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江亚笑了一下。随即,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
“方警官,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么?那个叫狗蛋的孩子的故事。”江亚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那永远只是个故事。”
“我要你自首。”方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逃不掉的。”
“不。‘城市之光’宁可自己熄灭,也不会屈从于不公平的法律。”江亚提高了声音,:也许他过去是为了别人。但是,现在,他是为了自己——我向你保证,你会看到一个更加纯粹的‘城市之光’。方木再也按捺不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身下的椅子被他撞倒,轰然坠地。
几乎是同时,邰伟和杨学武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的米楠。
“你们来的正好。”江亚平静地看着他们,“我刚才说要自首是吧?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他伸出双手。
“你们处罚我吧。”
在廖亚凡被害的市人民医院杂物间里,警方没有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手印和足迹都在凶手作案后被细心地抹去。由于这里是医院的视频监控的死角,在监控录像中也没有发现线索。
“城市之光”保持着一贯的谨慎作风。
没有口供。没有证据。江亚在会议室中与方木的对话虽然被警方录音,却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当做指控江亚的依据。
即便他承认,在没有任何刑事证据佐证的情况下,依然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江亚因妨碍公安机关正常工作秩序,被处以治安拘留十五天。
廖亚凡的遗体将做进一步的尸体检验,如果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经方木及赵大姐同意,将在一周内火化。
入夜,邰伟送方木回家。
他把车停在楼下,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给方木点了一支烟,默默地陪着他吸完。
“要不,”邰伟小心地看着方木的脸色,“先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
方木摇了摇头,起身打开车门下车。
站在走廊里,站在那熟悉的门前,方木竟不敢去开门。足足十分钟之后,他才掏出钥匙。
进门。开灯。温暖的黄色灯光霎时盈满整个客厅。方木站在门口,像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这里。
一切没有变化。一切又有很大的变化。
那个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门口摆着那双旧运动鞋。泛黄的网面,磨起毛边的鞋带,鞋底还带着干涸的泥巴。
对了,是那天。C市今冬的第一场雪。这傻丫头不肯穿着新靴子踏雪回家…?
方木忽然感到唿吸困难,他移开目光,慢慢地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轻轻地推开房门。
顿时,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味道?方木每天都在这种味道中生活,却从未想过它来自哪里。
是洗发水?是沐浴液?是香水?还是只属于那个女孩的特殊的体香?
廖亚凡的味道。
方木点亮电灯,室内的一切清晰无比。
床上,是她的被子、她的毛绒抱枕;椅子上,是她的睡衣;桌子上,是她的化妆品和镜子;敞开的衣柜里,是她的衣服。
一切都和她有关。一切再也和她无关。
巨大的悲痛猝然袭来,方木摇晃了一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定。
所谓心痛,并不是心理感受,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性的疼痛。它埋在内心深处,无法减轻,如影随形。
在这十几个小时里,方木的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种可能。
如果他没有遇到南护士,那该多好。
如果他选择相信廖亚凡,那该多好。
如果他没有去龙峰墓园,那该多好。
如果他得知江亚会让他失去最爱的人,首先想到廖亚凡…?
那该多好。
一切都无法重来。就好像方木无法在紧急关头欺骗自己的内心。
爱,是一种本能。是一种自然反应。是一种难以遮掩的感受。
是第一时间想到的人。
只是,那个宛若野草般被忽略的女孩,最终死于方木的忽略。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追悔莫及的?
