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个礼拜后艾伦就来了中国。A市没有直达巴黎的航班,他先到上海,苏州河和黄浦江的外滩都顾不及去看,当天就匆匆的登上了去往A市的飞机。
心蕾在机场接的他,然之借口有事不见了踪影,她只能独自前来。
艾伦见了她就伸出了长长的手臂,心蕾知道这一抱是躲不掉的,只能由着他了。
上了机场的大巴,已是傍晚。车向市区开,一路上艾伦问东问西,只想了解她回国后的种种情况。心蕾意兴阑珊,想着他是特意为她来的中国,不好冷淡了他,可又实在犹豫着怎么对他,言辞间就有了三分应付,略略的陈述了一下近况,双眼就看向窗外。
六月底,七月初,夕阳还是明澄澄的,不见多少金黄。
眼底映着浮光,就有点恍惚。
艾伦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立即感觉到了她的态度:“索菲,我来中国,让你有压力吗?”浅蓝色的眸子,就紧紧地盯着她。
心蕾楞了一下,抬头对他浅笑:“欢迎来到中国!”
艾伦心头一松,眼前像有一朵百合,淡雅的东方气息,一丝丝幽香,沁入心脾。他是做建筑设计的,一直对中国的古建很感兴趣,总觉得那些美极了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隐于一山一水之间,如诗如歌,是种让人痴迷的不可捉摸。所以他向往古老的东方和她的神秘。
没想到好友艾力克斯娶了个东方老婆,让他好生羡慕。
一年前,通过然之他认识了索菲,这个不爱说话的东方美女给了他深刻的印象。第二次见她是在艾力克斯家,那天他有个图纸和艾力克斯商讨,要做修改,却怎么也找不到卷笔刀。心蕾看见了对他浅浅的笑:“我帮你削吧,我常自己削的。”
拿过铅笔就去削。
他坐在她身边,看她安静的,一点一点的削那支灰扑扑的笔,纤细的手指又长又白,指甲晶莹剔透。不知为何,他的视线最后竟落在她低垂的颈上,秀美,白皙,玉琢一般,连绒毛都看不见。他第一次切实的感觉到东西方人肌肤的差异。
没一会铅笔就削好了,细细的,尖尖的,干干净净的。心蕾抬眸一笑:“好了,可以用了!”笑靥烂漫,他心里当时就闪过一个雷,知道自己被辟中了。
从那天起,他就开始追她,锲而不舍。吃了无数的钉子,在他终于看见希望的时候,索菲却突然回了中国。他有点不知所措,觉得她在刻意逃避他,这种认知,让他沮丧,又让他兴奋;沮丧,是因为索菲还是不愿意接受他,兴奋,却是感觉到索菲在怕他了。
所以,他才不顾一切的追来了中国。
到了市区。
按艾伦的吩咐,心蕾已预先在一家宾馆替他包了一间客房,这里距她和然之租住的公寓不远。把行李放好之后两人就在宾馆的餐厅里吃晚餐。心蕾打电话让然之过来,然之却说还在逛街。明知她是托辞,心蕾却也拿她无可奈何。
餐厅人不多,他们捡了个靠窗的座位。望下去,窗外车流如织,百丈红尘,厅里却及其静雅。
心蕾怕他吃不惯重口味,点了些清爽的菜。拿起筷子之后,才想起艾伦是只会用刀叉的。抬眼去看他,却发现他握着筷子,动作虽笨拙,姿势竟是正确的。看见她有点讶异,艾伦脸上浮起一丝窘迫:“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练习。。”
说着,雕刻般深邃成熟的面庞,竟透出些孩子气的羞涩。
心蕾没敢多看他。要说感觉不到艾伦对她的真心,那绝对是假话。况且他跨过了小半个地球,追到了中国。
服务员上了菜,正要离去,艾伦突然开口:“小姐,谢。。谢。。你,辛。。苦。。了。”赫然是生涩的中文,服务员闹了个大红脸。心蕾瞪大了眼睛,艾伦眯着眼笑:“我正在学中文。”
两排长长的睫毛轻轻的煽,密密的抖,心蕾只觉得心上被刷了一下。
回国,一方面还是想在国内发展,巴黎再好,都没有家的感觉;另一方面,她也想确认自己的感情,能放的下了吗?
