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付诸行动,就被他发现了。

冷静下来以后,她明白,眼前这种尴尬僵持的局面必须由自己来打破。

起因是她,自然得由她来结束。

大概猜出她想做什么,周嘉行居然避而不见。

生气?

气不起来。

周嘉行冷硬不吃,比她还别扭,而且还单方面拒绝所有沟通的机会,快把她逼崩溃了。

骂他吧,他无动于衷。

打他吧,打不过。

跑吧,终有一天还是要面对。

九宁深吸一口气。

“后来,我想明白了,二哥,不管我的目的是什么,不管我后来是怎么想的,总之,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茶水轻轻荡漾,幽光潋滟。

周嘉行垂眸,望着碗中茶水,呼吸平稳。

九宁却能从他仿佛很专注研究茶水的眼神里感受到他一瞬间的摇动。

他的心绪也乱了。

说她不够坦诚,他就无辜了吗?

好想揍他。

现在不急,先解开他的心结……

九宁忍住对他翻白眼的冲动,继续道:“我晓得你现在已经不信任我了,你怀疑我,不想再被我欺骗,我说什么你都要先怀疑一遍……”

她闭了闭眼睛。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从那年在永安寺,你送我那几枝腊梅花开始……我真的把你当成哥哥了。”

她一笑,梨涡轻皱。

“虽然我自己也不想承认。”

他陪她礼佛,供香,看供养画,听傀儡戏,因为她无意间的一个眼神,上山摘下几枝腊梅,往她跟前一递。

直接,平淡。

即使那时候他知道她只是故意拖延时间而已。

周嘉行依旧沉默着,捏着茶碗的手指轻轻动了两下。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其他的原因,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九宁长长舒出一口气。

她不喜欢暴露自己,不管是暴露自己的弱点,还是暴露自己的心事。

独来独往惯了,她习惯隐藏自己,这让她觉得安全。

但是真的说出口了,其实也不是很难。

“你呢?”她笑了笑,“二哥,你打算就这样困着我,不和我解释清楚,让我就这么一直仇视你?”

周嘉行没有回答。

九宁也不需要他回答。

她低头,松开自己的茶碗,手掌一翻,一只瓷瓶从她袖中掉出来,叮当几声,掉落在案桌上。

一只平平无奇的淡青色摩羯纹瓷瓶,纹路鲜艳。

“我脸上的红肿好多了,不痒,也不疼了。多谢你,不然真要长冻疮。”

她轻声道。

周嘉行神色淡然,挪开视线。

九宁几乎要被他逗笑了。

这瓶药膏明明是他趁她熟睡的时候塞到她枕头底下的,现在竟然装作没见过这瓷瓶。

她指指多弟白天搬进大帐的冰盆。

“二哥,你看,那些雪人都是阿山他们送我的。”

不去看周嘉行的反应,她自顾自接下去,“我和你吵架,阿山他们怕我难过,堆这些小雪人哄我开心……二哥,我确实没心没肺,可我连阿山他们对我的这点好意都能感受到,又怎么会分不清你对我的好?”

她望着帐篷顶漏进来的黯淡亮光,慢慢道:“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完全不用这么辛苦维持盟约,只要说出我的身世,你就能找来同盟。你的幕僚肯定不乐意你为我耽误正事,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自然也不会被他们为难,也没听过一句难听的话。你细心,既然要留我,就不会让我有一点不快,不让那些可能为难我的人接触到我。”

她叹口气,扭头,望着周嘉行。

“你逼我留在你身边,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了解我,只要你拿我阿翁和三哥来威胁我,不就够了?”

周嘉行回望着她,脸色沉下来。

九宁还是笑:“我明白你对我的好,我也相信你那天的承诺,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不会利用我……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很生气。”

说到这里,她眼眶微微发热。

“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身边只有几十个部曲,根本没法和你的几万大军为敌,外面局势太乱,我身世复杂,不能随意走动……可这些都不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她语气依旧平静,目光却陡然变得凌厉。

“二哥,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你的小心思,你的别扭,所以我才能暂时容忍你的隐瞒,你的欺骗,容忍你这么对我!”

她微微喘息。

周嘉行瞳孔蓦地一缩。

九宁揉揉眉心,平复下来,莞尔道:“如果我想继续欺骗你,我不会说这些,我可以继续待在你身边,不去计较你这些天的怪异举止,答应你那天说的约定,直到我达成目的……”

她停顿了很久。

“我知道怎么哄你高兴,怎么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娘子……二哥,我那样做了,你真的满意吗?”

她生气,烦躁,心乱如麻,想离开周嘉行。

都是因为她在意他。

是的,她在意。

她感激周都督的疼爱,感激三哥周嘉暄的照顾。

周嘉行对她的种种,她又怎么能视而不见?

