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只问了这一句,叫来仆妇,让她们把炭炉挪进来,服侍九宁梳洗。

听说可以泡香汤,还有温柔的仆妇伺候,九宁舒口气,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

原来他不仅大方,还挺体贴的。

周嘉行转身出了帐篷。

亲随们捧着一叠衣物等在外面,道:“郞主,瑟瑟她们找了几套衣裳,都是干净的,不过就是有些大了。”

商队随行的妇人大多是城主的姬妾侍女,没有年纪这么小的小娘子。

周嘉行嗯一声,隔着帐帘叫来一个仆妇。

仆妇接过瑟瑟穿过的衣裳,回到屏风后,抖开来,轻笑道:“这也未免太大了。”

屏风后面水汽氤氲,九宁一双滚动着晶莹水珠的藕臂撑在大浴桶边上,脑袋一点一点,舒服地直打瞌睡。

仆妇正帮她搓洗头发。头发几天没洗,和着灰尘血迹,一团一团打结,仆妇不敢用梳篦梳,先用澡豆香药搓出丰富细腻的泡沫,等头发顺滑了,再一遍遍梳通,帐篷里满溢着淡淡的花草芳香。

温水洗去九宁一身的脏污,自然也把脸上、脖子上那些擦不去的污迹洗掉了,露出本来的娇俏面容。

两个仆妇跟着商队南来北往,见多识广,又是伺候城主姬妾的,见过不少美人,还是惊艳于九宁皎若新月、如明珠美玉般的秀美容颜,心道:刚才商队的人都在说郞主和少主争抢一个丑娘子,她们还纳闷呢,丑娘子有什么好抢的?

等两人走进帐篷服侍,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脏兮兮的花脸小娘子坐在榻边对着郞主笑,而郞主竟然一点也不嫌弃地亲手喂她喝水时,目瞪口呆:还真是个丑娘子!

及至洗去九宁脸上的痕迹,仆妇顿觉眼前一亮:肌肤如细瓷,朱唇榴齿,双瞳剪水,颊边一对梨涡,笑起来乖巧甜美,英气勃勃,这哪里是丑娘子,分明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

仆妇对视一眼:郞主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不声不响的,一出手就抢了个拔尖的美人。虽然年纪小,养几年不正好可以熟悉性情么?

难怪郞主以前瞧不上城主赏赐他的那些美貌胡女——不是郞主年纪小还没开窍,而是他眼光太高太挑剔了。

两个仆妇一边以眼神八卦,一边小心伺候九宁,为她换上瑟瑟的衣裙,衣裙太大,只能挽起袖子,用丝绦松松系住。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拿锦帕一点一点擦拭干,然后像商队其他女子那样编成一条条麻花小辫子,绑上五颜六色的宝石、彩绦,戴一个琉璃小冠。

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九宁揽镜自照,觉得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新发型还挺别致的。

如果身上的衣裙合身就更好了。

仆妇们收拾干净帐篷,撤走浴桶,躬身出去。

周嘉行掀帘进来,转过屏风,看到盘腿坐在榻上、正拿着一面葵花铜镜照来照去的九宁,目光落在她那一头五彩缤纷的小麻花辫上,怔了怔。

九宁从镜子里看到他,笑着回头,小辫子一甩一甩,笑靥比花还甜。

“二哥,好看吗?”

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答话。转身出去,搬来一张食案,又端来一盘集会上买来的芝麻胡饼、一篓杂菜煎丸子、一大盘冷的切牛肉,并一大碗热汤饼。

“吃吧。”

刚刚那碗羊肉汤早就消化完了,九宁放下铜镜,拿起筷子,看一眼周嘉行:“二哥,你呢?”

