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想办法拖住邓珪,一面去梓州抄了他的老底,届时邓珪腹背受敌,插翅难逃!

众人看着杨节度使,目光炯炯。

杨节度使心里叹了口气,明白此时给众人泼冷水不仅浇不灭他们的野心,还会影响自己的威信。

公主这是逼他和她一起经略蜀地啊!

她在打东川的主意,那么西川不得不全力支持,因为东川落到公主手上,对西川来说是件好事。

杨节度使失笑了片刻。

紧张等待他表态的官员们见状,松口气。

使君这是答应了!

众人心潮澎湃,开始讨论派谁去攻打梓州。

这是个不讨好的差事,因为梓州是邓珪的老巢,得知梓州危急,他肯定带兵掉头回去。

那个攻打梓州的人,很可能还没攻破城门就被邓珪堵在城外,有去无回。

众人热烈讨论。

喧闹中,九宁回头看一眼炎延。

众人心领神会:这不正好是最合适的人选嘛!

炎延迎着众人的注目,走到李曦面前,“某愿前往!”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来。

邓大郎带血的人头就在炎延脚边。

她不声不响杀了邓珪的儿子,现在又要悄悄潜入梓州去抄邓珪的老底……

邓珪一定会恨死她的。

李曦醉意很浓,听众人左一句右一句议论,听得头昏脑涨,见救过自己、杀了邓珪儿子的炎延走到面前请战,想也不想便道:“大善!”

……

当日,在李昭还不知情的情况下,李曦下旨,正式对外公布九宁的身份,加封她为长公主。

自然少不了赐给封地——当然,这封地早已落入藩镇手中。

同时,李曦在九宁的要求下任命她的部曲炎延、秦家兄弟、阿三等人为禁卫军都头,官拜卫将军。

李曦不敢不答应。

一来杨节度使他们显然愿意为九宁撑腰。

二来……邓大郎的人头就在那儿摆着呢!

圣旨下达,炎延率领部曲、卫兵和前来投靠自己的溪洞部族,悄悄离了成都府。他们将绕过邓珪驻扎的营地,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梓州。

雪庭派武僧联系梓州的内应,请他们到时候和炎延互相配合,务必在邓珪回梓州之前攻破梓州城门。

为给炎延争取时间,杨节度使命人收敛邓大郎的尸首,送去邓珪营地,以此拖住盛怒的邓珪。

……

很快,李曦的旨意传遍蜀地每一个角落,并在不久后被中原各大藩镇知晓。

举世震惊。

李曦在长安的时候,常常被迫封赏藩镇。甭管人家的地盘是怎么打下来的,总之,谁打赢了,李曦就得下旨封官。

世人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李曦册封卫将军的那道旨意根本没什么人关注。

让他们震骇的是李曦的第一道旨意。

长公主!

居然是武宗的骨血!

武宗和崔贵妃的女儿!

藩镇们嫉妒得眼睛发红:这个杨昌,一直唯唯诺诺龟缩在西川,绵绵软软一点脾气都没有,不管是谁都能从他那里刮油水,怎么他运气就那么好,圣人跑到东川被他捡走了,连武宗的女儿也在成都府!

……

江州,刺史府。

随着契丹军和联盟军的东西战线先后陷入僵持状态,鄂州对江州的封锁没以前那么严实了。

李曦的两道旨意经由信报们传递,很快送达周刺史手边。

“长公主是武宗骨血?!”

周刺史看完信,惊坐而起,激动之下,失手打翻高几边的茶盏。

“哐当”一声,茶盏碎裂,热水飞溅而出,打湿他的衣袍。

茶是刚刚煮好的,茶水滚烫,他根本没感觉到,捏着信纸,在房中踱步。

没想到啊,没想到。

武宗居然有血脉存活于世。

可惜,这个先机让杨昌抢去了。

第107章

圣旨早就拟好了,三省高官远在长安,一切从简,只需要李曦盖上玺印就行。

加上杨节度使等人从旁协助,繁冗的流程仅仅只用了不到几个时辰就全部料理完。

九宁长公主的身份正式对外公布。

她名下的部曲顺利得到任命,这几个月陆续投靠她的溪洞部族、各地流民,还有雪庭从各地秘密召集至蜀地的亲兵也被一并收编。

没人知道九宁麾下确定的士兵人数。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光是炎延率领的那支先锋军就已经超过一万人。

