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娘子现在年纪小,用不着避讳,可到底是世家千金,还是得讲究点,免得传出去被人议论。

“怕什么!我每天在箭道练骑术,来往的都是阿翁的下属,我今天不避讳,以后也不会避讳。长兄他们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到,长兄他们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九宁淡淡道,一字一字说得爽脆利落,不管冯姑心里怎么想,头也不回地走进乱哄哄的值房。

几年之后周家九娘国色天香、倾城绝色的美名传遍中原,随之而来的是各方霸主的觊觎,各方势力为了抢夺她互相征战,不管她怎么做都会被世人冠以祸水之名,与其成天担惊受怕,还不如随心所欲,活得痛快一点。

想得到中原第一美人的青睐?

随他们打去吧,等分出个胜负再说。

冯姑看着九宁飞扬的绿色丝绦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怔了半晌。

苏晏今天训马摔伤,护卫们怕他伤到骨头,不敢挪动他,先把人抬到最近的值房安置。

九宁走进去的时候,一帮护卫正围着他检查摔伤的地方。

苏晏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竹榻边围的人太多,九宁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缝隙里看到几缕乌黑卷发。

不知道那些浓密卷曲的黑发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从第一次看到苏晏的时候,九宁就很好奇。

“苏家哥哥摔伤了?”

她踮起脚张望,轻声问。

护卫们听到背后响起一声娇柔的询问,都呆住了。

片刻后,所有人哗啦啦转过身来,手脚局促,扭捏地拍拍衣襟,扯扯腰带,朝九宁见礼。

娘子身份高贵,怎么来这种腌臜地方?

九宁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目光落到竹榻上。

遮挡她视线的护卫们都走开了,她走上前,对上一道平静深邃的目光。

这会儿日暮西垂,天光黯淡,一抹淡青色余晖透过窗格漏进值房,正落在苏晏的脸上。

他清晰深刻的五官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眉目如画。

他半靠在木栏上,额上密密麻麻爬满细汗,可能是疼的,但他神态冷静沉着,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

窗外云影浮动,一道道光束漫进屋中,他侧对窗口,似乎整个人也被夕光笼罩了。

像笼在他脸上的天光,一半明朗,一半沉郁。

九宁坦然面对他的注视,眉头轻轻蹙起,“苏家哥哥哪里摔着了?”

面对她的关心,苏晏眼眸低垂,站起身,同时拂下卷起的长袖,遮住手臂上的伤口。

“只是擦破点皮。”

他和其他护卫一样垂首站着,但并不是出自对九宁的恭敬,更不是受宠若惊或是感动。

纯粹只是不想和九宁有太多牵扯罢了。

这样一个人,举手投足间有种与身俱来的贵气,哪怕他一身褴褛站在那儿,气质也和寻常人不一样。

犹如鹤立鸡群。

九宁双手背在背后,细细打量眼前的卷发少年。

白手起家、一手结束乱世的开国皇帝,草莽中走出的真龙天子,被后世称之为贤主的一代雄杰,即使隐藏身份,也掩不住那一身独特的气质。

周嘉行,终于找到你了。

日后宋淮南得登帝位,为掩盖自己白捡了一个强大帝国的事实,曾想篡改史书。

群臣坚决反对。

虽然他们已经臣服于宋淮南,并且其中一部分是帮助宋淮南登基的功臣,但他们还是耿直地在史书上记下周嘉行的所有功绩,对他推崇备至,连最吹毛求疵的文官也丢开平时的清高审慎,称赞周嘉行是一代英主,其创业之功,乃乱世之中第一人,若不是英年早逝,功业可比汉高祖。

为稳定人心,宋淮南只得作罢。

后来高绛仙以太后的身份临朝听政,也不敢抹黑周嘉行,为示好士林文人,还特意给周嘉行写祭文。

从系统那里了解到《绛仙传》大致的故事走向那刻起,九宁就知道,自己不是周嘉行的对手。

她有点小聪明,但也仅限于此了。

而周嘉行呢,是开创宏图霸业的一代帝王,他有雄心壮志,有帝王命格,有各路豪杰相助,他清醒理智,冷静沉着,明达英武,取舍果断。

更可怕的是,这个男人几乎没有弱点,他不好奢侈享受,不沉迷于美色,面对高绛仙这个无往而不利的女主都能无动于衷,世上根本没有能困扰他的人和事。

高绛仙也是在一次次失败后最终选择用下毒这种阴损法子害死他。

九宁有自知之明,连原书女主都对付不了的人,她最好敬而远之。

不过……谁能保证自己时时刻刻都保持理智呢?

比如现在,九宁就很想对着周嘉行那冷冰冰的俊俏脸蛋甩一巴掌。

她的肚子真的好疼好疼啊!