从餐厅出来,她走向电梯:“艾伦,我要回去了,明天我们再联系吧。”电梯“叮”的一声停在她面前,她走了进去,艾伦跟了进来:“我送你到楼下。”
宾馆电梯四壁擦得雪亮,没有旁人,心蕾在冰冷的钢板上却看见了一双火热的眼睛。艾伦的眼珠是海的颜色,现在射出的却是火山熔岩般的光。
她浑身不自在,电梯一停,就急忙跨了出去:“艾伦,你直接上去吧,不要送了。”转身就想溜,艾伦一把拉住了她:“索菲,我有话对你说。”两人僵在了电梯门前。
有人要进电梯,侧身绕过他们,好奇的眼光在两人身上盘旋。艾伦终于松了手,心蕾转身向宾馆门外走去,艾伦跟着她。
来到门外,心蕾低着头只管向前走,艾伦追上几步拉住了她:“索菲!”
心蕾不愿意抬头。
艾伦也孤注一掷了,反正他来的目的就是她:“索菲,嫁给我!我不想对你说我喜欢你或是我爱你了,我来中国,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向你求婚!”
心蕾眼眶微红:“艾伦,我说过我不爱你。。。”
“我知道,虽然你从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一个人,可你没有和他在一起,你在努力地忘记他,是不是?索菲,嫁给我,我会帮你忘掉他。”
“艾伦。。”
艾伦固执的凝视着她:“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我可以等,我有时间。”
几天以后,谢丰回了A市。
他在上海住了一个多礼拜的医院,医生严禁他几个月之内沾酒。出院后,他去考察周边几个城市的加盟店,随后就打道回府。回来的时候,他顺便把早早带了过来。早早上二年级了,已经放了暑假。
陈玉和陆东霖来机场接儿子,早早老远看见他们,嘴里叫着“小姨”,就向陈玉扑了过来。眼看到了跟前,却不想被陆东霖抢上一步,先把儿子接在了手里。母子两个顿时都对他侧目。
早早在他怀里扭着,脸望着陈玉,连声喊“小姨”。陆东霖抱紧了只是不放:“早早,你小姨不能抱你了。”其实他哪里会阻止他们母子拥抱,他只是怕早早冲过来不小心撞了陈玉的肚子,可母子两个不明白。
早早已长的有陆东霖齐胸高,听见他这样说,立即停止了扭动,黑曜石似的眸子不解的望着他,他耐心解释:“你小姨肚子里有个毛毛,她抱不动你了。”
“毛毛?”早早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小孩子,你想不想要个弟弟或是妹妹?”
早早立刻绽出笑容:“小姨,是不是真的?我要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了。”陈玉摸着他脸,也笑:“嗯,真的。”
陆东霖这才放开他,母子两人抱在一起。陆东霖抬起头看向尾随来的谢丰,“谢了。”就没多的一个字了。两人一直这么别扭。
陈玉也扭头看他:“我给你发的短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
“那你自己给心蕾打电话吧,告诉她你出院了,别让她担心。”
谢丰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不远处他助手灰灰叫他:“老板。”他对陆东霖和陈玉一点头:“我先走了。”摸了下早早的脑袋,径自就去了。
陆东霖望着他的背影:“这家伙怎么阴沉沉的?心蕾不是回来了吗?”
陈玉也看着他:“两人好像不顺利。。。毕竟过了三年多了。”谢丰的背影,似乎越来越孤独了。
机场外,他坐进车里,灰灰驾着车上了马路,不久就进了高速。他似乎有点疲倦,眯着眼仰在椅背上:“公司没什么大事吧?”
“一切正常。”
“有没有什么人找我?”
“有,跟公司有关的都处理了。就是有一个梁小姐,自称是索菲的朋友,好像是有私事找你,我告诉她你在上海住院,让她打你手机,她说等你回来再说。”
谢丰一下坐直了身体:“她留了电话没有?”
“有个手机号。”
“在不在身边?”
“。。在。”灰灰没想到他这么急切,愣了一下。
“给我。”
“在我包里的记事本上,你自己去翻。”灰灰握着方向盘,腾不出手来。
他果真自己动手找到了那个电话号码,立即拨了过去。三声“嘟”之后,传来然之的声音:“喂,哪位找我?”