还没有带她去过公园。还没有好好陪她吃过一顿饭。还没有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还没有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地对她说一句——
亚凡,我们结婚吧。
她,再也回不来了。
心脏仿佛被仅仅攥住,唿吸也快要停止。方木感到全身麻木,几乎是飘到椅子旁边,轻轻地坐下。
他把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死死地揪住头发。
要冷静。要克制。要面对。要为她报仇雪恨。
几分钟之后,似乎血液重新在血管里流淌起来。方木轻轻地唿出一口气,抬起头,在身上的口袋里慢慢地翻找。
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的烟盒早就丢了。
此时此刻,方木需要烟草,需要它平复自己的情绪,需要那烟气遮挡眼前熟悉的事物。他在房间里四处张望着,很快在床头的柜子上看到半盒香烟。
应该是廖亚凡留下的。方木艰难地移步过去,拿起烟盒,突然发现烟盒下压着一张纸。
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和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在抽烟,就剁手!
瞬间,压抑了整整一天的饿悲伤,仿佛决堤的洪水一般,唿啸而至。
方木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第二十五章 夺走
一夜无眠。
他摇晃着走下阁楼的时候,并不知道已是几时几分。时间,似乎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店堂里一片漆黑,卷帘门和厚厚的绒布窗帘把阳光和嘈杂的人声尽数的挡在外面。与一墙之隔的热闹街道相比,这里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幽闭空间。
寂静。黑暗。有周而复始的绝望和期盼。
他趿着拖鞋,慢慢地在店堂里走来走去。视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昏暗光线,店堂里的一切从暗影中浮现出来,仿佛是从墨汁里挣扎而出的古怪事物,还带着撕扯不断的淋漓液体。
他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心中仿佛这个店堂一般,空荡荡的,除了黑暗,只剩下一些毫无生机的物件。
女店员留下一封措辞简单地辞职信之后就离开了,连这个月的工资都没拿。也许,她真的发现了那个医生的头。不过这不要紧,那颗可恶的头颅已经被他烧掉头发,煮熟,撕脱所有的皮肤和肌肉,砸碎颅骨,扔进俪通河里了。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再没有一个可以发泄怒火的玩具了。
可是,他真的还有必要发泄么?
一切都是骗局。所谓的爱,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的幻觉而已。他只是一个供人驱使的棋子,即使在“城市之光”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保护神的今天!
他并不恨她,甚至连寻找她的欲望都没有,更别说去追问那个可笑的问题。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失去了她,却得到了一个万众瞩目的名号——城市之光。
多么响亮的名号,炽热,猛烈,带有强大的气场和不容否认的正义感。
她既然没有昏迷,就一定听过“城市之光”。
如果有一天可以再见,他会平静地面对她,感谢她曾经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了无比重要的角色。一切拜她所赐,但是他不后悔。她激发了他内心强大的一面,让他知道自己不仅可以在这个城市立足,更可以改变它。
也许她会怅然若失吧,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已经远远超越了她试图将其塑造成的那个人。
突然有人轻轻地敲打着卷帘门。他一怔,立刻从沉溺其中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会是谁呢?那个警察?
他第一次对杀人感到一丝悔意。她并不是植物人,也许那次摔倒,是她有意为之。诱使他杀死那个无辜的女孩,也是她的计划之一。
他来不及多想,顺手操起桌子上的一个铜质烛台,藏在身后,走到门旁打开了卷帘门。
厚实的玻璃门后,一个年轻的学生摸样的男孩,抱着几本书,好奇地打量着他身后的店堂。
“老板,今天营业么?”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营业”
为什么不呢?生活还要继续,那缕光还要继续照亮这个城市。
他打开店门,把客人让进来。迅速上楼洗漱完毕,穿着整齐后,给客人端上今天第一杯咖啡。报以亲切的微笑后,他看看东北角那张尘封已久的桌子,伸手拿起“预定”的桌牌扔在吧台上。
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主要是前来复习期末考试的学生,不时有人起身去书架上查找参考书。咖啡和甜点的香气弥漫在店堂里,伴以翻动书页的声音和几对情侣的窃窃私语,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
他坐在吧台后面,看看东北角的那张桌子,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子正面对一本厚厚的心理学著作冥思苦想。
他笑笑,转头打开网页,细细地浏览起来。
下一个被“城市之光”焚烧殆尽的,会是谁呢?
