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点点头:“开始吧。”

所有人都围向那面玻璃,方木不敢挤得太靠前,只能在人群的缝隙中竭力捕捉玻璃那面的情形。

这是一个安装了单向玻璃的审讯室。里面陈设简单,靠左侧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盏台灯。两个警察正坐在桌前,一个翻看着刚刚递进来的材料,一个在纸上写画着什么。对面是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看起来冰冷无比,很不舒服。墙角装有摄像头,头上悬挂着话筒,审讯室里面的声音可以通过扩音器传到外面。

审讯室右侧的小门开了,带着手铐和脚镣的孟凡哲被两个警察架了出来。

他看起来虚弱不堪,头始终低着,随着警察把他按到椅子上的动作在胸前摇晃着。嘴角的血已经干涸,脸上横七竖八的分布着暗红的印记。

那两个警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一个年长一点的警察开口了:“姓名?”

孟凡哲低着头,毫无反应。

另一个警察把台灯扭向孟凡哲的方向,孟凡哲的全身笼罩在强烈的灯光下,在身后的墙壁上留下扭曲的影子。

“姓名?”

孟凡哲还是不开口,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年长的警察不紧不慢的点燃一根烟,翻开桌上的卷宗。

“2002年7月1日凌晨1点至3点之间,你在哪里?”

没有反应。

“2002年8月10日上午8点至9点之间,你在哪里?”

还是没有反应。

另一个警察看看墙上的镜子,他知道局长和其他同事都在外面盯着他们。他转头看看像块木头一样呆坐在那里的孟凡哲,不由得恼羞成怒。

他一拍桌子,大喝道:“孟凡哲!你别以为不开口就没事了,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

还没等他说完,孟凡哲猛地抬起头,面对强光,他的眼睛仍然圆睁着,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面前的两个警察恐怕早就万箭穿身了。

“啊——”方木又听见了在走廊里那声野兽般的低吼。

孟凡哲的手脚都被固定在椅子上,他却拼命地向前挣扎着,看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摆脱束缚,向面前的两个警察猛扑过去,那个稍年轻点的警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挺了一下身子。站在孟凡哲身后的两个警察急忙上去用力按住他,可是看起来虚弱无比的孟凡哲竟好像得了神力一般,两个身高马大的警察都按他不住,其中一个还险些被咬了一口。

一个警察抽出了警棍,高高扬起…

“不——”一个身影猛扑到玻璃上,用力捶打着。

所有人都愣住了,邰伟在呆了两秒钟之后,脱口而出:“方木?!”

方木转过身,急切的拉住邰伟,“别打他…”

“你是谁?”局长打断方木的话。

“哦,他是本案的被害人,是我把他叫来做笔录的。”邰伟赶紧解释,然后转身小声对方木说:“你先下去,我一会就去找你。”

“邰伟,”方木拉住邰伟的胳膊,几乎是在哀求他,“让我跟他谈谈,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凶手肯定不是他。”

“不行!”邰伟用力扒拉着方木的手,小声警告他,“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快点下去。”

“肯定不是他,他完全不是我推测出来的那个样子…”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局长突然开口了:“邰伟,他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所谓‘天才’对吧?”

邰伟一看已经瞒不下去了,只能老老实实的承认:“是。”

局长“哼”了一声,转头望向审讯室,孟凡哲仍然在拼命挣扎着,两个警察被他撞得摇摇晃晃,其中一个警察抽出了电警棍,打开开关,对自己的同事大喊一声“闪开”,就朝孟凡哲的肩膀捅了过去。

孟凡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身体猛地一下弓起,那个警察又在他的身上连捅几下,每捅一下,孟凡哲都会发出大声的惨叫,像砧板上垂死挣扎的活鱼一样拼命扭动。几下之后,孟凡哲终于不再挣扎了,跌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头,身体不住的痉挛着。

局长脸色铁青,对身边的人说:“今晚别审了,先关起来,明天叫司法鉴定中心的人来给他做精神鉴定。”说完就转身走了,经过邰伟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邰伟想要解释,可是局长已经走远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转身看着审讯室里,警察们正像拖死狗一样把孟凡哲拖出去。他叉着腰站了一会,头也不回地说:“把他送回去。”

“是。”那个送方木去医院的警察应道,一把拉住了方木的胳膊,毫不客气的说“走!”