这还不包括雪庭入蜀途中招纳的几支逃难的队伍。

……

兵荒马乱,契丹南下,为躲避战乱,中原百姓要么往西逃,要么往南走。

因惧怕匪患,许多百姓结伴逃难,慢慢形成几支人数众多、规模较大的队伍。

雪庭为九宁传递信件的途中,救了其中几支因为首领死去而被其他队伍劫掠的难民。

那些人群龙无首,见他是个慈悲的高僧,身边有武僧随行,又能在乱世之中来去自由,想必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干脆跟在他后面,求他当他们的首领。

雪庭虽然不会见死不救,但并不想多管俗事,断然拒绝。将那些难民护送至安全的地方,飘然离去。

武僧劝他:“公主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这些人中不乏身强体壮的猛士,或可一用。”

雪庭想了想,留下几个人手继续保护那些难民,以九宁的名义为他们指引道路。

这些人对九宁感激涕零,一入蜀地后,想入伍从军的男人安顿好家人,径直前往投奔雪庭之前告诉他们的一处营地。

他们想过了,乱世之中想过安生日子,完全是白日做梦。留在中原,他们迟早会死在乱军马蹄下,侥幸躲过战火,还是会饿死冻死,或者被抓走充壮丁。逃入蜀地,又免不了被强盗、土匪和本地豪强盘剥欺压。他们身无分文,实在活不下去了,与其等死,不如豁出去拼一拼,挣几个钱养活家中妻儿。

那时九宁还在长安城外的嵯峨山和周嘉行冷战。期间她和雪庭秘密书信来往,得知这事,派人安置投奔的难民,让他们迁徙至靠近东川的州县,预备等拿下东川,让他们去东川耕种土地。

公开身份后,九宁用不着再隐瞒这些,如实告诉杨节度使。

杨节度使一面心惊于九宁之前的不露声色,一面也欣慰她对百姓抱有悲悯之心。心中暗暗道:幸好他当初对公主十分恭敬,没有纵容儿子胡乱献殷勤,不然就尴尬了。

……

等李昭得知这一切时,所有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

九宁是武宗骨血这事一经传出,百姓们恍然大悟,深信不疑。

因为民间早就有这种类似的流言在传播——自然是九宁暗中派人传扬出去的,现在流言得到李曦的承认,百姓们对九宁的敬爱多了几分怜惜。

武宗是个好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崔贵妃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当年长安五陵少年郎曾为追逐她堵塞了整条坊街。

后来武宗驾崩,崔贵妃香消玉殒,百姓们亦陪着掉眼泪,他们喜欢这种凄美故事。

如今得知武宗还有骨血活着,而且是一位心系百姓、为救两位兄长以身犯险的烈女,百姓们对九宁既爱又怜且敬。

现在要问百姓们心中更爱戴身为天子的李曦还是长公主九宁,大部分肯定会选择后者。

一来,他们敬爱武宗,难免会移情于九宁。

二来,李曦这些年就是一个在奸宦、忠臣和霸主之间左摇右摆的傀儡皇帝,反复无常,懦弱偏执,老百姓很难对他生出敬爱之心。

三来,不管南上长安还是西入蜀地,九宁都不忘顺手解救沿路百姓,借以笼络民心。她命身边亲随绘制了许多地图分送给难民,为他们指明道路,这些宝贵的地图在难民中间辗转流传,从东到西,自南到北。她不需要亲自走遍大江南北,只要是难民到达的地方,都能听到她的故事。

还有,九宁是个美人,还是一个年纪轻轻、身世离奇、出身高贵、无私救济百姓、为救出兄长东奔西走的美人。

这样的美人,百姓怎么会不爱?