廖亚凡的遗体经检验完毕,排除了其他致死原因的可能。案发第五天后,遗体被火化完毕。邰伟曾想帮方木张罗一个葬礼,公安厅、市局和专案组的成员们也很支持。方木的反应却很冷淡。人都死了,生者再悲痛、再怀念,她又如何能感受得到呢?
方木只想得到廖亚凡的骨灰,却遭到赵大姐的激烈反对。火化当天,赵大姐几乎哭得晕死过去。滚烫的骨灰盒刚一到手,她就死死地抱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人再碰它。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赵大姐看着一脸乞求的方木,凶狠又坚决,“亚凡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我的孩子,永远是我的!”
你不曾爱过她,就让她和爱她的人在一起。
爱过,还是不曾爱过,这也是几天来一直纠缠方木的问题。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任何一点可以减轻他的内疚的片段,然而,却只是徒劳。
他没有让廖亚凡体会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夫妻之爱的感觉,两个人最后一次对话,也是以方木的指责告终。
廖亚凡至死也没能得到方木的爱,哪怕是最起码的信任。
这种纠结让方木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他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似的,浑浑噩噩的在那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生活着。足不出户。每天除了在回忆中搜肠刮肚,就是睡觉。几乎不吃任何东西。每次从睡梦中醒来,他都有几分钟以为廖亚凡还在这间房子里——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或者在卧室里细细妆扮。甚至在他昏昏沉沉的去卫生间的时候,还要习惯性的敲门,等待那句不耐烦的女声:“有人!等会儿!”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直到他垂手站在门口,一点点清醒过来。
也许每次入睡,都是一次生死轮回的过程。睁开眼睛时,一切宛若初生。然后,生者要慢慢捡拾记忆的碎片,不情愿地拼接起来。深吸一口气,故作坚强地面对骤然灰暗下来的今天。
边平给方木放了长假,每天还要致电问候,然而,不管他怎么询问,方木的回答永远只是“嗯”、“啊”。然而这样简单地回应仍然让边平稍感安心。他非常了解这个家伙,只要他不去杀人,或者不被人杀死,就是万幸。
有着同样担心的不止边平一人,还有邰伟。下班后来看看方木,几乎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情。尽管每次看到方木,他都是同一个样子——靠坐在沙发床上发呆,或者在屋里里慢慢踱步,手里夹着一根几乎燃尽的香烟。然而,邰伟仍然认为自己的探望十分必要:如果不是他带着食物过来,并且看着他吃下一些,方木会把自己饿死在屋子里。
今天傍晚,邰伟又如期而至。他敲了半天门,方木才来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方木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沙发旁坐下,脚步虚浮,整个人似乎轻飘飘的。
邰伟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馊味。他皱皱眉头,看到餐桌上还摆着他昨天带过来的水饺和拌牛肉。他瞧瞧方木,后者的装束和昨天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既没有换过衣服,也没吃过东西。
“我说,”邰伟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口说道,“你得出去走走。”
方木丝毫没有反应,依旧呆呆地目视前方,动也不动一下。
“你再这么下去,只有两种结果。”邰伟抓起方木的外套扔在他身上,“要么你把自己逼疯,要么你把我们都逼疯。”
这个“我们”,既有邰伟,也有米楠。
那天晚上之后,米楠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方木打过,却每天致电给邰伟,询问方木的情况。
她已经知道,如果不是方木误以为江亚要对自己下手,廖亚凡也许不会死。
长久以来的猜想和纠结之后,米楠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她来不及体味这种幸福和欢喜。因为,这个答案是用另一个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米楠没有向方木道歉,更没有责怪他。而是几乎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检验在医院杂物间里提取到的所有痕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别辜负我们。”邰伟轻轻地说,“特别是米楠,她已经快发疯了。”
