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不懂事的在我怀里踢腾挣扎,哭闹不止:“我要娘!我要我娘——”

我闷哼一声,舌根下一股腥甜气息上涌,生生逼出一身冷汗。转眼间,有人抢上车去,良婶为了保护潘氏和王氏,与那人争执,竟被那人推下车去,一时马蹄奔过,活生生的在良婶身上轮番踩踏……

刘安大叫一声,睚眦尽裂,猱身扑上与人拼命,却是被飞来的七八枝竹箭钉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

“大嫂,我求你件事……”我抱着刘兴左躲右闪,却听王氏突然凄声高喊,“我没能替夫君生下一男半女,但求大嫂念在你我妯娌一场的份上,若是兴儿侥幸得救,便让他转于我做儿子吧……”

好半晌却不见潘氏回答,我暗叫不妙,匆匆一瞥,果然见她双手抓着一枝长矛,矛尖已没入她的胸口,眼见不活。

血丝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我依稀看到她凄婉而笑:“好……兴儿一定会……是你的儿……”

我潸然落泪,将哭闹不止的刘兴抱在怀里,杀开一条血路,冲到黄牛身旁。手起剑落,一剑将挂在牛身上的绳索砍断。

那些新兵见我抢牛,纷纷围拢过来,我一鼓作气的带着刘兴跳上牛背。刘兴这会儿估计彻底吓呆了,频频尖叫哭泣,倒是不再挣扎。

我咬牙憋住一口气,拿剑在牛股上轻轻一刺,疲惫不堪的老牛吃痛,踢腾着四蹄奔腾起来。颠簸震动我背上的伤口,我只觉得背上热辣辣的有股热流淌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隐约间,耳边似乎传来胭脂凄厉的惨叫:“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我挥手持剑架开一柄长矛,心虚手软的搂着刘兴不住发抖。

对不起,胭脂……我没办法带你走!你服软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军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你。可是……兴儿,我不能不带他走,以刘縯的叛逆行为,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兴儿落在官兵手里,必死无疑。

泪如雨下,我哽咽着紧紧抱住刘兴。

驱牛冲开包围圈,我体力不支的瘫软下来,上身的重量压住了刘兴,他似有所觉,不舒服的在我怀里蠕动身体。过了许久,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止住了哭声,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我的脸颊,稚声稚气的说:“姑姑别哭,姑姑别哭……我把这个送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小东西,一本正经的放到我手心里:“三叔说,想哭的时候看看这个,就又会笑了……”

泪眼朦胧的看着手心里的一只草编蜻蜓,我蓦地心里大痛,五指合拢,紧紧捏着草蜻蜓,失声恸哭。

死别

人都说老马识途,可是老牛……不知道认不认得正确的归途。我无力再驾缰,只得放任它随意踱步。

身上一阵阵的冒虚汗,我反手摸到身后,背上伤口疼得肌肉痉挛,手指触摸之处,却是一枝毛糙的竹杆。

我深吸了口气,看来背心上插着的是枝竹箭了——没被一箭毙命,是否也该庆幸自己命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我却一点都看不到自己的后福在哪里。

刘兴哭累了,窝在我怀里闭着眼睛沉沉睡去,小脸上犹自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儿。我颤巍巍的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可不曾想我满手是血,手指拭过他细嫩的脸颊,反而将他的脸涂抹得血迹斑斑。

我浑身虚软,眼下兵荒马乱,自己一旦昏死过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可是神志昏昏沉沉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知自己大限将至,不敢大意,狠心用牙齿咬破舌尖。

剧痛的感觉让我精神为之一震,我勉强勒住缰绳,驱使黄牛往开阔地带走。

不知坚持了多久,就在我又昏昏欲睡时,猛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尖锐,像根针般直刺入我的耳膜。

我打了个寒战,眼前凌乱的闪过潘氏、王氏、良婶、刘军、刘安、胭脂的脸孔,那一张张或悲或恨的表情,像把尖刀似的在剐着我的心。

我闷哼一声,从混沌中恢复了少许神志,随着哭喊声的临近,我分辨了半天终于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觉,是真的有孩子在哭。

我伏在牛背上微微喘气。刘兴睡得很熟,那样沉稳的睡容让我害怕得几乎以为他没了呼吸——现在的我犹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击溃我脆弱的神经。

哭声越来越近,就在我看到变得稀薄的大雾中隐约现出人影时,老牛突然驻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也许是动物通灵,觉察出前方有危险,所以不肯再前进了吧?

