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抢掠的州县是被契丹强行掠走的,境内大多数百姓是汉人。

契丹守军行事暴虐,三五不时“打草谷”,百姓们民不聊生,早就零星爆发过数场起义,皆被镇压。

这一次契丹军再次就地抢粮,老百姓实在忍不下了,再次爆发起义。一千多人趁着夜色摸进城,杀死守将,据城抵抗契丹援军。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各地军民纷纷揭竿而起,响应起义,战火很快烧遍契丹抢掠的所有河北州县。

一封封告急战报雪片似的飞往北方,契丹首领大骇,认为中原虽然乱成一团,自己可以轻易占领几座州县,但却难以征服汉人百姓,接连几场大败,惹动思乡之情,丢下残部,率兵返回草原。

周嘉行一举击溃契丹残部,斩首数千余级。

据说契丹首领回到王庭后病重,契丹诸部落为争夺王位发生冲突,几年之内无暇南下。

长达近两年的契丹南侵,至此平定。

……

大殿内安静了很久,落针可闻。

许久后,一位文官不甘心地道:“传首于上都,有失仁德!”

众人心有戚戚焉。

在他们看来,周嘉行到底是草莽出生,手段血腥,没有大家气派。

上位者,还是得有基本的仁德之心,方能善待百姓。

但他们不敢说出口……这位周使君,硬生生把契丹首领气了个半死……他要是一怒之下发兵来抢长公主,他们该怎么办?

九宁眼观鼻鼻观心,卷起求婚帖,掖进袖子里。

不能怪朝臣们反应这么大,周嘉行这架势根本不像求婚,倒像是逼婚。

尤其他刚刚大败契丹军,杀袁霆、传首长安的举动看起来更像获胜后耀武扬威的挑衅了。

其他节镇的威胁是赤裸裸的,他的威胁……血淋淋的,杀机凛冽。

谁会在送求婚帖的时候顺便送一颗人头?还大张旗鼓地挂在别人家门口?

果然他那些温和的忍让只是表象,分别一年也没能让他收敛脾气,骨子里就是说一不二,容不得她拒绝……

这种时候,她还是先保持沉默吧。

见九宁反应平静,卢公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转头去看李昭。

李昭亦神色淡然,似乎完全不意外于周嘉行会送来求婚帖。

一个个念头像闪电一样转过心头,卢公脸色变了几变,朝李昭使了个眼色。

九宁没有公开表态,朝臣们不敢也不好意思多问。

他们只能旁敲侧击地表达对这事的忧虑。

“贵主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杨节度使那边可有信来?”

“眼下契丹撤军,李司空和周使君之间必有一战,李司空家大业大,兵马雄壮,周使君年轻,底子薄,身份也低……”

九宁只做听不懂的模样,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亲兵立刻跟上去,簇拥她回寝宫。

朝臣们目送九宁的背影远去,无奈地摇摇头,商议了些其他琐事,各自散了。

卢公和李昭并肩出了正殿。

“大王……长公主和周使君莫非是旧识?”

李昭淡淡嗯了声。

卢公心中了然。

难怪作风稳重、一直忙于和契丹作战的周嘉行竟然会分心派兵千里迢迢远赴京畿取袁霆的首级,还如此高调地将他对长公主的企图昭告天下。

这太不符合他低调周密的行事风格——除非他见过长公主,并且迫切想要求娶长公主,以至于无法容忍其他节镇肖想长公主,所以才会沉不住气。

长公主血统高贵、有倾国倾城之姿,周嘉行见过长公主,心生爱慕,这并不出奇。

也难怪长公主对周嘉行送来的求婚帖态度不一样。

周嘉行是横空出世、扬名立万的少年英雄,和其他早已儿女成群、姬妾如云的节镇比起来,长公主肯定更愿意嫁给这样文武全才而且还未婚配的年轻郎君。

如果不计较出身,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佳人。

对国破家亡的长公主来说,与其嫁给其他各怀心思、后宅错综复杂的节镇,还不如嫁给出身低微、没有什么底子的周嘉行,这样一来,长公主就能轻而易举控制后宅。

卢公心绪难平,心里激荡着沉重的矛盾。

一方面,他认为周嘉行是除杨涧之外最好的驸马人选。

另一方面,他又怕周嘉行另有谋算。

现在北方有能力重拾破碎河山的霸主屈指可数,周嘉行就是其中之一,他深不可测,稳扎稳打的同时锐意进取,辉煌人生才刚刚拉开大幕。长公主下嫁于他,强强联合,必定会影响很多人的命运。

可以说,他们的婚姻决定了天下局势。

卢公沉思半晌,叹口气,摇头苦笑道:“嫁还是不嫁……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一来,长公主身份特殊,觊觎她的人前赴后继,他们根本无力保护长公主。周嘉行现在只是送上求婚帖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等他返回中原,亲自带兵来长安求婚,他们能抵抗吗?