这是系统给九宁的惩罚。

周嘉行精通骑术,周都督很赏识他,想考校他的本事,让他闲时训练自己的爱驹追风。

试问一个骑射皆精、如同在马背上长大的骑手,怎么会轻易摔伤?

罪魁祸首当然是小九宁。

她白天练骑射的时候偷偷在那匹野性未驯的黑马身上动了一点手脚,所以周嘉行才会在训马时摔落马背。

然后惩罚就来了。

因为这一次是她主动伤害周嘉行,惩罚比第一次更强烈,也更持久。

她可能要疼两天两夜。

代价是惨烈的——不过很值得,九宁终于可以确认自己之前的怀疑,苏晏果然就是周嘉行。

她从未谋面的二哥。

一开始九宁没有往这方面想。

书里的周嘉行虽然因为杀戮过多屡受其他霸主指责,但他光明磊落,想征服哪座城池就亲自带兵去打,酷烈刚硬,攻城对决,下手毫不留情。

大军铁蹄所经之处,尸山血海。

但一旦取得胜利,不管之前的战事有多激烈,哪怕损失惨重,周嘉行立刻变得宽仁大度,只要手下败将表示臣服,他全部委以重任。

无论汉人还是胡人,他一视同仁。

周嘉行性格刚强直接,要回周家就大大方方找上门,所以九宁从来没有怀疑过同样有异域血统的苏晏。

上次冯姑赶走周嘉行,她以为他还在市井苦苦求生,不断派人去各处繁华商埠打听他的消息,一无所获。

直到前几天,九宁突有所感,开始怀疑苏晏的来历。

系统不会提示她。

贸然去调查苏晏可能打草惊蛇。

最后九宁想出这么一个不会让苏晏起疑的法子:让他受伤。

结果证实了九宁的猜测。

原来这些天周嘉行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蹦跶,她却一无所知,还夸他生得好看。

也就是说,九宁当众调戏了周嘉行——她的二哥,将来的皇帝!

九宁欲哭无泪。

隐藏身份、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目标这种事,作为一个武力不行、只能耍点小心思的反派,她做起来轻车熟路。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浓眉大眼、根正苗红的男主周嘉行竟然也会这么干!

作为日后的开国皇帝,他怎么能这样自甘堕落!

要不是她抱着豁出去的心态试上这么一试,还真可能被周嘉行骗得团团转。

九宁咬牙忍住疼,对左右护卫道:“摔伤可不是小事,我让人去请医者,你们好生照顾苏家哥哥。”

护卫们对望一眼,面露诧异之色。

听说九娘曾经当众夸这个叫苏晏的胡族少年相貌出众,今天苏晏受伤,九娘亲自过来探望……

他们斜眼觑着苏晏,心中愤愤不平:不就是比我们白了一点嘛,也没有多好看!

周嘉行眼帘微抬,淡淡扫一眼九宁,面无表情。

九宁眉眼弯弯,朝他甜甜一笑。

不等周嘉行做出什么反应,她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差点忘了这事”,是九宁给周嘉行挖了个坑,等着他往下跳,她躺在那儿等结果,被三哥一打岔给忘了,等肚子疼起来才想起来去证实苏晏的身份。

第18章 斋僧

九宁又疼了一整夜。

系统给的惩罚没法用药物缓解,她没有惊动冯姑她们,像上次一样,躺在塞了清心明目的菊花瓣竹枕上默默等疼痛过去。

翌日一大早,天光微亮,婢女卷起卷草纹幔帐,淡青色光线漫进屋中,笼在床前镶嵌云母石落地大围屏上,光影流动,如盈盈水波。

九宁昏昏沉沉还难受着,冯姑掀开罗帐催她起身。

“九娘,今天使君主持斋僧,家中小娘子都要去帮忙,再不起就晚了。”

乱世之中,人们需要一个强大的精神寄托,佛教正好适应老百姓的需求。这些年江州的佛道越来越兴盛,信众越来越多。周百药和周嘉暄他们常去的永安寺就是江州各大世家捐资修建的,香火很旺。

斋僧即饭僧,就是请僧人到家里吃饭。

一般平民百姓养活一家人就够吃力了,偶尔饭僧,通常只能请两三个僧人用饭。

世家大族财大气粗,为了彰显自家气派,往往会准备盛大的宴席招待本地所有寺庙的僧人。

有时候两家互相攀比,争夺本地僧人,为了压对方一头,还会派家仆去外地请僧人来赴宴。江州最轰动的一次斋僧是隔壁温家主持的,他们家派了几条船分别赶往附近州县,足足宴请了一千个僧人。