我心里存了这个想法,一时也犹豫不决,到底是否该上前探个究竟。

便在这时,那一片惨淡的哭声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苦苦哀求:“二姐,求你上马吧!弟弟求你了……”

“文叔,你只管走你的就是……”

“二姐!”刘秀突然厉声尖叫。

这一声透着他的悲哀,他的无助,他的绝望……我从没听过刘秀如此凄凉的声音,仿佛垂死挣扎的动物,发出最后的悲鸣。

刘元的声音平静祥和,和刘秀的一反平时温柔的态度截然相反,这会儿的刘元完完全全是个安抚小弟的姐姐:“我和孩子们若是上马,你和伯姬怎么办?更何况……一匹马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我们母女四人……文叔,你带伯姬走吧,快走……就算当真遇上了官兵,我们母女不过是群妇孺,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我们……”

声音时断时续,我虚软的搂住刘兴,想催牛上前,却发现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也不知刘元最后还和刘秀说了什么,突然“啪”的脆响,刘秀一声惊呼,青骊马竟是长嘶奔腾。

“二姐——”刘秀的呼喊声逐渐远去。

刘元啜泣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

“娘,卉儿怕,卉儿要三叔,卉儿要小姑姑……”

“娘你为什么要打三叔,为什么要赶他走?”邓瑾不解的问着母亲,她向来乖巧,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听她因为害怕而哭泣,反而拼命安慰着妹妹。

我的心一阵阵抽搐。

刘秀无力救助她们,我亦是……想到方才不得已抛下了胭脂,我又是自责又是难受,眼泪怔怔落下。

“什么人?!”

“拿下!”

马嘶人吼,纷至沓来的声音惊动了□的老牛,它倏然掉头,腾腾腾的带着我继续飞奔起来。

身后蓦然传来刘元撕心裂肺般的叫喊:“瑾儿——你们这帮畜牲,她还是个孩子……”喊声嘎然而止。

“娘——别杀我娘,别杀我妹妹,别……”

婴儿哇哇的啼哭,惊惶恐惧……

我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那边有个人跑了……”

“快追!”

神魂俱碎,我险些无力抱住刘兴,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眩晕,眼前只见得金星乱舞,全身被颠得像是彻底散了架,胸口有股火辣辣的东西直往上冲。

“咳!”我身子一颤,嘴里喷出一口腥甜,刹那间天旋地转,失去知觉。

“丽华!丽华!”有人噼噼啪啪的拍我的脸,下手可真不轻。

眼皮困涩得实在睁不开,我不满的嘟哝:“干什么?”

“干什么?”那声音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啊!”然后使劲拖我的胳膊,我不耐烦的甩手。“管丽华,你是真的不在乎了?那好,我告诉你,今天考研成绩出来了,我刚才打电话问了,你落榜了……”

你落榜了!你落榜了……落榜了……

我一个哆嗦,挺身跃了起来。

“哎唷”背上一阵剧痛,我僵硬着身躯惨叫。

“丽华!”有人着急的扶住我。

我痛得浑身发抖,背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收缩抽搐。

“丽华,你醒醒。”

“我……醒着呢……”哑声开口,连自己都嫌声音太低,我慌乱的抓住身前的胳膊,急道,“我真的考砸了?”

越想越委屈,自己辛苦努力了那么久,居然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忍不住揪着那人的胳膊,哽咽的哭了起来。

这一哭,却觉得心口似有滔天的悲哀与委屈涌了出来,愈发难抑,直哭得泪流不止,浑身发颤。

“丽华……你忍忍,再忍忍……”那声音也颤了,搂紧我肩膀却又不敢太使力,“伯姬!伯姬——你好了没?”

“好……好了……”颤栗的声音奔了过来,却听“啪”的声巨响,像是陶罐摔裂的声音。

我吓得瑟缩了下,耳听刘兴哇哇大哭,顿时清醒过来。

“兴儿……”我睁开眼,迷茫的搜索。

“丽华,别动!”一股柔和的劲道按住了我,“伯姬,别愣着,重新去烧水!”

“诺……诺。”脚步声慌慌张张的远去。

我睁大了眼,逐渐对上了焦距。眼前是一张憔悴苍白的俊雅脸孔,清澈的眼眸中明明白白的萦绕着担忧与哀伤的气息。

我喜欢瞧这张脸,喜欢看这双眼睛……幽幽的嘘了口气,我攀着他的肩膀自嘲的揶揄:“你还没死啊?”

