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傻了?”阿青双手握拳,翻了个白眼,“说不定就让我猜着了呢!周都督舍不得九娘,郞主只好上门要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要我说,郞主上次就不该送九娘回去!”

怀朗笑着摇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郞主提出盟约并不是要周都督答应,他知道周都督一定会拒绝。

“你别卖关子啊!”阿青推推怀朗,朝他挤眼睛,“郞主真不是回去抢人的?”

怀朗美滋滋喝一口美酒,眯起眼睛细细回味。

见他装傻,阿青气得直咬牙,抬脚走了。

他刚走远,怀朗脸色立刻沉下来。

“郞主的私事……”

怀朗喃喃了一句,叹口气。

郞主故意给出那么诱人的条件,不惜那十几座土地肥沃的州县为饵,并不是想要打动周都督,而是……让周家其他人眼红啊!

周都督拒绝盟约,唾手可得的好处就这么没了,周都督不痛心,但其他人能甘心吗?

……

山南东道节度使的使者离开后,江州的气氛不复以往一派平和,变得压抑沉闷。

九宁好几次撞见族人背着她抱怨周都督偏心。

属官们认为周都督太过宠溺孙女,因为舍不得孙女吃苦而生生错过和鄂州结盟的良机,以后一定会栽跟头。

连十一郎那帮整天吊儿郎当的少年郎也个个神色古怪,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天九宁路过正厅的时候,听到几个年轻属官站在回廊里议论她。

一人叹息道:“县主是周家血脉,自小娇宠,理应为周家分忧,都督一味溺爱县主,置大事于不顾,糊涂啊!”

另一人长叹一声,“要不是都督偏心,安州、黄州、随州就是我们的了!”

几人连声哀叹周都督年纪越大越顽固,堂堂大都督竟然感情用事,为了一个孙女斥责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属官,大失人心,埋下祸根,是不祥之兆。

多弟和金瑶站在九宁身后,听见那边传来的私语,一个飞快看一眼九宁,一个气得浑身发抖。

九宁却微微一笑。

金瑶恨得双眼发红:“他们竟然敢这样议论都督和县主!我这便禀明都督,赶他们出去!”

“不必。”九宁拦住金瑶,“他们是伯祖父的人。”

金瑶一呆。

九宁扭头问多弟,“你前天刚刚学完‘触龙说赵太后’这一出,知道伯祖父为什么要故意让我听见这些吗?”

多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触龙说赵太后说的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典故,国家有难,急需救兵,但赵太后溺爱小儿子,不愿将小儿子送到别国去当人质,触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为儿子考虑长远才是真正疼儿子”这样的道理说服赵太后答应送小儿子去别国当人质。

县主的处境和典故中的赵太后小儿子有些像。

多弟轻咳两声,小声道:“使君知道都督不会答应盟约,所以想说服县主您主动去鄂州?”

九宁点点头。

这些天族人们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明示加暗示,只差没扯着她的耳朵劝她赶紧离开江州。

他们的意思很简单:周都督为了她得罪了很多人,甚至有可能造成军中哗变,她如果是个孝顺孙女,应该主动提出自己要去鄂州,免得周都督为难。

金瑶听了多弟的话,脸色变了:“县主……您真的要去鄂州?”

“不去。”

九宁斩筋截铁道。

金瑶悄悄松一口气。

九宁转过回廊。

听到脚步声,那几名窃窃私语的年轻属官忙四散离去。

“等等!”九宁笑着拦住其中一名属官,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回去告诉伯祖父,难为他老人家这么费心费力,不过还是别白费心力了,我是不会去鄂州的。”

年轻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涨得通红,埋头跑远了。

金瑶对着属官们轻啐几口,面带不屑。

多弟看一眼神色如常的九宁,也赶紧作出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

九宁让两个婢女在外面等着,提起裙角进了正厅。

裴望之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九宁,朝她笑了笑。

九宁回以一笑,瞥一眼廊外垂头丧气站成一排的军将:“阿翁又骂人了?”