她以前没想过,现在既然想通了,那便大大方方承认:她把他当成亲人,在意他的感受。

若还是单纯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在他说出那个约定的时候,她蛮可以高高兴兴答应他。

然后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每天优哉游哉,等着他一步步平定中原。

多轻松,多省事。

但是她做不到。

她的欺骗已经让周嘉行不正常了,再继续骗他,等她离开的时候,周嘉行怎么办?

九宁执拗地认定一点:她终归要走,不能欠下太多东西。

周嘉行低着头,脸藏在暗影中,神情模糊。

“所以呢?”

沉默许久后,他淡淡地问。

九宁扫一眼他慢慢收紧握拳的手,有点想笑。

算了,不嘲笑他了,他发起疯来很吓人的。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没法为自己辩解,也不想去辩解。我到底想做什么,没法和你解释清楚,我只能说,我尊重你,把你当成亲人,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不会无故撒谎欺骗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愿意的话,他们可以做真正的亲人,朋友。

他不愿意,也不要紧。

总比现在这样好。

九宁看着周嘉行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地道。

没有点烛火,帐篷里漆黑一片,只有点点微光透过帐篷漫进来。

周嘉行忽然笑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九宁白他一眼。

不怕他不答应,就怕他闷着什么都不说。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周嘉行看着九宁,猛地俯身凑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她披了一条展开的披帛御寒,锦缎滑软,他手指刚碰到她的肩,披帛往下滑落,簌簌一声细响,露出里面松垮垮的衣襟。

眼前一抹凝脂雪白晃过,里衣轻薄,透出细嫩肤色,视线再往下,还能看到玲珑起伏的线条。

九宁啊了一声,抓起披帛拢好。

周嘉行眸色微暗,放开她,动作有点僵硬。

她今晚的坦白在他的意料之外。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她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随时可以甩甩手离开,但偶尔漫不经心地在意那么一下,就是十分的纯粹,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她在欺骗,还是想让她这么骗下去。

现在她在意他了。

就像她在意周都督和周嘉暄那样。

而且她承认了,亲口说出来了。

周嘉行不动声色。

其实心里欣喜若狂。

一种他说不出口的,没法用语言描绘的,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感到舒畅的愉悦感慢慢地浮上来,将他包围在其中。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舒适。

他没有笑。

但心里的那个他却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少年,欢天喜地,满面春风。

原来喜悦是这种感觉。

猛烈,来势汹汹。

第95章

周嘉行眼眸低垂,掰开九宁握着茶碗的手。

她身子娇弱,实在不适合练骑射,但她一直坚持在练习。

纤纤十指白净,柔韧。

他手掌宽大,盖在她手背上,能整个包住她半握的拳头。

九宁怔住,不明白周嘉行为什么要拉自己的手,但也没挣开,顺着他的力道松开手,让他拉着自己的手指。

周嘉行捏着她的指头,俯身靠近,让她摸自己额前一块微微凸起的痕迹。

“你问过我有没有疤……”他道,“这里有一块。”

他漏夜从营地外骑马赶回,额头冷得像块冰。

九宁被他拽着,指腹擦过他的发根。

一种怪异的、陌生的触感从手指传回。

淡淡的微光从头顶落下,两人靠得极近,不止能看清那一块小小的藏在发根处的伤疤,还能清晰看到他浅色眸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目光灼灼,沉着,冷静。

有种志在必得、成足于胸的从容。

就好像今晚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的坦诚,亦或她的欺骗,他全都看在眼里。

九宁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像是忽然被蛰了一下,飞快抽回手指。

周嘉行看着她,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闪过。

“这块疤,是我在周家时留下的。”

他用一种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语气讲起往事。

对大多数人来说,几岁以前的记忆多半模糊不清,乃至于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只能记住其中几件印象最深刻的事。

周嘉行不一样,他记得幼年时所有辛酸的过往。

黎娘整日将他锁在房里,不让他和其他人接触,这并不耽误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让母亲为难,让父亲觉得羞耻。

黎娘经常抱着他哭,哭自己的不幸,哭她没能讨周百药喜欢,哭周围仆妇明里暗里的讽刺。

周嘉行没有哭过,因为知道哭不仅没有用,还会招来更多耻笑和鄙夷的喝骂。

后来有一天,黎娘不知道从哪个仆妇那里听了什么话,突然异想天开,觉得如果周嘉行不是那么像她,而是更像周百药,说不定能唤回周百药的慈父之心。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嘉行从出生起就是一头卷发。

黎娘却被周百药可能接受周嘉行这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迷住了心智,她不忍心儿子受苦,于是想方设法让他更像周家小郎君。

她的方法很离奇,除了每天拉着他求神拜佛以外,还有让他去太阳底下曝晒、剪掉他的全部头发,连眉毛也剃掉、掐着他的脖子逼他喝下一碗碗从寺里求来的苦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