拽住他不放。
“别怕。”他喘着气,回头给我打气,“一会儿就到山顶了。”说着,托住我的手肘,搀扶着继续往前走。
“我不是怕累……”不知为什么,眼泪忽然不争气的涌入眼眶,不由跺脚道,“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不好好待在家里享清福,为什么偏偏要来爬泰山?这要折腾出个好歹来,我……我……”
他挽着我的手,笑道:“朕活了这六十一年,值了!”
山上空气稀薄,越往上越冷,快到天关的时候,我只觉得膝盖发麻,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只得叹道:“不中用了!你且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下山!”
刘秀默默的看着我,眼中又怜又爱,然后背转身弯腰蹲下。
我又酸又喜,在他背上拍了一记:“你哪里还背得动我!”
刘秀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我执意不肯,身边伺候的人急忙抢着要背,却都被刘秀拦了下来。正僵持着,山上有三四个人影冲了下来,一路高叫:“让儿子来背!”
刘庄带着弟弟们从山顶返转,纷纷抢道:“儿子们背父皇、母后上山!”
到达天关,只见山顶岩石松柏,郁郁苍苍,若在云端。仰视天门,如同穴中观天。再直上七里,逶迤的羊肠小道只容单人攀索而过,刘庄、刘苍等人轮流背负着我和刘秀直上天门。
泰山之巅,鸟兽绝踪。再往东行一里,方看到新筑的祭天圆台,在这圆台南北两侧,是当年秦始皇与汉武帝封禅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