方木还要争辩,却被那个警察粗鲁的连拉带拽地下了楼。

我这是在哪儿?

头好疼,像要炸开一样…

我做了什么?

“你有幸运数字么?”

“没有,我也不太信这个。老师,我这次来,是因为…”

“嗬嗬,别急。你知道大多数人喜欢什么数字么?”

“不知道。可能是…8?”

“嗬嗬,只有中国人才会那么想。而且多是那些暴发户、土财主什么的。你看,你笑了。我跟你说过了,别紧张。”

“我没紧张,我只是觉得有点…有点退步。因为我这几天上课的时候,又开始害怕点名了。”

“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次…上次我们见面以后。”

“别担心,这很正常。有些事情需要反复强化,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老师,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好的,只是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做,懂了么?”

“嗯。”

我的天,我想起来了…

方木,他死了么…

“我怎么办?老师,我怎么办?”

“你别急,让我想想。”

“今天我好丢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硬是说不出那个‘到’…”

“也许我们该换个方法了,不过这种方式可能会比较残酷一点,你确定你能承受么?”

“我…”

“如果能成功的话,你将会永远摆脱这个心病。”

“…”

“如果你觉得你是个脆弱的人的话,那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

“我…我愿意试试。”

“很好。现在你躺到那张椅子上。放松点,让我们开始。”

“你现在在课堂上,能感觉到么,周围都是你的同学,人很多…老师拿出点名册…开始一个个点名…孟凡哲!”

“…”

“孟凡哲!”

无意识的扭动,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啊——”

好冷啊…

手脚都动不了,想抱住肩膀都不行…

帮帮我,帮帮我…

“你怕死么?”

“呃,当然,谁不怕死?”

“嗬嗬,其实,死并不可怕。你觉得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

“嗯,玩玩游戏,或者闷头睡上一大觉。”

“嗬嗬,是啊。其实死亡就是一段更长的睡眠而已,可以把所有的麻烦事统统抛掉。很多人都宁可去死也要保全自己的尊严。你知道海明威么?”

“知道。《老人与海》。”

“他面对绝症的时候,为了保全最后的自尊,就选择了自杀。嗬嗬,说实话,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他呢。”

“…”

我该怎么办?

我杀了人么?

我完了…

“7是个很有意思的数字,你发现了么?”

“哦,是么?”

“你看,一周有7天,颜色分7色,音乐有7声。所以,7意味着圆满。”

“哦,是这样。”

“一旦圆满了,我们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是么?”

我是个杀人犯…

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杀人犯…

我的妈妈会因此蒙上一辈子的耻辱…

我24岁…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把这个带上…回到寝室去…在你的周围,找到7,你会完成所有的心愿…”

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了…

快到凌晨4点的时候,方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当窗外熙熙攘攘的人声把他吵醒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就是闷,胸口被桌子沿硌得生疼,身子也沉甸甸的。他费力的直起身子,一床被子落在地上,大概是杜宇给他披到肩膀上的吧。

手指很疼,纱布外能看见已经干硬的血迹。可能是昨晚的纠缠中,伤口又迸开了。

方木并不在意这些,他摇晃着站起来,拿起桌子上一杯已经凉透的水,一饮而尽。

顾不上洗脸,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出门。

他今天必须要见到孟凡哲,从所有的线索来看,孟凡哲都不可能是那个凶手。一切谜题的答案,只能从孟凡哲那里得到。

一拉开门,却和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是邰伟。

“你来得正好。带我去见孟凡哲。”方木不由分说,一把拉住邰伟就往外走。

邰伟却没动,“不用去了。”