周嘉行摇摇头,说:“不要叫我二哥。”

九宁一愣,卷翘的眼睫轻轻颤动。

像霜打的茄子,刚才还神采奕奕,转眼就蔫蔫的。

明知她惯会装模作样,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娇弱,这副委屈可怜相多半是装出来的,周嘉行还是剑眉轻拧,矮身坐在榻沿,撕开一张芝麻胡饼递给她,解释说:“集会鱼龙混杂,就是商队里也有来历不明的人,你暂时不能暴露身份,当着外人的面不能叫我二哥。”

“我记住了。”

九宁立刻作出一副转忧为喜之态,长长舒口气,差点以为周嘉行不想认她这个妹妹。

别人是外人,那他们俩就算是自己人了?

她咬几口胡饼,心有余悸地说起这些天的遭遇,从一开始莫名其妙被掳走,到渡口想办法脱困,再到遇上响马贼。

周嘉行静静听着。

末了,九宁放下筷子,朝周嘉行做了个抱拳的动作:“哥,幸好遇着你了!大恩不言谢!”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周嘉行眼帘抬起,就着帐篷顶漏进来的夕光细细打量她。

她娇生惯养,又从未出过远门,遇到这么惊险的事,必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这几天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难为她还笑得出来。

九宁睁大眼睛,摸摸自己的脸,莞尔:“哥,怎么了?”

周嘉行挪开视线,问:“在哪儿遇见响马贼?”

九宁道:“离了渡口不久遇到的,在一处山道上,他们抓了我和朱鹄,其他人被冲散了。”

周嘉行点点头,站起身,想了想,揉了揉她头上的小麻花辫。

“好了,都过去了。”

到二哥这里,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很快收回手。

九宁吃饱喝足,下榻跟在周嘉行身后,帮忙收拾帐篷,看他生人勿近的样子平时身边应该没人服侍,她不能什么事都让他做。

瑟瑟的衣裙太大,她站在地上,衣领松松垮垮搭在肩头,袖子已经扎起,还是一层层皱成一团,稍稍一抬手,袖子一直滑到肩上,露出雪白圆润的臂膀。走起路来,后面拖了长长几层轻纱,窸窸窣窣一片响。

周嘉行走到哪儿,九宁就跟到哪儿,帮着拿东递西,给他打下手。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帐篷外点起火把,摇曳的火光透进帐篷里,周嘉行一回头,看到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头鲜艳的小辫子,拖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衣裳,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蹒跚学步的孩子。

看他回头,九宁眉眼弯弯,冲他甜甜一笑。

周嘉行想起之前在刺史府听人说起过,九宁穿的衣裳鞋袜都是府里绣娘做的,从不穿外边人经手的东西,衣裳布料全是贡品,连一双鞋的衬里也是珍贵的丝锦。她那么讲究,出门必要换上最时兴的装束,这会儿让她穿下人的衣裳,她也没有什么不满。

这份随遇而安,不知道是随了谁。

周嘉行出了帐篷,叫来仆妇,吩咐几句。

仆妇答应道:“奴知道小娘子的尺寸,明早一定能做好!”

亲随们暗暗诧异:一个不知道养不养得大的丑娘子,用得着这么讲究吗?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阿延那中气十足的咆哮声:“苏晏!你这个伪君子!你不许我和马贼交易!你自己呢?你把苏九娘还给我!她是我先看上的!”

周嘉行拨开帐帘的手一顿,转过身,“苏九娘?”

啪啦啪啦,阿延那推开阻拦自己的仆从,踏着一地积雪冲到帐篷前,气势汹汹:“对,苏九娘!就是你刚才抱回去的那个丑娘子!她叫苏九!”

周嘉行没说话,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阿延那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无用,气得直跺脚,讥讽道:“苏晏,你不让我们和马贼做生意,自己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走苏九。你说一套做一套,根本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我早就看清你的真面目了,我父亲明天一早回来,我就去告诉他老人家你是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看你怎么向我父亲交代!”

周围几个亲随哑口无言,周嘉行确实坏了规矩,而且这个规矩还是他自己定下来的。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集会上已经传遍了,稳重老成、谨言慎行的郞主竟然为了一个丑娘子公然违背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还和少主抢人!