这个名字让方木的表情略有变化,脸色浮现出交杂着悔恨和悲痛的神色。然而,几秒钟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坐在楼下的小饭店里,邰伟连点了几样肉菜。然后,在等待上菜的工夫,他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方木。
“DNA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具无头尸体的确是那个医生。”邰伟低声说,“死者家属也确认了这一点。”
方木接过文件夹,抬头看看邰伟。
邰伟知道他的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有动机,但没证据。”
方木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又黯淡下去,他没有打开文件夹,直接扔在了桌面上。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邰伟看到方木的样子,心下不忍,“老子后半辈子就是什么都不做了,也要帮你报这个仇。”
“没那么简单。”良久,方木摇摇头,“你不了解他。”
“我不用了解他。我只要撬开他的嘴就行。”邰伟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冷酷表情,“你别小看哥们的手段。”
方木直直的看着邰伟,冷不丁开口说道:“从我当警察的第一天开始,你就跟我说,我不适合做警察。”
方木突然提到这个,让邰伟感到非常惊讶。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木,半晌才答道:“对。”
“为什么?”方木紧接着逼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适合做警察?”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邰伟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觉得难以在法律之下解决问题,你就会采用自己的方式。”
“所以你担心我会去杀江亚。”方木想了想,又问道,“所以你天天跟着我?”
“对!”邰伟有些恼火了,“孙普、金永裕、梁四海父子——还用我继续说么?”
方木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邰伟。
“我不想提这些。”邰伟挥手让端着盘子走过来的服务员退回去,“可是,你是我兄弟。你不会永远都那么幸运,我不能让你把自己搭进去…???”
“那你呢?”方木突然反问道,“对于警察来讲,刑讯逼供和杀人有区别么?”
邰伟一时语塞。的确,无论是刑讯逼供还是杀人,都是严重违背警察职业操守的行为。
“可是…??”邰伟有些不服气,急切地辩解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这就是一回事。”方木平静地说道,“我非常感谢你,我同样也不能把你搭进去。”
他突然一把抓住邰伟的手,力气之大,几乎把邰伟拽个趔趄。
“不管你认不认可,我现在都是警察。你记住——”
方木盯着邰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即使我死了,我也是警察!”
是的,我叫方木,我是警察。
这是他的选择,却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警察使命感。这个职业的天然属性就决定了他必然要穿梭于光明和黑暗两际,游走于法律边缘。完全恪守规则,做不了好警察。听起来虽然很荒唐,却是每一个警察心知肚明的事实。
方木之所以会选择以警察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是因为江亚。
大柳庄爆炸案已经案发近一个月。任川这个名字早已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而“城市之光”的热度却丝毫没有降低。他已经彻底激发起这个城市的暴戾之气。在街头巷尾的津津乐道声中,杀戮,似乎成为实现正义和公平的唯一手段。
做了坏事,就要去死!
这个城市中的人正在陷入前所未有的狂热与满足感中。是的,这里有一道光,有一个神,有一把随时挥向作恶者的头颅的镰刀。他是正义的,强大的,同时又是神秘的。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生怕自己成为“城市之光”的下一个目标。
每个人又都变得肆无忌惮,似乎要把平日里对这个社会积攒下来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怕什么?有“城市之光”!他是我们的,是每一个人的。
你还敢像以前那样欺辱我么?
人人都在睁大眼睛搜索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丝“罪恶”,就像老鼠一样,只喜欢那些阴暗潮湿、肮脏污秽的角落。一旦自认为有所发现,就迫不及待地大肆宣扬。网络、报纸、电视台的电话热线——传播的范围越大越好。
C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各种所谓丑恶宛如粘在箱底的腐臭秽物,被统统翻了上来。
恶被无限放大,善被粉碎成残渣。
每个人都期待着,期待那拒载的出租车司机、兜售不安全食品的小贩、恶语相向的公务员、满口谎言的保险业务员…?全都死在“城市之光”的屠刀下。而他们自己,则希望成为那柄屠刀上的一段利刃。