“嗯?”方木停下脚步,转过身紧盯着邰伟。

“孟凡哲死了。”邰伟轻声说。

方木盯着邰伟足有半分钟,直到邰伟把他拉进寝室,“进去说吧。”

方木呆呆地站在寝室中央,面对着窗户,既不转身,也不说话。

“今天凌晨…”

方木突然举起一只手,阻止邰伟继续说下去,接着,慢慢蹲下身子,把头顶在膝盖上,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着。

邰伟等他稍微平静了些,慢慢把他扶坐到床上,递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燃。

方木表情木然的把烟凑到嘴边,狠命的吸着。

吸完一支烟,方木声音粗哑地问道:“怎么死的?”

“撞墙。颅脑损伤。”邰伟简单地说。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方木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我们已经作了必要的预防措施。把他关在留置室的时候,手脚都铐在了椅子上。最初,值班人员听见他在哭,后来就听见怦怦的声音,冲进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手脚都铐住了,那怎么会…”

邰伟苦笑了一下,“你恐怕不会相信。孟凡哲硬是把自己的手和脚都从手铐和脚镣里抽出来了。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摇摇头,“手脚的表皮都撕脱了,双手第一掌骨骨折。”他比划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他居然会有这么坚定的求死决心。”

又沉默了半晌,方木面无表情地问:“你们是什么结论?”

邰伟犹豫了一下,“初步结论是畏罪自杀。”

“理由呢?总不至于因为昨晚的事就认定他是凶手吧?”

邰伟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方木,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不会没有证据就随便怀疑一个人的。孟凡哲昨晚虽然没有开口,可是我们在他的寝室里发现了这些东西。”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摞材料,递给方木。

方木边看,邰伟边解释。

“这是一块黑色的布。我们把它和金巧被杀一案中那盘录像带里的黑布进行了比对,感觉很像,而且在上面发现了怀疑是血迹的物质,法证科正在化验,估计下午就能出结果…这是一把锤子。刘建军被打伤之后,我们曾就伤口的形状进行了分析,大致推断出凶器的形状,这把锤子和我们的推测十分吻合。还有这个,你看,”他指指一张照片,上面是十几本书,“这些也都是在孟凡哲的寝室里发现的,全部都是关于人体解剖学、西方犯罪史和连环杀人犯的书。你还记得我们在图书馆里查找的那些资料么,全都在孟凡哲的寝室里发现了。我们正派人去图书馆查找孟凡哲借书的记录。还有这个,这是在孟凡哲的一件衣服里发现的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残留了少量粉末,经化验,是海洛因…”

方木打断邰伟的话,“车辆呢?凶手应该有一辆车来帮助犯罪,孟凡哲有么?还有,孟凡哲总不至于在自己的寝室里杀死金巧,也不会在自己的寝室里剥掉辛婷婷的皮吧?”

“租车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再说,孟凡哲完全有可能在校外租一间民房来完成犯罪啊。”

“租一间房子?那他有必要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寝室里么?放在租的房子里岂不是更保险?”

邰伟一时语塞了。

这时,门被推开了,邓琳玥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后面跟着杜宇,手里还端着一个饭盆。

邓琳玥看见邰伟,愣了一下,顾不上和他打招呼,就问方木:“你怎么样?没事吧?”

看到方木手指上的纱布,她惊呼一声,扑过来拿起方木的手:“天哪!你受伤了,怎么还在流血,去医院吧。”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上下打量着方木,“别的地方没受伤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听到消息,我来晚了。”

邓琳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是方木却甩开她的手,仍然紧盯着邰伟,似乎还要他解释刚才的问题。

邰伟没有理会方木质问的目光,而是把材料翻到那张锤子的照片上。

“你来得正好。”他对邓琳玥说,“你看看,这是不是那天晚上凶手手里拎的那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