他放缓语调,平静的说:“我是谢丰。”
然之一愣,接着省悟过来:“噢。。谢老板。”
“叫我谢丰好了。我听说你找过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然之在电话里笑,“我是有事找你,不敢告诉索菲。。。”
他静静的听,放下电话,他就一直低头沉吟。车子进入市区,停在了蓝蝶大楼门前,他依然坐着不动。
灰灰扭头叫他:“老板,到了。”
他抬头看向车上的电子时间,不到五点。
“灰灰,帮我约一下Sky2000的孙志刚,问他今晚有没有时间出来坐一下。”
灰灰显然吃了一惊:“老板,你确定。。约孙志刚?”那孙志刚每次见了他们就像见了仇人似的,难道老板真的要见他?
谢丰简单的回答了她三个字:“打电话!”
两分钟以后,灰灰合上了手机:“他说有空,六点,他在太子酒家等你。”
六点,他带着灰灰准时出现在了太子酒家的包厢里,这种场合,他知道最好是自己带女伴。
屋里灯光迷蒙,烟雾缭绕,一座子菜已摆好,席上坐着七八个人,一半男的一半女的,主位坐着的就是Sky2000的老板孙志刚,另几个男的他看着也面熟,似乎都是在商场或其他场合见过的,想来也都是同行。
几个人望着他,谁都没开口。要在平时,他最多扫他们一眼就会掉头而去,可今天不行。今天他是来求人的。
对着一桌人略略点了下头,他就神情自若的坐了下来。坐下之前,他没忘了绅士的帮灰灰拉开椅子。
“谢老板身边的女人总是这么出色,以前总跟着你的那个设计师女友,是我见过的女人里气质最好的,要不了一两年,她就会出名的,我看了她在香格里拉的时装秀,前途不可限量啊。”孙志刚要笑不笑的斜着眼看他。
他直视着他:“我就是为她的事来找你的,你要什么条件?”他懒得和他废话。然之在电话里告诉他,孙志刚点名要他出面才肯给她们布料。
顿时无人说话,都望着他。他只直直的看着孙志刚。
孙志刚收起了笑容,似乎也不想和他含糊了:“我要你把A市几个大商场靠近电梯的黄金地盘让给我,那本来有我的一部分。商场方面你帮我去摆平,我知道你有这个本身。”
他顿了几秒,嘴角一翘,笑了:“我当是多难的事呢,没问题。”
灰灰扭头看着他,脚在底下碰他。那几个位置,是蓝蝶几年的业绩换来的,三月份调整柜台的时候才花了几十万装修过。钱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它们代表着蓝蝶这个书牌在市场中的形象,怎么能随便给人?
他没有理会灰灰的提醒:“还有吗?”
孙志刚的主要目的已达到,脸上露出笑容:“谢老板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前女友这么舍得。没了,我就这一个条件。”他拎起一瓶酒,“都知道你是个爱喝好酒的人,这瓶茅台你干了,我们就算成交了。”
谢丰顿时不说话,看着那瓶还没开封的酒。要搁在以前,在他看来这确实是好酒,可现在,这对他无异于毒药。他嗓子眼里似乎又涌起了那股血腥气。
“一定要喝吗?”他盯着孙志刚的眼睛。
孙志刚也绷着脸:“要。”两人目光相峙着。
孙志刚想看见谢丰在他面前屈服,这几年蓝蝶的业绩总是遥遥领先于他,这个傲慢的家伙每次对他都是一副不屑的嘴脸,他对他的怒气已非一日之寒,早有渊源了。今天叫了几个人来围观,他就是想出气的。
“倒酒!”谢丰沉声说道,眼都不眨。
“老板!”灰灰在边上急着叫。
“倒!”他又说了一声。
三个直口玻璃杯在他面前一字排开,孙志刚握着酒瓶,透明无色的酒徐徐的注满杯子,随着瓶口离开最后一个杯子,仅剩的几滴酒撒在了桌上。
他望着孙志刚,缓缓地伸过手去。
灰灰连声叫他,脸色焦急:“老板!老板!”