所以,在民心这一点上,李曦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现在九宁身后有武宗给她留下的亲兵,有她的属下悄无声息为她招纳收编的几万人队伍,有名扬四海、深受信众敬爱的高僧慧梵禅师和雪庭师徒,有杨节度使父子和西川官员,有即将拿下的东川……

甚至可能还有江州周家以及神秘的鄂州节度使。

……

长廊下,李昭理清头绪后,咳嗽几声,闭一闭眼睛。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点点流萤绕着庭间花木山石飞舞,有些飞到长廊里,站在廊前,就像置身银河之中,随手一掬,就是一捧繁星。

李昭拢紧披风,转身步入屋中,走到六曲屏风前。

正厅里灯火通明,角落里几座鎏金银灯树一字排开,烛光辉煌。

李曦仰躺在软榻上,衣襟散开,四五个穿团花衫的美貌侍女跪坐在榻边为他捶腿、捏肩,用琉璃酒杯喂他饮葡萄酒。

他枕着侍女柔软的膝,喝得醉醺醺的,看到李昭进来,朝他招手:“阿弟,过来。”

李昭站在地下,看着李曦。

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李曦坐在殿中朝他招手的情景。

那时候多半是李曦得了什么好东西,笑着唤他过去,要和他分享。

记忆里温和的兄长仿佛还在眼前,可真实的李曦却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李昭挪开视线。

李曦仰起脖子,咬住侍女以香唇送到嘴边的醍醐饼。

“阿弟,你多了个堂妹!你不是常常和我提武宗吗?现在武宗的女儿就在这里,你高不高兴?”

李昭挥挥手。

侍女们忙站起身,躬身退出去。

烛火还在熊熊燃烧。

李曦望着侍女们离去的背影,脸色一沉,冷笑。

“你看,她们多听你的话!”

李昭示意自己的人守在门前,坐到李曦对面。

“阿兄,我就是来和你谈这事的。”

李曦有些不耐烦,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自己给自己斟酒。

“这事有什么好谈的?她是武宗骨血,救驾有功,加封长公主顺理成章。”

说完,笑了笑,自嘲道:“阿弟,你以为我们有选择吗?如果我不同意,蜀地官员会善罢甘休?炎延是长公主的家将,他们提着邓珪儿子的人头来见我,我要是不承认长公主,就是和邓珪儿子一样的下场。”

李昭看一眼李曦,“长公主姓李,是武宗骨血。阿兄,如果她取代你,你觉得杨节度使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保护你?”

李曦脸色更难看了,忽然烦躁起来,拂袖扫开案上的碗碟。

哗啦啦一阵清脆碎响。

“我能怎么办?”

他怒吼了一句,想站起来,但整个人浑身发软,又踉跄着坐下了,“阿弟,我能赶她走不成?她是长公主,手下有兵有人,还救了我,杨节度使他们就在旁边看着,邓珪儿子的人头离我只有几尺远,我除了认她,还能怎么办?!”

他状若疯狂,探身上前,扯住李昭的衣襟。

“你教我,我能怎么办?!”

李昭看着他,眼神平静。

李曦嘴角一扯,哈哈大笑,松开他,“你也没办法,是不是?”

李昭:“对。”

李曦讽笑:“你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李昭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没办法的时候,太多了。”

被曹忠软禁时,他没有办法。被宦官欺侮时,他没有办法。眼看李家江山四分五裂,各地藩镇崛起,他没有办法。契丹南下,他更没有办法。

他这一生,注定在清醒的痛苦中挣扎。

“阿兄。”

李昭捡起滚落在地的琉璃杯,斟了一杯酒,递给李曦。

“不要激怒长公主,试着和她合作。”

李曦愣住,觉得难以置信,呆呆地看着他。

李昭神色如常,道:“只要你不和她起冲突,她不会动你。”

沉默中,兄弟二人一言不发。

许久后,李曦接过他递到跟前的琉璃杯,垂下眼帘。

“那你呢?”

“我会离开这里。”李昭淡淡道,“我得罪过她,和她有过节。我留在你身边,她就会怀疑你,我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