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折叠落地镶嵌树下美人图的围屏间,闭上眼睛。

……

一个时辰后,九宁叫起周嘉行,两人一起去迎周都督几人。

如今身份转变,江州俯首称臣,周都督和周嘉暄都成了臣子,祖孙二人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后殿,看到头束小冠、身着赭色圆领锦袍,做家常打扮,在女官、内侍的簇拥中慢慢走下丹陛的九宁,都愣了片刻。

“阿翁。”

九宁笑着走向周都督。

周都督很快反应过来,朝她拱手,偷偷和她眨眼睛。

九宁失笑,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周嘉暄,“三哥。”

周嘉暄比周都督态度正经多了,行了个揖首礼。目光落到和九宁并肩走在一起的周嘉行身上。

气氛有些别扭。

多弟适时地插话进来道:“陛下,已经备下饮馔。”

听到她称呼九宁为陛下,周嘉暄怔忪了一瞬。

饮馔摆在后殿西面的阁楼里,席上大多是江州风味,知道周都督爱吃藕,庖厨特意做了一道桂花蒸藕,酒也是江州的黄桂花酒。

周都督饮了几杯,说起正事:“李司空年老,他的部下和他的儿子之间矛盾重重,此次讨伐河东,可以从这里入手。”

九宁颔首,看一眼身侧的周嘉行。

周嘉行和她同坐一席,坐着剥螃蟹,剥了满满一碟子蟹膏后,推到她面前,这才抬头周都督,道:“今天收到战报,河东军将和李司空诸子劝司空登基,司空坚决不允。”

周都督嘴角撇了撇,道:“司空不糊涂,他这是怕了。”

自赶走阿史那勃格后,李司空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中没有一个有能力压制得住那些桀骜不驯的部将,唯一有能力的义子勃格名不正言不顺,一旦由他继位,诸子必然生事,河东军很快就会四分五裂。所以还是只能退而其次,矮子里面拔高个,选一个亲儿子。他辛辛苦苦抹去李承业之前闯下的祸事,派樊进埋伏在周嘉行和九宁回长安的路上,想先下手为强除掉两人。不料樊进没杀了周嘉行,却阴差阳错遇上李曦,为了将功赎罪,樊进欲送李曦去太原,结果李曦却死在他手中。

这当中自然是朱鹄和其他内侍算计的结果,但人确实是河东军的人杀的,李元宗再如何勃然大怒,也只能咽下这颗苦果。

河东军将和李司空的儿子们已经准备好登基仪式,李司空虽然坚持不称帝,但这个时候他的决定已经没用了。

今天河东已经往各地发出讯报,告知诸节镇李司空登基才是天命所归,邀众节镇和他们一起拥护李司空,然后挥师北上,夺回长安。

诸节镇也很想除掉周嘉行,盼着李元宗和他打一个天翻地覆,最好把水搅得越浑越好,他们才能趁机壮大。但他们畏惧周嘉行的鄂州兵,选择继续观望,于是响应者寥寥。

周都督感叹了一句,“气数已尽。”

当年李昭的那一次打击动摇了李司空的根基,他最出色的几个儿子和忠心的部将在那次内斗中死的死,伤的伤,背叛的背叛,剩下的小儿子都是平庸之辈。他老了,后继无人,又屡遭背叛,已经失去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更多希望能够自保。

周嘉暄对九宁道:“这次我和阿翁带了一万江州兵过来,另有水军留在江州,守在河东军往南逃窜的水路上。”

拥护正统和想投机的节镇陆续相应朝廷号召,出兵北上,江州兵是其中一支队伍。

九宁道:“多谢三哥。”

周嘉暄淡淡一笑,“不必和三哥客气。”

……

宴毕,周嘉行、周都督和周嘉暄去紫宸殿偏殿商议排兵布阵的事。

九宁没有跟着一起去,按她的吩咐,内殿省将大婚仪式一再精简,身为内常侍之一的多弟告诉她,内侍少监都快哭了——从前只有皇帝娶妻的,还从来没有皇帝嫁人,少监压力很大,神经紧绷。

她可不想因为一场婚宴吓死一群内官,派人叫来少监和其他几位内常侍,告诉他们自己不希望劳民伤财。

少监又哭了——这回是被感动哭的,一番溜须拍马后,红着眼睛告退,脚步比方才进殿时轻松了些许。

……

周都督可以说是朝中最了解李司空和河东军的人。卢公得知他进京,特意进宫来见他。

两人现在同属一个立场,相逢一笑泯恩仇。

笑过之后,周都督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不见雍王?”

卢公脸色一沉。

……

周嘉行接到一份战报,朝众人颔首致意,出了内殿。

皇甫超站在廊下,看他出来,上前几步,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周嘉行点点头,吩咐他几句。

皇甫超神色严峻,记下他的话,告退。

周嘉行负手而立,眺望九宁所居寝宫的方向。

“河东军有异动?”