二来,长公主不是他们的傀儡,不管他们怎么看待此事,长公主自有打算,没他们置喙的余地。

卢公叹息了一会儿,扭头问李昭:“大王觉得长公主会不会答应周嘉行的求亲?”

李昭脚步没停,缓步走下石阶,长袖拂过阶旁茂盛的花丛,扫落一地落英。

高耸的宫墙背后传来欢快的嬉笑声,趁着天气晴好,公主、后妃带着宫人在御花园打秋千、踢皮球,有人引吭高歌,歌声清亮而高亢,像扯得紧绷的细线,拂过涟漪轻荡的湖面,穿过云兴霞蔚的花树,飘过蓊郁繁盛的密林,直抵晴空。

几个月以前,他以为长安必定会遭到乱军铁蹄践踏,抱着必死的决心守卫大明宫。

如今,繁花似锦,群芳争艳。

恍如隔世。

李昭低头,手指拈起一片落在宽袖间的粉艳花瓣,轻轻摩挲。

“答应还是不答应……随她自己决定。”

卢公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之色,扫他一眼。

李昭轻声道:“卢公,我不是王允,她更不是貂蝉。”

卢公尴尬地笑了笑。

他刚才确实想到这个了。

以长公主的身份和她的美貌,她能轻而易举挑拨离间。如今长公主还没有主动朝哪方势力示好,几大节镇就为了她明争暗斗,盘踞在京畿周围的势力暗流涌动,不再是凤翔一家独大的局面,周嘉行还直接出手杀了袁霆。

如果长公主略动一下心思,比如先向李元宗表达许婚之意,再将此事告诉周嘉行……

届时,长公主可以不踏出长安一步就将天下节镇玩弄于鼓掌之间,不费一兵一卒便促使各大节镇内斗,不断消耗他们的兵力。

就像当年王允利用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那样。

当然,这些仅仅只是卢公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想想罢了。

两人在岔道前分别。

李昭转身回自己的寝殿。

身后内侍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小声问:“大王……您不会那么做吧?”

李昭停住脚步。

“你怀疑我想利用她的婚事?”

内侍低头。

李昭没有回头,“朱鹄,她是不是救过你?”

内侍浑身僵直,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奴欠贵主一条命。”

……

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朱鹄奉命护送使者去江州宣旨,趁周家没有防备时暗中掳走九宁,带她上京,欲以她要挟周都督。后来路上出了意外,他们落入山贼窝中,九宁遇上周嘉行,而他被伙伴们救了出来。那时他以为命令是李昭给的,后来被伙伴从山贼寨子救走后才知道李曦在里面做了文章,李昭并没有要求他们掳九宁入京。

再后来,朱鹄回到李昭身边,李昭并没有惩罚他,仍旧信任倚重他。他对李昭感激涕零,虽然觉得自己亏欠九宁,但在后来李昭算计江州、鄂州和九宁时,他依旧选择站在李昭这边。

朱鹄再次和九宁重逢的时候,在蜀地。

李曦流亡蜀地,被梓州刺史邓珪强行扣下,李昭暗中联络邓珪的妻舅,埋伏人手,救出李曦……那晚朱鹄假扮成报信的士兵闯入邓府,和站在门外的九宁打了个照面。

只是匆匆几瞥,朱鹄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

九宁没有拆穿他,笑意盈盈地扫他一眼,挪开视线,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几年,朱鹄其实可以有很多机会见到九宁,但他心中有愧于对方,一直刻意避免和九宁见面,直到这晚,避无可避。

九宁没有忘记他,一眼就认出他了,并且从他的出现推断出李昭就在附近。

然后就没有其他了。

朱鹄愧对九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如果当面被九宁质问或者奚落时要怎么回答她,请她原谅自己。

然而九宁根本不在意他,认出他以后,也仅仅只是诧异了一瞬,心思就都放到他的主人李昭身上了。

他的挣扎,他的犹豫,他的愧疚,九宁以前不在乎,以后也不会在乎。

朱鹄依然还是那个默默跟随在李昭身边的忠心内侍,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

李昭立在花池子前,听朱鹄道明往事,缓缓道:“早在蜀地的时候,她就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回长安,她并不意外,我和什么人有过来往,她一清二楚……”

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是不是你?”