他身躯一颤,过了许久,双唇颤抖的印上我的额头:“是啊……我还没死。”唇角抽动,似乎想笑,可是最后却扯了个比哭还不如的表情。

我想到刘元母子,想到良婶母子,想到潘氏、王氏……一时嘴唇哆嗦,泪水盈眶,想来自己的表情比他好不到哪去。

背上有种麻木般的火烧剧痛,我身子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口,不由皱眉道:“箭拔出来没?”

刘秀眼神一黯:“没。”

我深吸口气,明白他在担忧什么。荒郊野外,这里什么急救设施都没有,更别说伤药之类的东西。这箭钉在我背上,我瞧不见伤势,估计入肉颇深,要是碰上是个铁制的箭镞,那么铁器生锈,搞不好伤口溃烂,还会得个破伤风……

我越想越后怕,咬着唇抖道:“你打算让它留在我身上做一辈子饰品么?”

他犹豫片刻,伸手绕到我背后:“你忍忍……会有点痛。”

“我他妈的已经忍了那么久了,你还要我忍,难道不知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吗?”

“你说粗口?”他惊讶的瞅着我。

我气结:“是啊,我说了,我就说了怎么样?我都快痛死了,你管我讲话粗细……”

他遽然俯身低头,温暖的唇瓣覆上我的嘴。

刘秀的唇软软的,像羽毛一般轻柔拂过,却像是在我平静的心湖砸下一颗石子。脑子里有片刻的眩晕,我伸手抵在他的胸口,娇羞呻吟的想要退却。

见鬼了,这早已不是我的初吻,想当年在大学交往过的男友没有一个足球队,也起码够得上一个篮球队正选。我为什么还得像个青涩的小丫头一样,忐忑局促的脑充血?

一定是因为受伤了,一定是我失血过多……一定是……

他环臂搂着我,一手托着我脑后,不让我回避,浅尝的亲吻慢慢加深力度,我胸口憋闷,脑袋缺氧。刘秀仿佛给我下了蛊,我居然开始期待他进一步的探索。

朱唇轻启,正欲化被动为主动时,背上猛然一阵剧痛,我惨叫一声,两眼发黑,颤抖着倒在他怀里。

“三哥……”刘伯姬怯怯的站在两丈开外,手里提拉着自己的裙裾包裹了一只破边缺口的陶罐,脸上脏兮兮的,黑一块白一块,一双杏目泪汪汪的,鼻头通红,说不尽的楚楚可怜。

她脸上有惊恐、有震骇,手里捧着陶罐不住的颤抖,可是她却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惨白着脸,很硬气的站着。

那一刻,我不禁佩服起她的勇气。

背上的剧痛逼出我一身冷汗,之后冰冻般的寒意如暴风般席卷而来,我瘫软的倒在刘秀怀里,牙齿咯咯打着冷颤。

“把热水拿来!”刘秀冷静的吩咐妹妹。

刘伯姬把水放下,静静的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里闪耀着满满的敬意。

“你替她把衣服脱了,小心些,别碰到她的伤口……”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全身无力的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刘伯姬默不作声走到我身后跪下,刘秀撑着我全身的重量将我扶了起来。

外套被小心翼翼的扒了下来,我看不见刘伯姬的表情,却能清晰的听到她的呼吸急促粗重起来。外衣是深色的,血污了也许还看不出来,可是里面内衣却是白麻裁制,吸水性极好,估计这会儿早被血水浸透了。

她开始脱我的内衣,手指冰冷的颤意透过我的肌肤很鲜明的传递过来,我“咝”地吸了口气,不舒服的哼了声。

“动作轻些……”刘秀小声的提醒。

“三哥……”她颤声,“伤口……衣服粘住了……”

片刻的沉默后,刘秀果断的做出决定:“你来撑着她!”

刘伯姬应了声,两人交换了位置,刘秀的手抚上我□的肩膀,虽然同样带着如冰般的寒意,却如磐石般坚定,毫不犹豫。

“丽华……”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虽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却仍是眨了眨眼。

“你撑住一口气,无论多疼,都不许昏过去!你听到没有,我不许你昏!”

我闭眼,睁开时一颗滚烫的泪珠自眼角悄无声息的坠落。

向来柔和爱笑的刘秀,居然也有霸道的一刻,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刘秀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说话。那么温润如玉的人啊……居然……

嘶——内衣被撕裂,刘秀果断的用撕下的布料蘸了陶罐里的热水,往我伤口上摁去。

我闷哼一声,火烧般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我痛得浑身颤栗。入眼,刘伯姬的轮廓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三个……晃晃悠悠的重影叠在一起,晃动得一片模糊。

“丽华——挺住!”