周嘉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站在他身后,问。

周嘉行没有回头,道:“宣武镇出兵助阵河东军。”

宣武镇和河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是他们早就料到的。

周嘉暄顺着周嘉行的视线望向伫立在台矶上的寝宫,“你这么做,观音奴高兴吗?”

“在你眼里,她一直是周家小娘子。”周嘉行脸上依旧是那副神情,道,“她不是,她现在是君王。”

周嘉暄语气一滞。

是啊,她现在是皇帝,不再是他的观音奴了。

……

卢公被李昭气了个半死,又被周都督嘲笑了一通,气得差点呕血。

九宁怕卢公真气出个好歹来,吩咐内侍送了他一些补身的药材,以示安抚。

周都督哈哈大笑:“他也有今天!”

卢公坚定维护世家的利益,如今被自己一直看好的雍王针对,还辩不倒对方,心情可想而知。

九宁告诉周都督十一郎的事,“十一哥跟着精骑做先锋,现在人在河中府。”

周都督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笑,“十一郎倒是最看得开的……他有福气。”

祖孙俩谈笑了几句,周都督看着九宁,目光含笑,“二郎要是欺负你,告诉阿翁,虽然阿翁现在老了,还是能帮你出气的。”

九宁笑着道:“阿翁总是偏心我。”

周都督笑笑,想拍拍她,想起她现在的身份,收回手。

虽然二郎不会认祖归宗,不过九宁肯认他就够了,他还是她的阿翁。

……

虽说大战在前,但因为内外有大军驻守,京畿周围又以恢复秩序和生产,流亡在外的世家、官员纷纷赶回长安,城内气氛并不沉重。

因为九宁即将大婚,民间百姓热情高涨。世家、豪族和官员们如何奉承且不必说,百姓也不甘落后,每日有人自发挑着一担担礼物送往京城,各里坊民众欢欣鼓舞,期盼九宁和周嘉行早日成婚,然后顺利生下继承人。

周嘉行仍然忙着讨伐河东军的事,每天依旧忙。

九宁比他清闲得多。

前有李昭天天和群臣互撕,后有归京的官员和新晋为争取周嘉行的重用而绞尽脑汁勾心斗角,她稳坐高位看热闹,时不时挑几个得用的人才。

几天后,一道加急讯报送回长安,满朝文武震动。

李元宗已于两天前正式登基。宣武镇秘密出兵两万攻打徐州,一举攻破数座城池,已经兵临徐州城下,与此同时,李元宗的一个儿子亲自率军南下,目标直指鄂州。

据说李元宗还召回骁勇善战的阿史那勃格,准备以他为先锋,攻打长安。

李昭暗示九宁:“婚礼得提前。”

周嘉行必须率军出征才能震慑河东军。

九宁知道轻重,下旨命内侍省于两日内准备好婚典。

少监这回没急哭——忙得眨眼睛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实在没精力去哭。

大礼中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徽、请期早在宣布下嫁的敕旨下达后于短短半个月内走完流程,接下来就是亲迎了。

九宁即位以后,前朝后宫都是一派忙碌景象,婚典其实准备得仓促,好在内侍省上上下下勤谨,典礼上没有出什么错,一切都很顺利。

这天一大早九宁就被叫起来了,穿上即位那天穿的冠冕去祭宗庙,拜祖先。

接下来是各种繁冗的仪式,直到傍晚黄昏时分才终于结束。

她累得两眼发花,完全分不清接下来该做什么,等她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沉,灯火辉煌。

大明宫内,张灯结彩,装饰一新。从宫城、皇城到外城,数万枝火把熊熊燃烧,如一条条蜿蜒的火龙,沿着横直竖平的宽阔长街延伸至各个里坊,站在大明宫内的高阁处俯瞰,夜幕下的长安城,浮动着一条条金色巨龙,从北向南,自里向外,一百多座里坊间次第亮起火光,如银河闪烁,群星璀璨,拱卫着宏伟轩昂、屹立城北的宫殿。

九宁身着华服,站在高耸的丹陛前,接受群臣叩拜。

周嘉行就站在她身旁,一身玄色甲衣,面容被火把放出的明皇光芒衬得刚硬俊朗。

九宁往他身上靠了一下,“腿好酸。”

周嘉行扶住她的腰。

九宁累了一天,真的站不直了,放心地压在他手臂上,让他半扶着自己,一道回寝宫。

他们俩成亲,自然没人敢闹洞房。

多弟领着侍女在寝宫等候,伺候他们行坐帐礼。

九宁累得浑身酸软,看侍女奉上合卺酒,艰难抬起胳膊,拿起自己那份。

目光不经意落到一旁的周嘉行脸上。

他眼眸低垂,端起银盏,神情很认真。

认真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九宁心跳漏了一拍,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和他成亲似的,喝酒的时候差点呛着。

