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却的确勾起了他的顾虑。

她不知他与宛宛本不是兄妹,世人也不知。但此事本就是上一代的辛秘,翻出来只会累及柳氏一族。毕竟当年娘亲是扮作吕氏嫁给的唐叔唐介,此事于理不合,世人若是知道,会怎么看娘亲,又会怎么看宛宛这个还未成亲就出生的孩子?

事关宛宛,他不得不多一点担忧。

他未想到,萧怜芷会将此事捅出来,在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好的时候,就捅出来。

如今唯一辟谣的法子,就是他娶唐氏千金。世人不知唐思柳与柳宛宛是一个人,想必加诸在宛宛身上的流言便会随之散去。

只是,在此之前,他得先医好大长公主。

然而,大长公主的病却并不乐观。

公主的病乃是常年累月堆砌而成的,由于公主平日吃穿朴素,又不太乐意去惊动太医从而惹来皇帝担忧,因此一拖再拖。

拖到今日,已是不能再拖。

皇帝在场,序生诊脉后先对皇帝拜了拜,才将手一伸:“陛下,外间请。”

皇帝脸色一沉,神色凝重的跟了出去。

“有话直言吧。”皇帝出门后,绷着脸道。

“恕草民直言,”序生躬身一礼,“公主…怕是活不过明春了。”

皇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半晌后才道:“你尽力而为吧,姑姑她…哎,是朕疏忽了。”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愧疚,许久后又悠悠问道:“你娘亲,可安好?”

听他忽然提起自家娘亲,序生愣了一下,回想起娘亲碧染曾与皇帝有过一段雾里看花的风花雪月,于是恭敬答道:“娘亲一切都好。”

“是么,那就好。”说完,皇帝负手走了出去。

“妙手回春”大典本届的医仙被皇帝委任去给公主瞧病,一时间江湖上炒得沸沸扬扬的,倒是将先前那条流言给盖了过去。

柳小神医医术超绝的说法早已在江湖上人尽皆知,这会儿不管是医界同行,或者是受过序生恩惠的,再或者是听过柳小神医大名的,都将目光狠狠放在了序生身上,容不得他有一丝马虎。

他医好了公主是殊荣,医不好就是庸医,这一天一地的区别,使得序生整日奔波,不是在御医院抓药,便是在公主府诊脉,或是在家中查找书籍。

见儿子刚一回家便忙成这样,碧染心有不安,趁着夜色,将袍子搭在他的背上,轻声嘱咐:“入秋了,别着凉了。“

序生目光放在书籍上,若有若无点了点头。

碧染又安慰道:“别累着了,生死有命,公主慈悲了一辈子,上天一定会让她熬过去的。”

序生依旧没有抬头。

碧染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又顿了一下,站在门槛处回头望了他一眼。

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她又怎会没听说?这流言里一男一女是自己的一儿一女,她又怎会不着急?但看他如此专心致志研习解救之法,碧染倒不好再问出别的什么了。

一个忙着给人治病,一个忙着陪妖月寨的大小姐逛京城,她这一儿一女,谁都不肯来对她吐露实情。

推开宛宛的房门,却发现今日她已归家,乖乖躺在床上了。

“宛宛,睡了么?”碧染试探询问。

“嗯…”回答的声音有些朦胧。

碧染嘱咐道:“明日你也跟你哥一起去公主府吧,好有个帮衬。公主也向我提了好几次,说想见见你。”

“嗯…”

碧染踌躇了片刻,才问出关键问题:“你与序生…是否…”谣言再是天方夜谭,却也绝不是空穴来风。若不是真的,那便是有人要针对自家子女了,她不得不留个心。

但若问出是真的呢?

碧染屏息等了等,半晌,那头传出宛宛均匀的呼吸声。

罢了。她摇摇头,只好转身出门,将房门轻轻扣上。

宛宛睁着眼,回头看了一眼娘亲出去的方向。

直觉告诉她,娘亲并不想她跟序生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们同是她孩子需要避嫌的缘故,反倒像是别的什么原因…

次日一早,宛宛便随序生一同去了魏国大长公主府,直接让碧染没有机会再问。

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她跟序生的事,总是要告诉娘亲的。

在世人面前,她可以胆大妄为抢夺序生,不知为何,面对着娘亲,她却少了分底气,总感觉娘亲会对她讲出什么秘密,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序生在一起的惊天大秘密。