他只做没听见。
他常喝酒。
酒其实是很纯净的,和水看着是一个模样,只是它带了火的炽热。当思想或身体麻痹的时候,用它来烧一下,可以短暂的驱逐一些寂寞或想念,许多日子里,他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所以他总是喜欢空腹喝几口。
他端了起来。
一杯。
两杯。
像喝白开水一样咽下去。
他去拿第三杯,“老板!”灰灰忍不住来拉他的胳膊了,他把她的手挡了回去,又一次一饮而尽。
然后,酒杯朝下,他面不改色的看着孙志刚。
“明天让她们找我来拿布料。”孙志刚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眼神一敛,闪过一道厉芒:“一言为定!我会通知她们,那我先告辞了。”转身他向包厢外走去,正要出门,孙志刚突然喊了他一声,“哎!”
他回身看他。
“你很爱那个妞吧,干吗和她分手?传说是你甩了她的,假的吧?”
“你都说了是传说了。”他突然像想起什么,微微一笑,丹凤眼虽已染了醉意,目光却炯炯有神,“我把柜台让给了你,你,守得住吗?”说完,他没看孙志刚瞬间变化多样的脸,含笑走出了门去。
走廊还算明亮,上面是乳白色的顶灯,两侧是桃色的壁灯,格子暗纹的华丽地砖水波熠熠,他踩在脚下,忽然觉得不再坚硬,像踏在绵软的沙地里。
“老板!”灰灰扶住了他。
他低低的说道:“快点出去!送我去医院。”
眼前似有繁星点点,他依稀看见星空,星子忽明忽暗,仿佛有双眼睛,像湖水,安静的望着他,却不肯流泪,一直忍着,那么多年,始终忍着,不肯在他面前掉一滴水。
看不见的眼泪,却让他今天一阵阵心痛,原来已流进他心里。
可他竟错过了她,一晃神,一迟疑,她就从他手边溜走,只一刹那,他睁眼的时间,她就已经不在。他只晚醒了几秒,她就已经不在!
眼前一黑,他向地上倒去。
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心蕾。。”这样熟悉,竟然是他,仿佛是他,可是这样遥远,是他在叫吗?抑或,是他的心在呼喊。
番外—衣冠禽兽
翌日,然之接到灰灰的电话,让她去Sky2000拿布料。
她一阵欣喜,连忙通知了心蕾。心蕾起先不相信,后来看她一脸雀跃的神情才将信将疑。两人唯恐有变,立即出发,艾伦跟着一起来了。
三人从出租车上下来,看见了在Sky2000公司楼下等他们的灰灰。
灰灰和心蕾以前并不认识,她进蓝蝶的时候心蕾已离开了公司,但她对心蕾并不陌生,见面就笑笑的说:“学姐,我总算见到真人了。”
其实这是她第二次见心蕾,第一次是在香格里拉的时装发布会,只是那次是远距离的观赏。
看心蕾犹在发怔,她解释:“我也是北服毕业的,进了公司,常有人提起你,所以我对学姐很熟悉。”她笑着说。
真人比照片漂亮,她心里想着。
几个人被领到孙志刚的办公室,他正在等他们,抬眼看见心蕾,彼此知道无话可说,他也不罗嗦,指了一下沙发:“布在那,拿去吧。”倒也痛快。
然之和艾伦就走了过去。一匹布,也不重,艾伦就抱在了手里。
心蕾看着孙志刚:“谢谢了,我要付你多少钱?”因为她是谢丰的人,当年两家平起平坐业绩不相伯仲的时候,蓝蝶凭着她设计的两款衣服一下冲了上去,孙志刚一直对她抱有敌意。
但显然她的这个问题让孙志刚很开心,他一咧嘴:“不用了,谢丰给的已经不少了。”心蕾顿时心往下一沉。没那么简单,她知道。
从Sky2000出来,站在街上,心蕾就看向灰灰。
灰灰犹豫了一下,虽然老板让她不要说,但她猜到心蕾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如都告诉她。
“。。。已经向几个商场递交了撤柜申请,商场方面肯定不乐意,等于是强行撤柜,这两个月的款大约结不到了,违约金还要照付,直接账面损失估计有三四百万,这只是看的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