人越聚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商队成员义愤填膺,但副首领平日积威颇重,所以除了身份贵重的阿延那以外,没人敢当面质问他。

没人敢质疑,不代表他们真的服气。

眼看支持阿延那的人越来越多,亲随们交换一个眼神,走到周嘉行身后,一抱拳,“郞主何必为了一个汉人女子得罪少主?”

另一人连忙眼神制止他,笑了笑,小声道:“若郞主当真喜欢那个小娘子,可以徐徐图之,如今事情闹大了,郞主不如先将小娘子还回去,陶三他们知道小娘子是您看中的人,绝不敢欺侮她或是转卖给其他人。”

周嘉行摆摆手。

亲随们立刻噤声。

见他们主仆几人似有分歧,阿延那冷笑一声,得意洋洋:“苏晏,你不敢告诉我父亲这件事吧?识相点就赶快把苏九还回来!”

周嘉行看着阿延那,道:“不必麻烦你了,我已经去信告知城主此事。”

阿延那一噎,双目圆瞪:“不可能!”

周嘉行没有理会他,揭开帐帘,转身进去了。

阿延那嘴巴大张,往前几步,

亲随们示威似的抬高佩刀,拦住他,“少主请回!”

阿延那牙关咬得咯咯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好,我就等上一晚!”

他的仆从无奈地朝众人抱拳致意,转身跟上去。

众人对望一眼,副首领言出必行,他既然说自己已经向城主认罪,那等城主回来再做定夺就是了,用不着在这个时候得罪副首领。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两个少年争强斗胜、为一个小娘子赌气而已。

帐篷毕竟比不上房屋隔音,九宁待在帐篷里,能清清楚楚听见外面的吵嚷声。

帐帘闪动,周嘉行走了进来。

她忙提着宽大的裙摆和袖摆迎上去,“哥,我给你添麻烦了?”

周嘉行摇摇头,看她拖着长裙走路不方便,手臂一伸,直接把她抱起来送回榻上,“睡吧。”

九宁一翻身坐起来,拉住他的袖子,“哥,要不你把我还回去吧,你可以让别人把我买走啊,或者让阿延那带走我也行,你帮我给周家带个口信,让三哥他来接我。看到你我就安心了,我可以等三哥他们过来。”

周嘉行回过头,把扑腾着想起身的九宁按回枕头上,扯了被褥盖住她,“不妨事。”

九宁挣了挣,被褥太厚,周嘉行又压在上面,动不了。

她只好老老实实躺着,眨眨眼睛:“真的没事?”

周嘉行摇摇头。

九宁环顾一圈,周嘉行从一无所有到如今成为商队的副首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书中对这些描述不多,在众人眼里,他横空出世,没人细想过他在崭露头角之前受过多少磨难。

她从来没真心帮过他……

“二哥。”九宁望着周嘉行浅色的眸子,用耳语的声音问,“你今天得罪阿延那,以后怎么办?”

周嘉行嘴角一扯,“阿延那一直看我不顺眼,不光是为了今天的事。”

“好了,睡吧。我已经让人给周家送信了,明天送你回去。”

他拍拍九宁,淡淡道。

自从被朱鹄他们带出江州,九宁天天担惊受怕。不是在颠簸的马车里冻得直发颤,就是在晃荡的船里晕得打哆嗦,还在冰冷的大江里泡了半个时辰,烧了一整夜。如果不是靠着一定要逃出去的信念支撑,她早就支持不住了。

今天白天在雪地里站着吹了一天,浑身酸疼,心力交瘁,刚刚吃了饱饭,洗了个香喷喷的澡,睡在温暖的衾被中,旁边还有一个哥哥守着,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她放松下来,眼皮像是要黏在一起,费力睁大眼睛,拉住周嘉行的手。

“二哥,谢谢……”