如此一想,她就有些怕了。

然而,在她告诉娘亲事实之前,另外一位长辈先站了出来,阻止。

魏国大长公主待娘亲碧染如同亲女,宛宛曾得见不少次,记忆中公主是位慈祥的大人,却不知这样一位人人称赞的好公主在反对起来时,是那样的执拗。

公主的眼睛不好,但岁数上去了,心也就更通透了,只消几个照面,便觉察出了宛宛与序生之间的旖旎关系,当即屏退了众人,留下了宛宛。

“宛宛啊,”公主托着她的手,拍了拍,“该有十七了吧?可许了人家?”

宛宛摇头,想起公主眼神不好,又出声道:“没有,娘亲年前曾想为我相一门亲事,后来爹爹说由我自己做主,此事也就放下了。”

“女儿家…就这两年啊。”公主叹气,委婉道:“留在家中久了,又与兄长走得太近,难免惹来流言。沾上这等谣言,我实在担心你日后婆家嘴上会不净啊。”

宛宛一听,便知公主是冲自己和序生之事来的,当即不情愿地挣脱开公主的手,退了一步,“我跟序生本就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又如何不能在一起了?”

公主愣了愣,失神呢喃:“小染竟然…”半晌又语重心长道:“即便序生不是你亲兄,名义上也算是柳家的养子,你的哥哥。你二人结合,始终是有违世俗理法…”

“我不听不听!”宛宛捂着耳朵大声道:“公主奶奶你不会懂的,娘亲也不愿意。外人又强加罪名…你们都不想我跟他在一起!”

“宛宛…”公主抬手,眉间有些不忍,“你这样,毁的是你二人的前程,更会将你的家人牵扯进去啊。”

毁前程,损清誉…人人都是这一套!

被娘亲欲言又止的态度弄得惆怅了一夜,一直心有不安不知该如何向她道明此事,正烦着却又有长辈站出来不同意,宛宛终于忍不住,也不顾眼前的老人是自己的长辈,皇室最尊贵的公主,指着她大喊:“你听着,我就是喜欢他,我就要跟他在一起!你们说什么都没用,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

那头,序生正为公主煎药,听闻公主房里传来宛宛的大喊大叫,当即神色一变站起来,怕宛宛惹祸,急忙朝门外走去,没走几步就见宛宛耸拉着脑袋走过来,轻轻抬头看见他,眉头一颦,眼里流露出委屈。

“怎么了?”他迎上去,将她拉进厨房。

宛宛边走边摇摇头,“我好像…又闯祸了。骂了公主,会被杀头的吧?”说着她扯出一丝无力的笑容。

“没事的,”序生抱着她的头揉进自己的怀里,“公主心地仁慈,又知你脾性,不会责怪你的…”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没了底气。

公主或许不会责怪,但外间听到的人难免会到处乱传,届时此事传到了皇帝耳里,圣上见自己的长辈受辱,会就这般息事宁人么?

他垂眸将炉子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放进托盘交给宛宛,“去给公主送药吧,给她道歉,让公主不要放在心上,她不会责怪你的。”若公主不责怪,皇帝自然也不好出面处罚宛宛了。

“我没说错…”宛宛接过托盘,咬唇道。

序生摸摸她的头,安抚道:“那便好生去与公主说,让她也同意你的话。她病了,情绪不能低沉。”

但,若他知道这碗药会引来今后多大的事端,他是万万不会让宛宛去送此药的。

所有的苦难,他愿意一力承担,却因为宛宛送药这一举动,全部加诸在了她的身上。

是日,公主服药两个时辰后,薨,享年六十四岁。

一时间,灾难如同倾盆大雨,“哗——”地降临在了柳家兄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晋江…终于让我更新了!!

亲们对不起,本来说好15号更新的…但从15号开心一直按更新。。。不停尝试到16号凌晨3点,还是更不上,然后16号早上7点起来继续试,终于让我更新上了!