朱鹄大惊,脸上血色尽失,撩起袍子,跪地道:“大王,贵主确实救过奴,奴愧对贵主,但奴对大王的忠心日月可鉴!而且贵主虽然认出奴,但从未挟恩相逼……”

他脸色苍白。

“贵主认出奴后,根本没和奴说过一句话。”

九宁没有逼他背叛李昭。

李昭拂袖拨开低垂至膝前的柔软花枝,“我信你。”

九宁确实在监视他,但她从来没避讳这一点,对他这么不客气,自然不会花那么多心思以策动他身边内侍的这种方式监视他。

他笑了笑,眉眼间郁气氤氲,“你不用忧心这个,我不会利用她使美人计。”

以九宁的脾性,真想以自己的美貌搅乱天下局势,不会费那么多弯弯绕绕,她会理直气壮地昭告天下:谁打败其他人,谁就能娶我!

到时候,就算知道她故意削弱节镇,各节镇还是会纷至沓来,为她争一个你死我活。

这才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天下节镇玩弄于鼓掌之间。

想到这里,李昭突然怔了怔,眸光闪烁。

九宁没这么做……

说明她心里早就有了决定,所以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

她刚才拿了周嘉行的求婚帖……送到大明宫的婚书那么多,大部分她只打开看两眼就丢到一边去落灰……

这是她收下的第一份求婚帖。

也是唯一的一份。

花光潋滟,重重宫墙之间漂荡着如雨丝般的歌声,欢笑声此起彼伏。

李昭闭一闭眼睛。

……

云州。

直到长安那边传来周嘉行斩杀袁霆,以武力“威逼”长公主下嫁于他的传言,幕僚们才知道自家郞主前不久亲笔写下的那封帖子居然是求婚书!

众人指责陈茅:“你身为郞主亲信,怎么不知道郞主想娶长公主?”

陈茅一肚子苦水:郞主不是钟情于九宁吗?怎么突然间就移情别恋想尚主了?

尚主当然不是坏事,尤其对出身低微、根基薄弱的郞主来说……

可是郞主意志坚定,绝不会因为贪图迎娶长公主带来的巨大利益就抛弃原先定下的首领夫人,而且郞主前几天收到九宁写来的信时表现得和以前一样,一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强大气场……不像是要抛弃九宁的样子啊……

陈茅左想右想,一脑袋浆糊,晕晕乎乎绕到牙帐前,想找周嘉行问个明白。

到了地方,帐帘刚好从里面掀开,淡金色夕光打下来,笼在帘下线条锋利的半边侧脸上。

陈茅忙退后几步,躬身行礼。

周嘉行正和身边一个同样是卷发的使者说话,扫陈茅一眼,撩开帘子,大踏步走出来。

那卷发使者含笑道:“公子已备下美酒佳肴,请使君务必赏光。”

周嘉行淡淡唔了声。

卷发使者大喜,笑着告退。

陈茅认得对方是阿史那勃格的人,皱眉问:“郞主果真要去赴宴?”

周嘉行点点头。

陈茅皱眉道:“郞主,此事怕是不妥。契丹军已然撤出中原……此时您还去河东军营地赴宴,属下怕会生变故。”

周嘉行转身往马棚的方向走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北地各处燃起战火,契丹已然无力南下,东西线盟约名存实亡,他和李元宗迟早要分一个胜负,这一次宴会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陈茅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拔步追上去,硬着头皮道:“属下最近听说,李司空有意为他的义子阿史那勃格求娶长公主。”

周嘉行停了下来。

第118章

宴会在一座耸立于茫茫草原的土城内举行。

四野茫茫,荒无人烟,荒芜之地突然出现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郭,显得有些突兀。烈日当头,身着甲衣、头裹巾帻的河东军兵士沿着城外土路来回巡视,个个人高马大,颇有气势。

河东军兵马雄壮,声势最壮时,横扫中原,无人敢撄其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