斋僧是很严肃的仪式,男女老少,不论贫富贵贱,都要穿上最精致体面的衣裳,以示郑重。

九宁年纪还小,用不着妆粉,但今天冯姑和侍婢坚持在她脸上抹了些胭脂,眉心贴一枚翠绿色花钿,嘴角饰面靥,脖子上挂七宝璎珞项圈,穿缃色鲛绡纱交领上襦,银泥鹭鸶衔绶带蜀锦半臂,缕金镶嵌宝石珍珠裙,肩挽白地散点小团花披帛,腰束攒花宫绦,悬双玉佩,脚踏五色锦履。

仍旧梳双螺髻,戴珠翠、明珠、瑟瑟、发钗,身上也满满当当全披挂上,串珠金臂钏、腕环、翡翠指环、五彩丝、承露囊……

九宁肚子隐隐作痛,端坐镜台前,被一身珠宝首饰压得抬不起头。

她想把手上的指环摘下来,冯姑按住她,“今天斋僧,所有小娘子、娘子都要来。”

言下之意,今天请和尚吃饭事小,真正重要的是江州世家女郎都会应邀前来,届时满屋子世家女郎争奇斗艳,绝对不能被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比下去!

九宁想起马球赛那天其他小娘子看向自己时那又嫉又恨的目光,忽然觉得满身珠宝变轻了。

多活一天是一天,系统的任务重要,享受生活更重要。

可惜她现在还不到年纪,不然她还能再戴几枝黄金步摇花钗。

十二个婢女围着九宁忙活,光是梳妆打扮就花了一个多时辰,等她装扮好去周都督院子里请安时,正好迎面碰到告退出来的周嘉言和周嘉暄。

周嘉言刚刚被周都督不轻不重地训了几句,心里不大畅快,埋头走路间,眼前突然一片宝光闪烁。

晃得他目眩。

愣了片刻后,周嘉言意识到宝光的来源是自己的妹妹……身上的衣裙首饰。

天底下门第最高的一等望族,当属山东五姓七望。崔氏是崔家嫡出女郎,陪嫁的首饰衣料自然珍贵无比,极尽奢华,即使是为小娘子量身制作的首饰,也精致大方,绝不含糊。

周嘉言不由得想起先嫡母崔氏在世的时候,每次出门总是打扮得华贵富丽,江州的人私底下悄悄议论,说他早逝的母亲和崔氏比,一个是地上的草鸡,一个是天上的凤凰……

伴随了周嘉言好几年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冷笑一声,觉得九宁头上的珠翠宝石比那些嘲笑他生母的人丑陋的嘴脸还要刺眼。

“庸俗!”

九宁听到这一句,脚步一顿,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到周嘉言脚上,“今天是斋僧,人人都要换上最好看的衣裳敬佛,长兄说我庸俗,那你脚上穿的是什么?”

周嘉言今天穿一件八成新的圆领袍衫,底下是一双织金彩锦云头履,这双鞋履很珍贵,光配色就有二十多种,花纹细致精密,绣娘半年才能做得一只。

一时间,长廊里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汇集到周嘉言脚底那双云头履上。

啧啧,大郎可以穿一双价值百金的鞋履,为什么九娘不能戴首饰?

大郎说九娘庸俗……这不就是俗话说的丈八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吗?

侍婢随从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人说话,但他们的沉默足够说明一切。

周嘉言当即涨红了脸,瞪一眼跟随自己的僮仆,加快步子离开。

九宁哈哈笑,对着他的背影道:“长兄可别回去换鞋子,穿都穿了,又使性子不要,岂不是白白糟蹋了?”

周嘉言僵了一下,硬生生收回往自己院子走去的脚步,冷哼一声,表情僵硬地转了个方向,再次做了个拂袖的动作,昂着头走远。

九宁撇撇嘴。

头顶的珍珠发梳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身后响起几声柔和的轻笑。

九宁心虚地转过身,两手一撒,原地转了个圈,腰间环佩、臂上金钏叮叮当当响。

“阿兄,我好看吗?”

周嘉暄摇头失笑,伸手扶住九宁,“好了,别晃了。”

九宁站稳,嘿嘿一笑。

周嘉暄弯腰帮她整理发鬓边歪了半边的飘枝花,含笑打量她几眼,“挺好看的。”

“真的?”

九宁挑眉,她记得周嘉暄向来喜欢清淡雅致的打扮,他房里的侍婢为了讨他喜欢,春夏簪鲜花,秋冬簪绢花,从来不戴金银首饰。

她仰头看着周嘉暄,眼巴巴等他回答。

周嘉暄忍笑,温和道:“真的,江州所有小娘子,就属我们家观音奴最好看。”

他确实更喜欢素净的装扮,但观音奴不一样,她生得秀美,眼神灵动,年纪又小,无论打扮得多明艳富丽都不显庸俗,只会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富贵喜气。

确认周嘉暄没有撒谎骗自己,九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主动伸手让周嘉暄牵自己。

三哥眼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