终于可以去睡个安稳觉了…

下一更明天。。。

如果晋江不抽的话…

历史小知识:

上一部后期跑龙套的魏国大长公主落幕…

更多关于这位和蔼的公主的史料尽在:

补充一点上一部没有的:公主实际死于皇佑三年(1051年)三月,此处为皇佑二年(1050年)秋天,这几个月的出入,特此提醒。

公主死因不明,但宋史上记载过公主晚年眼盲,仁宗曾感慨愿意为公主舔眼镜治病,故此推断是眼翳。公主死后追封为齐国大长公主,谥号献穆。

五十)御史台狱

“滴答——”一滴水落在宛宛的唇间,她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床不再是软软的,铺着草席散发着恶臭,入了秋味儿也不见消去,反而带了几分潮气。

她闻着这味道,难受得干呕了一会儿,腹中空空如也,什么也呕不出来,却恁地的难受。只好舒了舒筋骨,站起身来,第三次意识到,一觉醒来,她已经不在家里了。

这里是御史台的大牢,不用于普通的大牢,这里自古用来关押和审问士大夫,据说那一套刑具并不比刑部大牢的差。

能住进这种大牢,全仰仗序生这次是御赐的御医身份医治公主,带了半个官衔。而她作为“同党”,也就一并进来了。

也不知这牢里,可曾住过女犯?

想着,她趴近木栏,敲了三下,为那头的序生报了个平安,不一会儿听到两声回答,不由得暂时心安了。

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了,她也在这儿睡了三宿,却迟迟不见有人来提讯。

等待,往往比真正到来的更加折磨人。

这三天,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公主的事。这一件事,就跟当年先皇之死如出一辙。

听娘亲说,当年先皇便是喝了她外公柳三饮的药之后咽气的,又因兹事体大,刘后为夺权摆弄手段,外公硬是被小人栽赃收了八王的指使毒害先皇,被刺死。

娘亲与舅舅逃得快,夺过一劫,却还是赔了外公外婆两条命。

而这次呢…又会有多少人命搭进来呢?

公主的死得蹊跷,当真是大限已至,还是有心人为之?

若是后者,那么…对方是冲着公主去的,或者…他们柳家来的?

无论如何,公主在服药之后去世,序生都是脱不了干系的。就算朝廷不怪罪,江湖碎言,也会将序生的声望贬得一钱不值。

正想得出神,狱门却忽的开了。宛宛连忙回神,见到来人,提起的心顿时安放下来。

唐介一袭绿色官服,进了门之后便四处张望,看到自家女儿后,脸上一直端着的严肃表情没能稳得住,随即便挥挥手屏退身后两名监察御史:“在外面等等,本官一个人进去便好。”

“大人…”

“不必多说了。”唐介径直走向宛宛。

宛宛抬眼望了一眼唐介,又别眼见那二人已退了出去,关好了门,这才撒娇地呜咽了一句:“爹,你怎么才来…”

唐介快步走近蹲下,摸了摸靠在门边的女儿清瘦的脸,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了?”末了又低头自语:“台狱的饭菜都是给士大夫准备的,应该不会太差的…”

宛宛无精打采摇摇头:“都这样了,还能有胃口?而且…看着饭菜总觉得很恶心,想吐。”

“总得吃两口才能有精神啊,”唐介愁道:“你也这般,你娘亲也这般…”

提到娘亲,宛宛不由得打了打精神:“娘亲可好?”一双儿女都下狱了,当母亲的会被怎样处置呢?

唐介敛神,坐了下来靠在门栅栏边道:“你娘亲目前被软禁在府里,弟弟们都被接到唐家。还好外人不知唐柳本是一家,他们倒能与此事撇得干净,暂不会有危险。只是…”他长叹一口气,“原本可以公主病逝了结。哪知道上面的有一位偏偏要查个彻底,还公主一个公道,还专门请了太医去验公主遗体。”

宛宛脸色一沉:“谁?”公主尊贵的遗体,旁人岂可随便招呼人去碰的?能有这般本事的,必是能在皇帝面前呼风唤雨之人。

“张贵妃。”唐介摇了摇头,“贵妃娘娘自幼被公主收留,养在府里,公主待她有极大的恩情。据说公主猝然逝世,贵妃娘娘很是伤心,硬要皇帝陛下查实公主是否真的是病逝的,声称不想让公主枉死。”

“呵,”宛宛冷笑,“公主就是病死的,她再怎么翻遗体,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了。”唐介无力地闭眼,“太医的结果是…公主是被毒死的。”

“什么?”宛宛大惊失色,“不可能!药方是序生开的,药材是序生抓的,药汤是序生亲自熬的,除非我这个送药的人下毒,否则根本不可能…”

没有去管她话里直呼序生其名,唐介已变了脸色:“宛宛,当日你去送药,只有你一个人去对么?”

