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不语,撩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直到天亮,他没再回大帐。

九宁后半夜倒是真的睡着了,翌日早起,床边多了一样东西。

她的靴子。

九宁嘴角扯了一下,穿上靴子,起身梳洗。

怀朗给她送来一大碗羊肉面和刚出锅的蒸饼。

羊肉熟烂,面条柔软,蒸饼香甜,她吃完,问:“雪庭到了吗?”

怀朗对她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随意,站在一边说:“没有,他送信来说在一处野寺避雪。对了,那个叫炎延的……”

他顿了一下。

炎延是个女人——根本没人看出来,阿山他们听说后,感到好奇,跑去围观,结果和炎延交上手,吃了点亏。

“他们到了,郞主只允许他们派四个人进营地。”

九宁道:“劳你替我安顿好他们。”

几十个部曲,跟着她从南走到北,不容易。

怀朗道:“郞主不会亏待他们。”

九宁不接这个话,又问:“外边情形怎么样?”

可能周嘉行说过这些事用不着瞒她,怀朗没有隐瞒,道:“阿史那将军找到李司空了,李司空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不过第一道防线已经后撤一百里。”

准确地说,是往东北撤。

阿史那勃格也不想搭理那个丢下所有文武大臣、悄悄带着亲信宦官逃之夭夭的小皇帝。

但李司空不这么想,他总觉得长安是他的囊中之物,坚持要撤回长安。

九宁已经不再为李司空在战场上抽风似的举动感到吃惊,谁让他老人家这些年横扫关中,没有敌手呢?

艺高人胆大,非常人,脾气也非常。

如果周都督在这,肯定会无情地嘲笑李司空年纪越大越不正经。

想到周都督,九宁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周嘉行的书案。

他这么细心敏锐,既然怀疑她,为什么就这么直接把所有战报带回来,大咧咧往书案上一摊?

她先试探怀朗:“二哥离鄂州这么远,千里之遥,如果鄂州那边有什么异动,该怎么办?”

怀朗面色不变,道:“九娘不必为郞主忧心,鄂州那边有袁家人留守,乱不起来。”

九宁低头拨弄炭火,“袁家之前是鄂州的旧主,二哥不在,袁家人会不会不老实?”

怀朗脸上的表情很不以为意:“有薛家的下场在前,鄂州所有当地豪族都老实了,包括袁家。”

九宁眼瞳微微一缩。

薛家?

她记得怀朗以前说过,薛家是袁家除掉的。

那时她猜想可能是自己那封告密的信起到作用了,袁家发现薛家背地里的小动作,一怒之下铲除了薛家。

但从怀朗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来看,薛家分明不是袁家除掉的。

下手的人地位比袁家高……又能震慑其他鄂州豪族……那可能只有一个。

是周嘉行。

九宁记起,曾和他提起过薛家。

恍惚只有那一次。

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不喜欢薛家。

没有透露太多。

九宁若有所思,说:“那就好。”

怀朗出去了。

下午,周嘉行抽空回到大帐,拿走他的佩刀。

九宁没有外出,也能感觉到营地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她问:“什么时候走?”

周嘉行肯定是要亲临战场的,现在打头阵的是河东军和其他几道大军,他则坐镇嵯峨山,居中策应,协调各路胡部军队,等时机成熟,亲率两支队伍和阿史那勃格配合,开始反攻。

“快了。”周嘉行道,看她一眼,说,“雪庭明天就能赶到。”

九宁漫不经心喔一声。

雪庭迟了两日,路上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是个有慈悲心的和尚,见不得乱离,多半是遇到逃难的人,忍不住出手相救,这才晚到。

她抬头,凝视周嘉行,冷不丁地问:“薛家是怎么回事?”

周嘉行擦拭佩刀的动作停了一下。

唰啦一声,刀刃入鞘,他转身出去。

九宁拉他的胳膊,直呼他的名字:“周嘉行!”

周嘉行没回头,轻轻一挣。

力道很轻,动作也不大。

她却闷哼了一声,退后两步,摔倒在地上。

这情景太熟悉了。

就像几年前周百药的那一个巴掌,手刚抬起来,她马上就倒了。

周嘉行握紧佩刀,依旧不回头。

走出几步后,他闭一闭眼睛,步子一转。

她倒在屏风旁,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周嘉行失神了片刻。

下一瞬,他冲到九宁身边,扶起她,双手微微发抖。

“不要骗我……”

他沉声道。

然后,视线落在她苍白的、沁满冷汗的脸上。

周嘉行脸色一变。

九宁双眉紧蹙,捂着脑袋闷哼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头好疼,谁有劲儿骗你!

第88章

九宁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直冒冷汗。

周嘉行抱她上床,握住她捂着脑袋的手拉到一边,检查了一遍,没看到伤口,红肿或是破皮都没有。

“哪里难受?”