一句话没说完,呼吸陡然拉长,卷翘的眼睫交错,笼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看她睡熟,周嘉行慢慢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里间,盘腿坐于书几前,翻开几本账册一一比对。

看了一会儿,屏风后传来微弱的呼唤声。

周嘉行放下账册,擎着烛台转过屏风。

九宁并没有醒,睡梦中双眉紧皱,不知梦到什么,脸上的神情很不安,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被褥,眼角似有晶莹的泪花闪动。

烛火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看起来脆弱而无助。

周嘉行没有照顾过小娘子,坐在床榻边看了一会儿,放下烛台,伸手拍拍九宁。

九宁啜泣了一声,抱住他的手,“阿兄!”

她和周嘉暄最为亲密,应该是梦到他了吧?

周嘉行眼眸低垂,没有挣开她的手,轻声道:“阿兄在这儿。”

九宁紧紧搂着他的胳膊,梦中发出软软的撒娇的声音,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泪珠凝结在眼睫间,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平和。

周嘉行等了一刻钟,站起身。

刚一动,梦里的九宁皱了皱眉。

周嘉行低头看了她许久,起身拿来账册,烛台也挪到床榻边,一撩袍角,直接盘腿坐在地毯上,靠着床榻,低头翻看账册。

一室烛影晃动。

周嘉行背靠床榻看账本,听到床上九宁蜷缩成一团,便丢开账本,伸手拍拍她,道:“没事了,阿兄在这儿。”

等九宁平静下来,他坐回地毯上,继续低头看账册。

待红烛燃尽,帐篷外隐隐浮起几丝青白的天光,不远处的山谷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

昨晚通宵达旦,客商们还在帐中酣睡,奴仆们已经起来准备早饭、喂牲畜吃草料、清扫帐篷前的积雪。

蜡烛早就烧没了,周嘉行揉揉眉心,收拾好账本,看九宁还在睡,没有叫醒她,出了帐篷,对门口亲随道:“我去见城主,不管那边有什么动静,不要惊动她。”

亲随应喏。

城主苏慕白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自小仰慕中原文化,给自己起了个文绉绉的汉名,一头卷发没有像其他族人那样剪短,而是梳了个汉人发式,簪玉冠,戴幞头,穿的却是和幞头非常不搭的胡服,脚踏蛮靴,正坐在帐中胡床上听族人们告状。

他才刚刚回来就被儿子阿延那请进大帐,听他说了周嘉行自己带头破坏规矩的事,还没说什么,大帐外传来激愤人声,七八人一个挨一个求见,都是来告状的。

苏慕白含笑听众人抱怨,不置一词。

“父亲,你不能再放纵苏晏了!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阿延那挥舞着拳头道。

苏慕白看一眼心浮气躁的儿子,正要张口说什么,一名仆从进来禀报:“副首领来了。”

大帐里的众人都站了起来。

仆从掀开帐帘,周嘉行迎着众人幸灾乐祸的视线走进来,径自走到苏慕白面前,解下腰间革带上佩带的一把弯刀,“有负城主所托。”

众人愣住了。

阿延那惊愕失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呆呆地做了一个擦眼睛的动作。

苏慕白望着递到眼前的弯刀,没有接,“苏晏,你可想好了?”

周嘉行道:“我定下规矩,商队绝不能和马贼交易。昨天我坏了规矩,甘愿领罚。”

苏慕白还是不肯接弯刀,“你是副首领,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周嘉行摇摇头,“规矩是规矩,商队成员不可和马贼交易。我既是副首领,更应该以身作则。”

他放下弯刀,朝众人致意,转身大步离去。

众人瞠目结舌,目送他的背影离开,面面相觑,准备了一肚子的怨言此时一句都说不出来。

谁能想到周嘉行这么干脆,甘愿为了一个小娘子放弃副首领的位子?

不,更想不到的是周嘉行如此坚决,宁愿交出副首领之位也不肯以权谋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