宛宛茫然看着父亲,点点头。

唐介有些绝望地仰头一靠,“那事情就麻烦了。”

宛宛心头一震,泛起不好的预感,嘴上却诺诺问道:“如何个…麻烦?”

“许多人曾听见你与公主殿下发生过口角,又联系了你喜爱下毒的恶行,外面风言风语很是…”唐介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宛宛脸色蓦地惨白。公主因下毒而死,在外人看来,要么是柳小神医误诊,毒死公主;要么是她柳恶女因与公主口角,报复公主而下毒…

不管是哪种,都是诛九族的罪。她跟序生,还有家中的娘亲,都逃不过一死。

唐介不忍女儿惶恐,又安慰道:“有一事你尽可放心,柳家虽顶着大罪,但很明显…有人想让柳家覆灭,有人却想留着。否则你们早被送去大理寺了,又怎会落到御史台来?”

“爹的意思是…?”

“刚刚上头下了诏令,此案为父接下了,这才敢来看你们。”虽知道他们在御史台,上下打点了应当不会受委屈,但毕竟为了避嫌,他身为殿中侍御史,不好擅用职位探视嫌犯。

而主事此案的,除了他,还有知谏院的包拯。

早在前几年,包拯断案如神的传说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圣上命他查此案本是无可厚非,却又同时任命了他唐介共查此案。

在外人看来,圣上是想保证知谏院和御史台相互牵制,一碗水端平。但只有他知道,圣上是将柳家托给了他——因为没有人会比他更尽心竭力去还柳家一个清白。

不管贵妃当时使了什么样的媚功,圣上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命太医验公主遗体,但毒杀一事已经暴露,必须要给大众一个交代。

一面是含冤而去的长辈,一面是目前最宠的女人,一面是曾经的挚爱,想必皇上补起这个洞也是颇为头疼的。

皇帝陛下不想让陈国夫人死,他不想让妻子儿女丧命。

目的相同,便可合作。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妻子仅仅只是被软禁在府里而不是下狱,同时也是为什么此案不让大理寺插手的理由。

“我一会儿让人抱床干净的棉被来,你别担心,一切交给爹来处理。爹一定不会让你们有事的。”唐介摸摸她的头,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序生。”

“爹,”宛宛连忙叫住他,“我有一位姓花的朋友,此时正在京城,请你务必找到他,他一定能帮上很多的忙。”若有风信楼的能力辅佐,定能很快查出真相。

唐介点点头,匆匆向序生那头走去。

***

“阿嚏——!”花寻欢猛地一个喷嚏,喷了满纸的唾沫。

“着凉了?”夭夭头也不抬道。

花寻欢揉了揉鼻子,“应该是有人在念叨我…”

话未尽,便觉得后脑被人一推,前额就这样与木桌亲密接触了回。紧接着身后传来自家娘子的薄嗔:“不想看就滚!你那些美人们日日夜夜等你去,怎么不快快圆润地滚过去?!”

花寻欢颇是委屈地抬头,揉了揉额头,“娘子,我是真的在认真看。”三天前出事时,他便命令风信楼全力查探此事,这三天,信文像雨点一般飞来,一张接一张。他与夭夭二人整日茶饭不理,夜不入寝,在一堆信文中扎了三天。

夭夭冷哼:“我看你是看着白纸想着你五彩缤纷的美人们吧…”

“绝对没有!”花寻欢连连摆手以示清白,“本少这辈子就没这么认真过…”末了又嘀咕了一句:“如此认真了,不但没报酬,还被你埋怨…”

夭夭耳尖,将他的嘀咕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当场揪住他的耳朵笑容灿烂道:“要不要我付钱给你?嗯?”

花寻欢痛苦地笑:“不用了不用了,娘子的钱就是我的…哦不,错了,我的钱就是娘子的钱。娘子不必跟我见外。”

“哎…”夭夭松开手,按着额头愁道:“这么多信文,要不是直接指出柳序生误诊,要不就是间接说明宛宛下毒的。就没有条有价值的…”花寻欢广撒网的结果——什么有的没的消息,全部蜂拥而至,倒浪费了他俩不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