他解开她束发的小冠,拔下簪子,轻声问。

声音不自觉放轻柔了些。

九宁侧身躺着,还记得他刚才的怀疑,有心回击两句,但头痛欲裂,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以为她怕冷,周嘉行抱来厚被褥给她盖上。

手指无意间蹭过她散开的衣襟露出的一抹凝脂般的肌肤,触感细柔滑腻,又冰又凉。

似盛暑天她经常散与府中仆从消暑的六月雪,烈日下那么晶莹剔透的一小团,粉嘟嘟的,让人颇想咬上那么一口。

周嘉行肩背紧绷,先凝滞了那么几瞬。

继而一惊,捏着九宁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

刚才小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这会儿颊边陡然浮起不自然的嫣红,才不过几息,不停在出汗,鬓发已经被冷汗浸透,一绺绺湿乎乎的贴在颊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在发抖。

周嘉行立刻抱紧她,扬声叫人进来。

营帐外时刻有人守着,怀朗听到里面有动静,忙掀帘进来查看,转过屏风,视线对上半靠在床边搂着九宁安慰的周嘉行,被他阴沉的面孔和双眸里的阴戾吓了一跳。

“我这就去请医士!”

九宁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句,心道:医士有什么用?

周嘉行呢?

“哥……”

她眼眸半睁,总是炯炯有神的眸子像蒙了层浓雾,眼神失焦。

“我在这。”周嘉行俯身,手指轻抚她的脸,擦去汗水,“告诉我,哪里疼?”

哪哪儿都疼。

九宁艰难地抬起手,紧紧攥住他,指节发白。

就靠你来止疼了。

周嘉行非常配合,顺着她的动作俯身弯腰,让她躺在自己怀里,枕着自己的臂膀。

九宁浑身难受,紧紧扒住他。

周嘉行低头,看着紧贴在自己胸膛上的九宁。

她搂着他,病中不由自主轻哼着朝他求助,姿势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就像她看到周嘉暄的时候那样,还没走近,漂亮的眉眼先一弯,脚步慢慢加快,轻笑着扑过去。

而周嘉暄也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张开双臂,任她围着自己撒一番娇,然后让她搂着自己的胳膊,两人一起说说笑笑着走进长廊。

很多次,周嘉行就在一边看着。

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脚步声远去后,兄妹俩的笑声依旧在花池子上空回荡,久久缭绕。

一道笑声醇厚温和,一道娇柔清甜。

……

明知她只有不舒服的时候才会对自己这么亲近,周嘉行还是不自觉收紧双臂,揽得更紧。

九宁还在不停冒冷汗。

抱了好一会儿,头好像疼得更厉害了。

她意识朦胧,心想这个姿势可能不对,又往周嘉行怀里拱了拱。

周嘉行僵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能让她舒服一点,过了一会儿,大手抬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还是疼。

九宁半是疑惑,半是恼怒,清醒了一点,卷翘眼睫轻颤,睁开双眼。

周嘉行抱着她,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眉头紧紧皱着。

确实是这个人没错呀……

九宁皱眉,确认了一下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束起的卷发和那双浅色眸子,糊里糊涂思索了片刻,使出浑身力气,双手往周嘉行发烫的胸膛上一拍。

巴掌朝下,像是要摊煎饼似的,把周嘉行往下压。

周嘉行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搂着她的背,轻声问:“想要什么?”

声音就在耳畔擦过。

有点热。

还有点痒。

“你……躺下!”

语气很傲慢。

周嘉行嗓音低沉:“嗯?”

他不动,九宁不耐烦,在他怀里扭了几下,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然后往下使力。

简易的床榻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响动。

周嘉行领会到九宁的意图,几乎没有犹豫,马上顺势往下躺倒,双手紧紧握着九宁的肩膀,怕她跌倒。

九宁浑身发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周嘉行压倒在床上,往他胸口一趴。

这下好了。

她压着周嘉行,舒口气。

然而还是疼。

丝毫没有减轻的感觉。

“郞主,医士来了。”

帐帘被一双骨节突出的大手撩开,白发苍苍的医士走了进来,背药箱的僮仆和怀朗紧随其后。

医士担心病人,埋头走路,转过屏风,自然而然朝行军床走过去。

身后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僮仆和怀朗同时止步,然后响起一道调子忽然拔高、明显饱含惊讶的、又戛然而止的惊呼声。

医士没注意到背后两人突然呆立着不走,走到床前,抬起头,视线落到床上。

“郞主?”

错愕之下,医士说的是波斯语。

床榻上,那个衣衫不整、卷发散乱、仰面躺着,被一个意识不清、浑身发抖的美貌小娘子压在床上的男人……竟然是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