周嘉行嘴角翘起,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银盏,放到一边内侍手里的托盘上。

侍女跪坐在毡毯上,用五色丝线将他们的脚系在一起,对望一眼,吃吃笑,默默退出去。

烛火摇曳,屋中安静下来。

第145章

水晶帘轻轻晃动。

侍女离去前,放下床帐,吹灭外间灯火,哐当一声,合上宫门。

内室笼罩在朦胧的烛光中,床榻、箱笼、案几、密密匝匝的幔帐都镀了一层柔和的晕光。

九宁坐在床沿,慢慢想起今天一整天的事。

好像李昭、周都督、周嘉暄、炎延、怀朗、秦家兄弟还有朝中大臣都来了,他们对她行礼,和她说话,到处都闹哄哄的,丝竹乐声从早响到晚。

祭礼前,身着青莲色袈裟的雪庭带她去奉香,拈起一朵供花别在她腰间垂挂的佩绶上。

殿前凉风习习,她头梳高髻,着青色礼服,走出香堂,站在花木葱茏、翠色逼入檐下的花池长廊前,回眸朝他微笑,梨涡清浅,笑意浓浓。

雪庭双手合十,目送她在仆从侍者的簇拥中走远。

“惟愿吾家九娘此生平安喜乐。”

筹备婚宴的是内侍省诸舍人,九宁没管什么事,因为日子提前了,也没来得及排演,一整天她按着女官和正使、副使的指示,拜天拜地拜祖宗,还乘车到宫城外的城墙上露了个脸,守在城下的百姓顿时炸了锅一般,激动得喜极而泣,齐齐跪下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卢公和李昭站在远处,看着匍匐在城墙下的百姓,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战前举行大婚,对于稳定朝政来说,也有益处,还能激励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

九宁爱热闹,不过她更喜欢坐着看热闹,而不是让别人来看自己的热闹。终于挨到夜幕降临,女官们一遍遍念诵祝词和应景的诗。

多弟越众而出,要求周嘉行赋诗。

九宁累得神思恍惚,脸上神情认真肃穆,其实心里在开小差,听到多弟的要求,立刻醒过神,差点笑出声。

她没抬头,却能感觉到周嘉行看她一眼,念了一首诗。

周围女官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她们本意想为难一下周嘉行,都知道大将军虽然自己读过书识得字,但赋诗可不是算账,没那么容易学。

没想到大将军早有准备。

也是,若大将军连这点刁难都应付不了,又怎么能权倾朝野?

烛火静静燃烧。

九宁回想刚才周嘉行念的那首诗,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倒也不是恐惧,就是单纯因为没经历过,像踩在云端上似的,轻飘飘、晃悠悠,心如乱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二哥瘦削高挑而又健壮,每次压着她说话的时候浑身紧绷,以后就要和他睡一起了,两个人每天一张床上醒来,会是什么感觉?

脑子里正在胡思乱想,耳边飘来周嘉行的声音:“累了?”

九宁点点头,抬起眼帘。

周嘉行和她肩并肩坐着,侧身面对她。目光和她对上,嘴角上扬。

窸窸窣窣一片轻响,刚才坐帐礼的时候除去繁重的头饰,多弟把他们俩的长发各捻了一缕梳到一起,用丝帛系在一处,他这一动,系在一起的头发扯开,丝帛收紧。

九宁低头看着他的卷发和自己的长发系在一起,似有温柔水波从心头潺潺淌过,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心里涌动着一种平静宁和的情绪。

她捧起那束长发,缠在指尖玩,“二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摸你的头发玩。”

周嘉行看着她,“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情景?”

“当然记得。”九宁一笑,“你生得好看。”

那时的周嘉行还是个雪肤花貌的少年郎,一双迥异于周家郎君的浅色眸子,卷发浓密,神情冷淡,面对她的亲近,避之不及。

她想起他那时候的绝情,抓着头发去蹭他的脸,“你呢?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

周嘉行坐着没动,凝望她的目光幽深,“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

一直都记得。

托盘里放了把忍冬纹小银剪子,九宁抓起来,剪下缠在一起的头发,塞进锦囊里,递给周嘉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二哥,你收好了,以后你得听我的话,得对我好。”

周嘉行收起锦囊。

九宁又道:“我也对你好。”

周嘉行抬眼看她,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目光,轻轻抱住她,然后越抱越紧。

他身上穿着甲衣,除了合卺酒之外,没有吃酒,不过今晚敬酒的人多,部下平时难得有机会闹他,今天逮着他不会发脾气的时机硬要灌酒,他虽都拒了,身上还是有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