裴望之道:“他们不会说话,都督罚他们自省。”

九宁了然,“他们想劝阿翁送我走?”

裴望之顿了一下,“县主冰雪聪明。”

“不是我聪明。”九宁莞尔,“这些天人人见了我都是这样的神情,我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了!”

裴望之眼神闪烁,“县主不必烦心,都督视你如珍宝,既然拒绝了盟约,就不会再反悔。”

“我明白。”九宁点点头,话锋一转,道,“阿翁最心疼我,有时候难免急躁,难为先生了。”

裴望之皱眉,眼帘抬起,深深看一眼九宁。

九宁神情认真,朝他一揖。

裴望之忙往旁边闪了一下,不肯受这个礼。

“以后还要多劳先生。”

九宁眉眼弯弯,笑出一对梨涡,转身进了正厅。

裴望之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周都督刚刚对着部下们发了回脾气,心情烦躁,杵在窗前,扯开衣襟,催促婢女奉茶。

九宁走进侧间,示意婢女退下,接过一盏凉茶送到周都督手边。

周都督头也没回,抓过茶盏,一口气喝完,随手撂下茶杯。

九宁又斟了一盏凉茶送回去。

周都督仍是一口气饮尽。

九宁再去斟茶。

这样来回了三次,周都督才看清乖乖给自己奉茶的人是宝贝孙女,脸色立刻多云转晴,笑骂:“怎么不说话?吓我一跳!”

九宁扶着周都督坐下,搂着他的手臂撒娇:“难道我斟的茶不如婢女们的吗?”

周都督失笑,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喝了几口,“坐吧,今天怎么这时候来?”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九宁盘腿坐好,“今天我来和阿翁说正事。”

周都督挑眉,放下茶盏。

“什么事?”

里间长案上有甜浆水和茶点,都是为九宁备下的,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甜浆水,笑着说:“阿翁,我要去青竹县。”

周都督脸拉得老长。

“是不是因为盟约的事?”

九宁摇摇头,“这和盟约没关系。”

周都督不语。

“我长大啦!”九宁放下碗,举起自己的胳膊,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周都督还是不说话,面色阴沉如水。

里间安静下来。

屋外侍立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九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了碗甜浆水推到周都督跟前,“阿翁,您别吓唬人了,以前您教我可以和长兄、三哥他们一样学本领,那时候您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周都督溺爱她不假,不过周都督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能护她一辈子,他视她如珠如宝,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但她慢慢长大,早晚要自己振翅前行,迎接风雨磨砺。

九宁一直记得周都督带她去看那座禁溺女婴的石碑时对她说过的话。

“阿翁,我不会忘记您的教导,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离开正好……”

她眨眨眼睛,摇摇周都督的胳膊:“您应该高兴才对。”

周都督确实应该高兴。

这次合族暗中朝九宁施加压力,他冷眼旁观,没有制止,也没有安慰她,反而故意多次公开朝部下发脾气,刻意把事情闹得剑拔弩张,就是想看看九宁的反应。

她并没有吓得哭哭啼啼、委曲求全说要去鄂州,而是准备好一切之后主动离开家族自力更生。

这正是周都督想看到的结果。

可他却笑不出来。

他娇气又懂事的观音奴啊……

周都督心中长叹一声,心口有些微微发酸。

等等,老子什么时候变得愁善感起来了?!

周都督回过神,抖抖大腿,甩掉脑中翻腾的情绪,拍拍九宁的肩膀。

“好孩子!阿翁高兴!”