我屏息,一口气憋得自己满脸通红,眼前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却是换成了刘秀焦虑的脸孔。

我瞪大了眼望着他,他在害怕吗?

是的,他是在害怕!他眼里真真切切的写着惊恐!

这一次,我相信他是真心的,没有戴上任何掩饰的面具,没有掩藏自己的内心,这就是他真正的心意。

好难得,能看到他的心——而他,在害怕!

胸中的一口气终于耗到尽头,就在我以为自己再也接不上下口气时,他突然低下头,鼓足一口气对着我的嘴渡了过来。

“咳!”我缓过一口气。

他迅速脱下长衫,我牙齿打颤的看着他,他极为小心的把自己的外套替我披上,然后将我侧着放倒在一席破席上。

“箭已经取出来了。”他伸手拂开我遮面的湿漉长发,眼神极尽温柔。

眼皮很沉,似有千斤重,我困得实在不行了,可是却怎么也不放心让自己就此昏睡过去。于是强撑一口气,细若蚊蝇的挤出一句话:“箭……拿来……”

刘秀眉头轻挑,露出一个困惑的神情,但他却没说什么,招手让刘伯姬把那支血淋淋的箭捧到我面前。

箭是毛竹削制,做工十分粗糙,我眯着眼,目光下垂落到箭头上,然后大大的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枝很简单的竹削箭,箭头也只是削尖了而已,并没有安上铁制的箭镞。

“谢谢……”我低语一声,全身放松,神志终于渐渐迷离。

纬图

据说,我这一挨席便是接连睡了三天三夜,且一到夜里便高烧不止,如此周而复始。刘秀兄妹衣不解带的在湿气很重的山凹里照顾我,因为怕我有闪失,就连睏极时眯个盹都不敢稍有疏忽,一日两餐,饿了便就着烧融的雪水啃烧饼。

他们兄妹俩如此照顾了我三天三夜,我却什么都不知道,醒来时恍若一梦,虽然体力不支,可是精神却是好得很,一点也想象不出刘伯姬口中描述的那种九死一生的情景。

不过,刘伯姬却是明显瘦了,眼眶眍了下去,脸色蜡黄,下巴尖瘦,愈发衬得那双眼睛大得空洞。

在拿烧饼给我时,她虽还睁着一双眼,表情却是呆滞的,一副恍惚走神的样子,脸上时时流露出悲伤凄凉的神情。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几次想把刘元等人遇害的实情相告,可又怕她承受不了这么残酷的打击,只得啃着烧饼角默默的看着她。

赖以藏身的地方无法用“山洞”来形容,这里也就是一处山面往里凹进去一个瘪坑,堪堪挤上三四个人,只是山面背阴,坑里污水沉积,湿气很重。

洞里唯一一处稍微干燥的地方被我占了,脚边燃着一簇干柴,已经快烧烬了。洞口不时有风刮进来,那股蓝幽幽的微弱火苗顺着风东倒西歪,感受不到一点热度。

刘伯姬缩在火堆边,像只受伤的兔子,双眼红肿,身子消瘦单薄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洞壁上,长长的像根细竹杆。她身上没穿外套,她的外套这会儿正盖在我身上充当被子,内里穿了身嫩黄色的中衣,却也是破破烂烂的扯去了一大块。

天寒地冻,烧饼硬得就像是块石头。我牙龈发软,咬在饼上居然只能咬个印子,连皮都撕不下来。正食不知味,洞外一阵马蹄经过,我的神经不由自主紧绷起来。一直蹲着不说话的刘伯姬却站了起来,望着洞口喊道:“是三哥么?”

门外刘秀应了声,随即拨开覆盖在洞口挡风的破席子跨了进来。他臂弯里还抱着刘兴,那孩子冻得小脸通红,却兴奋的扬着手里的一架风车,看到刘伯姬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喊道:“姑姑,你瞧,三叔给我做了架风车……”

刘伯姬顺手从刘秀怀里将刘兴抱了过来,满怀期待的望着他:“如何?”

“唔。”他轻轻嗯了声,低着头说,“我用那头牛换回些吃用。”说着,从背上解下一个竹篓,“你把身上的衣裳换了吧。”

她迟疑了下:“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