孙女长大了。

他能做的,就是帮她遮风挡雨,让她可以尽情骄纵的同时,早些为她铺好后路,叫她以后能少受一些磨难,最好一辈子都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

不一定非要大富大贵,至少得平平安安。

第72章

周嘉暄的院子里栽了不少藤萝,侍女们日夜精心照料,藤萝长势泼辣,枝叶密密麻麻爬满大半边篱笆架,远望如一片绿浪,浪花间偶尔漾出一抹或深或浅的红,那是将熟未熟的累累果实。

金瑶摘下一串红果子给九宁拿着玩,这种果实颜色艳丽,还有一股浓烈的甜香,婢女们平时常常把它成串佩戴在发髻上或是衣襟前,既好看,味道也香甜。

九宁把果子系在白地刺绣八宝缠枝榴花披帛上,裙裾扫过簟席,径直走进卧房。

“阿兄在做什么呢?”

屋中到处堆满箱笼,婢女们正在收拾房屋,整理行囊,听见九宁问,停下手里的活,朝她行礼。

坐在书案前写信的周嘉暄抬起头,轻笑:“我要去先生家住几日。”

比试结果出来后,周嘉言好几次当众为难周嘉暄,周嘉暄越退让,周嘉言越生气,其他房郎君趁机架桥拨火,两兄弟算是彻底闹翻了。前天周百药把周嘉暄叫去书房,不知道父子俩说了什么,周嘉暄出来后便说自己学问最近退步了,要去先生家住一段时间。周都督已经答应了。

九宁走过去,上榻,坐到周嘉暄身边,“阿兄什么时候走?”

“后天。”

九宁喔一声,低头把玩那串红果子。

周嘉暄停下笔,扭头看她一眼,在书案旁边的水盂洗了手,敲敲她的额头。

“我只住一两个月,很快就回来了。要是想我,就给我写信。”

怎么一个个的都喜欢让她写信?

九宁心里腹诽了一句,解开红果子,扯住周嘉暄腰间的革带,纤纤十指拈起挂玉佩的绦子,打了个结,把果子系上去。

周嘉暄没说话,眼眸低垂,由着她摆弄自己的腰带,等她系好了,微笑着说:“送我了?”

九宁笑出一对梨涡,“本来就是阿兄院子里的。”

周嘉暄嘴角轻扬,看着九宁,目光柔和。

“我不在的时候,谁欺负你了,别自己闷着,去找阿翁,记住了吗?”

九宁朝他做了个鬼脸,告状这种事她驾轻就熟,用不着他提醒。

周嘉暄无奈一笑,揉揉她头顶发髻,“有什么事写信给我,尽量不要和阿耶、大哥起冲突,等我回来再说。”

九宁豪气地一摆手,满不在乎道:“我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

周嘉暄长眉微挑,要笑不笑的样子,叹口气,“罢了,总归有阿翁在。”

他收起自己还没写完的信,另拿出一张干净的洒金纸,拿起自己的笔,示意九宁接着。

“默一篇文章给阿兄看看。”

九宁接过笔,挪到书案前,整理好披帛和衣裙,想了想,低头默写。

周嘉暄坐在她身侧,看她写字时还是和以前一样姿势随意,摇摇头,左手轻拍她的肩膀,右手放在她手背上,督促她握好笔,端正姿势。

他捏着她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教她摆正十指的位子,“这个握笔的习惯得改了,这样写确实省力,不过写出来的字也失了力道。”

九宁赶紧挺直脊背坐好,皱了皱鼻子,扭头朝周嘉暄笑了笑。

“阿兄,我写的字不漂亮吗?”

她微微一笑,灿若春华。

南面半敞的轩窗漏进来的花光树影霎时间黯然失色。

周嘉暄和九宁对视,望着她乌漆发亮的眸子,沉默了半晌,也笑了。

“漂亮。”

桃腮粉脸,面如芙蓉,字漂亮,写字的人也好看。

九宁很得意,抓紧笔,继续书写。

周嘉暄收回手,看她自己怎么运笔,突然怔了怔,发现她笔下默写的是《人间世》。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世事艰难,处境两难时,该怎么应对呢?

无为,还是有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